“太后!”
我尖叫了一聲,一下子衝了上去,兩邊的士兵一時間也都驚呆了,都顧不得攔阻我。我不顧一切的衝到她身邊,就看見太后突然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血。鮮血噴了我一身,而她,像是一個失去了牽引的木偶,頹然倒下。
“太后——!”
我大喊着,急忙伸手抱住她,卻控制不住的和她一起跌倒在地,我只覺得身上摔得很痛,但再怎麼的痛,也比不上這一刻胸口撕裂般的感覺,和絕望。
太后的臉色在一瞬間變成了青灰色,幾乎和她無望的眼瞳一般,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和活氣,她大口大口的吐着血,殷紅的顏色沾了我一身,刺得我的眼睛都痛了起來。
“太后,太后!”我拼命的喊着,用力的抱着她消瘦的身子,好像生怕自己一鬆手,她就會從我的手中輕易的離開。
可,不管我怎麼抱緊,她還是在不斷的吐血,臉色越來越蒼白,甚至連眼睛也失去了光彩。
淚水,像是決堤一般從眼眶中不斷的涌落,我已經聽不清自己撕心裂肺的喊聲,喉嚨滲出了血,而她,像是聽到了我的喊聲,那雙原本無神的眼睛閃爍了一下,慢慢的,慢慢的看向了我,蒼白的嘴脣沾着血,像是最薄弱的花瓣,微微顫抖着:“青嬰……?”
“太后……”我哭着,用力的抱着她:“對不起,對不起……”
“……”
她沒說話,靜靜的看着我,像是想了一會兒,嘴角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幾乎淡不可聞的笑意。
“對不起……”
淚水沾溼了我的臉龐,我從來沒有哭得這樣狼狽,可她在我的懷裡,卻靜默得如同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的擡起手來,無力的指尖擦過我溼潤的臉頰:“丫頭……”
“……”
“別傻了……”
“……”我搖着頭,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我錯了!我錯了!
我只記得她曾經說過,她會做皇帝的阿彌陀佛,可我卻沒想到,她是用這樣一種方法,來保護這個與她並無血脈相連的孩子。
我爲什麼只記得她的沉靜和冷漠,只記得她對孩子的期盼和她正直的信念,卻不記得,在那晦暗的牀幃間,滿滿掛着的,是那些經年來從不曾取下的護身符!
每一天,每一夜,她所面對的,都是那些護身符!
我爲什麼不早一點想到,作爲母親,能用來保護孩子的,她已經別無所有,只有生命!
我錯了,我錯了!
聽見我哭得像個孩子,甚至已經完全顧不上週圍的刀劍環伺,太后反倒淡淡的笑了一下:“傻孩子……”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又控制不住的吐了一口血,那殷紅中透着一絲絲的淤黑,一下子刺痛了我的眼睛,淚眼朦朧中,我看到身邊似乎也有一個身影慢慢的蹲了下來,但這一刻,我已經完全顧不上他,只看着太后那淡淡的,彷彿一陣風就會吹散的笑。她看着我,那種前所未有的慈愛的目光,好像母親的手,輕柔的拂過我的臉頰——
“你,是個好女人……”
“太后……”
“得知你者,是幸。”
“……”
“莫強求……”
我微微一怔。
得知我者,是幸?
連她也能明白,這是一條多難的路……我只覺得心裡好像被針扎一樣的痛,痛得我呼吸都在哆嗦,而這一刻,天地彷彿也在一瞬間變了顏色,我身邊的那個人已經跪了下來:“太后!”
