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的看着我,眼神複雜得好像有千萬種情緒在這一瞬間涌上來,相互交織,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最終在他心中的,是何樣的心情。
過了很久,他深吸了一口。
“好。”
“……”
“我陪你。”
我微笑着,慢慢的轉過身去。
周圍有許多人,他們匆匆而來,又匆匆離去,但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他們看不到,也根本不會在意這一刻當我轉過身背對着他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心情,我也看不到,當我轉過身之後,他那張從來都只有淡漠,涼薄的臉上,又是什麼樣的表情。
……
接下來,我們又去了很多地方。
大概是仗着自己鼓囊囊的錢袋子,加上他跟在身後,我漸漸的便開始大手大腳起來。
說起來,這些年來我都不缺錢用了,但也很少有這樣到街上撒銀子的時候,又或許女人天生就有喜歡逛街,喜歡買東西,越逛越有精神,越買越開心,不一會兒,跟在我身後的他手裡便被塞滿了大大小小的袋子、錦盒了。
然後,我們又進了一家綢緞莊。
他捧着那麼多東西,累得夠嗆,走進去店主一招呼,他便坐到一邊去喝茶擦汗,而我卻精神百倍的看着那些色彩亮麗的綢緞,還有裁剪得非常漂亮的成衣,看了一會兒,便選中了一件,拎到他面前問他:“好不好看?”
他擡頭看了一眼,不置可否。
我也知道,他這輩子大概也沒有過這樣的時候,幫女人看衣服什麼的,便也不爲難他,自己轉身去試了。
穿上衣服出來,我走到他面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擡起頭來看着我,我問:“怎麼樣?”
他上下看了我一眼,搖了搖頭,不說話。
旁邊的店主見他這樣,急忙上來打圓場:“夫人這套衣服選得好啊,我們店裡獨一無二的,看看這料子,這剪裁!”
他沒說話。
我便轉過身去,又另外選了一件。
換上之後,走到他面前,問道:“這件呢?好不好看?”
他只看了一眼,伸手撣了撣自己的衣角。
那店主在旁邊訕訕地笑道:“這位相公眼光可真高啊,這件衣裳,不是我這做老闆的自賣自誇,就算拿到揚州城裡去,也沒幾家鋪子能做出這麼精細的衣裳來啊。”
他還是不說話。
我也沒有抱怨,轉過身去又繼續挑,換上之後走到他面前詢問他的意見。這樣如法炮製,一連換了好幾套,換下的衣服堆在鋪子上都堆成了山,那老闆苦笑着:“這位相公,小店的衣服可是遠近有名的,難道相公一件都看不上眼?您看看這位夫人,試的都出汗了。”
劉輕寒擡頭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那堆衣服,這才說道:“第四件。”
“啊?”
我和那老闆面面相覷,再回頭去看那堆成一堆的衣裳,也都傻了眼,誰還記得第四件試的是那一套啊?
他默默的說道:“石青的那套。”
老闆急忙跑過去抽出一件來:“這個?”
他點了點頭。
老闆像是鬆了口氣似得,難得有一件他看着順眼的,覺得大概生意是要做成了,急忙說道:“相公有眼光啊,看看這衣服,這料子,這裁剪……”
不過,雖然那老闆說得天花亂墜,我看着那件衣服,卻實在並不覺得有多出色,比起其他的幾套,這件衣服的花色顯得樸素得很,石青色也並不太扎眼,放在一堆衣服裡面,他不說,我也不會去看第二眼。
我微微蹙眉:“爲什麼選這套?”
“簡單,大方,還結實。”他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去,卻像是有些侷促的:“你白,穿這個顏色好看。”
看着他扭捏的樣子,我沉默了一會兒,有些要笑不笑的,然後轉過身去,對店主說道:“就這套,給我包起來。”
那老闆答應着,急忙讓夥計給我把衣服包起來,我接過那紙包,轉身遞給他,他倒也沒有怨言,接過之後,又拿起之前的那些袋子、錦盒,和我一起又出了這個綢緞莊。
兩個人這樣來來回回逛了很久,到中午的時候,東西已經多得他都拿不下了,但我還不肯消停,又到了一家專門租賃馬車僕從的牙行,僱了一輛馬車,也僱了一個年級頗大,看起來老實憨厚的車伕,簽下了半年的契約,付了前金,讓他們明天到吉祥村的村口等我。
走出那店鋪之後,我這才長長的鬆了口氣。
劉輕寒跟在我身後,倒是一直沉默着,只是看着我前前後後的處理這些事,這個時候我回頭看着他:“累嗎?”