這一回,太后被我緊抱着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
我能看到她的眼中那種彷彿被五馬分屍一般撕裂的痛苦和矛盾,不斷的閃爍,不斷的掙扎,但她終究沒有轉過頭去看他,只是慢慢的,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懷中的人,一沉。
這一刻,我只覺得天地的一切都空了。
滾燙的眼淚不斷的涌上來,那種幾乎讓人發瘋的狂涌模糊了我的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也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感覺不到,我只木然的,用力的抱緊了懷裡的這位老人,卻已經感覺不到她的任何氣息。
“……太后。”
我輕輕的喚着她,但這一次,這位老人沒有再回應我。
“太后……”
我哭着喊着,一下子用力的抱住了她。
可不管怎麼用力,再用力的抱緊這具蒼老而冰冷的身體,我心裡明白,這位老人,後宮中最慈祥,也是最心苦的老人,已經走了。那個微笑着叫我“丫頭”,用最平靜的梵唱給我安慰,保護我的太后,不會再有了……
裴元灝跪在她的面前,睜大了眼睛看着那瞬間已經冰冷的臉孔,不再有氣息,不再有表情,而她一直握着的拳頭,在這一刻慢慢的滑落下去,十指鬆開,一道黃色的東西出現在了我和他的眼前。
是,護身符。
那明黃的顏色刺痛了我的眼睛,身邊這個男人,也似乎痛得厲害,他伸出手去,手指微微顫抖着像是想要拿起那枚護身符,但指尖僵了一下,繼而用力的握住了太后的那隻手,緊緊的握着,好像這樣,那護身符就會一直留在太后的手心裡。
這一刻,我淚如泉涌,無法控制自己哀慼的哭聲。
我已經完全沒有辦法顧忌身後,周圍,那些人如何看,又準備怎麼做,但那些人似乎也被這一幕給驚呆了,沒有人能想象得到,太后會在這個時候死去,連原本兇狠煞人的御營親兵,這一刻也都停在了周圍,手裡拿着刀劍,卻沒有了半分殺氣。
這個時候,裴元灝慢慢的站了起來。
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是那種逼人的氣息,好像要壓得周圍的人都矮一頭,讓我幾乎無法呼吸,而他的眼睛,此刻已經充血通紅,轉過身去,看着申恭矣和他身後的每一個人。
一對上他的眼睛,那些人都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往後退去。
彷彿,面對着一頭嗜血的,已經瀕臨暴怒的兇獸。
他開口,聲音卻是出奇的平靜,只是那種沉穩中帶着一種深夜裡凝重的黑和黯然,幾乎能從每個字裡,聞到血的味道——
“太后,賓天!”
一聽到這句話,念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常晴立刻將他抱住,可她的聲音,也哽咽着似乎按捺不住的哭腔。
裴元灝看着申恭矣和他身後的人,又一次大聲道:“太后,賓天!”
所有人都傻傻的看着他,忘記了反應。
“朕,大赦天下!”
周圍的人一聽,全都發出了驚愕的聲音:“什麼?”
“大赦天下?”
“皇上,這是要——”
“噓,聽他說完!”
我聽到這句話,心裡也沉了一下,慢慢的擡起頭來,看着他從容的表情,冷靜的面龐在這樣的烈日下,甚至透着一點冷酷,繼續說道:“舉凡反逆者、大逆者、叛者,朕皆開恩赦免,不予論罪。”
那些人一聽到“不予論罪”這幾個字,臉上都露出了震驚的表情。
其實,自從裴元灝“醒”過來之後,這一場叛變的局面就已經不在控制了,雖然現在還看不出裴元灝的後手是什麼,但皇帝就是皇帝,叛亂者不管有多強的兵力,到最後他們都要背上十惡不赦的罪名,非正義之師,所行事必然不爲人心所向;更何況,他現在出現在所有人面前,更是勝負難料。
若皇帝真的弭平叛亂,他們的結果,可想而知!
所以,聽到“不予論罪”四個字,好些御營親兵都有些猶豫了起來。
這,就是攻心爲上!
我跪坐在地上,懷抱着太后已經慢慢變冷的身體,伸出手去輕輕的擦拭着她臉上的血漬,然後輕輕的將她放在地上,慢慢的站起身來,對着那些御營親兵的人,沉聲道:“謀反,十惡不赦之罪,當梟其首級,滅其宗族。罪惡者,施凌遲之刑,千——刀——萬——剮!”
我每說一個字,牙齒就咬得咯咯作響,而那些人聽到我的話,臉上的表情也紛紛變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越發顯得惶恐不安起來。
我沉聲道:“皇上如今就在此處,什麼退位詔書,都是假的!你們,真的敢謀反?”
“……”
“不要落到個被綁赴菜市場砍頭,誅滅九族,罪及妻兒,你們才知悔改!”
我咬着牙說完這句話,再低頭看着太后,她靜靜的躺在那裡,什麼都聽不到,甚至也不再有痛苦,可我卻經歷着前所未有的痛苦和煎熬,好像恨不得真的將眼前所有逼死她的人都千刀萬剮,將一切,都毀滅!
就在這時,一個士兵哆哆嗦嗦的看着我們,手裡一個不穩,刀哐啷一聲落在了地上。
這一聲,像是打破了什麼。
他周圍的一些士兵一見,頓時醒悟過來一般,紛紛棄掉手中的刀劍,跪拜下來:“皇上!皇上恕罪!”
“末將等死罪!”
“求皇上寬恕!”
申恭矣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臉上頓時透出了難看的臉色,咬着牙道:“你們——你們這些飯桶!”
這個時候,裴元灝一下子擡起頭,通紅的眼睛惡狠狠的盯着他:“罪臣申恭矣,你還不跪下伏法!”
申恭矣聽了,猙獰的冷笑道:“要老夫伏法?”
裴元灝突然大聲道:“誰今天殺了這個老賊,朕賞賜千金,封萬戶侯!”
這話一出,那些御營親兵頓時眼睛一亮,回頭看着他,都紛紛的握緊了手中的刀劍,但一時僵局還未打破,也沒有人敢輕易的上前,就聽見一個低沉而粗重的聲音響起——
“還等什麼!”
話音一落,就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飛撲了過去。
定睛一看,竟然是孫靖飛!
我竟然把他給忘了,這個時候他帶着隨行的幾個禁衛軍已經飛快的衝了上去,這樣一來,那些御營親兵也立刻轟然大亂,急忙追隨着他奔了過去。
但在申恭矣身邊,畢竟還有他自己的親信,那些人在一時的驚愕和茫然之後,還是立刻警惕了起來,就聽見申恭矣大聲喊道:“太上皇已醒,即將復位!裴元灝,你當初逼宮奪位,忤逆不孝,如今老夫正是爲了社稷安定,皇朝興復前來討伐你!衆將聽着,誰斬獲他的人頭,就是太上皇復位後的第一位功臣!必定重重有賞!”
他身後的人一聽,也頓時羣情激奮起來,帶領着另一批士兵立刻迎上前來,跟這邊的人戰成一團。
就看着兩邊的人馬朝着對方瘋狂的殺了過去,如同兩片帶着萬鈞雷霆的烏雲,猛的碰撞到了一起,頓時,山谷中發出了一聲仿若龍嘯一般的巨響,霎時間天地變色,日月無光。
我被眼前這一場血肉廝殺震住了。
不是沒有見過這樣的搏殺,刀拼劍斬,所過之處血肉橫飛,屍橫遍野,但在這一刻,我的身上還沾着那位母親的血,血腥的味道刺激得我哆嗦了一下,竟全然忘記和害怕,甚至也顧不上擦身而過的刀劍利刃,急忙俯下身去抱住了太后的屍體。
“青嬰!”
我聽到人羣裡有人在大喊我的名字,卻分辨不出那個聲音到底是誰的,只是在這一刻,一隻有力的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重重的將我拉了起來。
回頭一看,是裴元灝。
他鐵青着臉,臉上的凝重似乎也被鮮血所染,透着幾分陰狠,一低頭抱起了太后,然後對着我道:“走!”
“……”
“快走!”
走?
爲什麼要走?
我茫然的轉過頭去,孫靖飛還帶着人跟申恭矣的部下殺得火熱,慘叫和哀嚎不斷的在耳邊響起,眼前已經什麼都看不清,山谷裡像是騰起了一陣血霧一般。
勝負未明,怎麼就要走了?
就在我心中大惑不解的時候,突然,前方的山坡上傳來了一陣呼嘯之聲。
擡頭一看,我頓時臉色劇變。
數不清的戰旗,這一刻從山上猛的升起,被人不斷的搖晃着,在風中獵獵作響,駐紮在山頂上的軍隊這一刻揮舞着雪亮的刀,從上面呼嘯而至!
是陳甫,和那些老將軍,是他們帶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