他不置可否,只說道:“你穿着舊鞋子,怎麼走得比我這個穿着新鞋子的還快?”
我笑了起來:“舊鞋合腳啊。”
他忍不住嘆氣,搖頭。
這一次,我也不爲難他了,兩個人找了一家茶樓喝茶,也是歇歇腳,等進了那個雅間,感覺到一陣涼爽,他終於解脫了一般,將所有的東西都放到旁邊,坐在那裡直擦汗。
我坐到他身邊,看着他汗如雨下的樣子,微笑着,拿出手帕遞給他,輕輕的說道:“那個面具,你還是拿下來吧,這樣窩汗啊。”
可我話還沒說完,他立刻直起身來後退了一段。
看見我的手上是拿着手帕,而不是要去摘他的面具,他纔像是鬆了口氣一般,只是看着我有些僵硬的臉色,他輕咳了一聲,說道:“沒事,習慣了。”
“……”
我沉默了一下,沒說話,仍舊把手帕遞到他面前,他看了一下,接過去,小心翼翼的擦着額頭上的汗珠,然後把帕子捏在手裡。
我看了他一眼,也沒說什麼,只轉頭招呼店小二,送了些茶點進來。
兩個人一邊喝茶,一邊坐着乘涼,涼風從窗戶上的竹簾縫隙間吹進來,還能聽見外面街上熱鬧非凡的聲音,倒是很愜意。他喝了幾口茶,終於緩過一口氣,然後回頭看着我們堆在一旁的,堆積如山的錦盒、紙包,忍不住搖頭,說道:“你可真能買。”
我笑道:“這麼多年了,我自己都快忘記揮金如土的感覺了。”
他忍不住也笑了起來。
我又接着說道:“不過你放心,這些都只是花些小錢,但在路上是必需之用的。你看,你給我的那些錢我還沒動呢。”
說着,晃了晃腰間的那個荷包。
跟着我出來逛了那麼久,他是個心細眼尖的人,當然已經知道我身上也帶着不少的錢,包括芸香給我的那些暫時不能動用的莊票,我也只拿了艾叔叔當初給我的那一大摞銀票裡的一張出來用,還沒用完。
這一次,他終於問道:“你拿那麼多錢,到底要作什麼啊?”
我笑了笑:“擺譜啊。”
“擺譜?”
我點點頭,然後說道:“我雖然要去京城,也想要找回妙言,但這一切絕對不能以我再入宮,留在皇帝的身邊作爲代價。”我擡起頭來看着他,平靜的說道:“我當年離開他,付出了我這一生——最大的代價,我不會,也不可能再回去!”
他的臉色微微的一沉。
沉默了半晌,他說道:“但,如果皇帝要找你的話——”
不等他說完,我便接着說道:“我知道他是九五之尊,如果他要找一個女人,強取豪奪都可以。”
“……”
“但,如果他要找顏大小姐,就沒那麼簡單了。”
“……”
他立刻像是明白過來什麼,眼睛都亮了起來,我平靜的說道:“所以這一次入京,我不會再像過去一樣,去到哪裡都是孤身一人,一個弱女子,當然別人想怎麼欺負就怎麼欺負,我要擺譜,要有很多僕從前呼後擁,我要以顏家大小姐的身份出現。”
他說道:“那,如果你需要侍衛的話——”
“我回去僱傭民團,你不用擔心。”
他看了我一會兒,像是笑,又像是有些哭笑不得:“怎麼可能不擔心。”
“……”
“你這樣一個人上路,路上會有多少事。”
“……”
“就算路上,你都安排好了,那到京城之後呢?你要如何落腳?”
我笑了起來,又晃了一下那隻沉甸甸的荷包:“這就是爲什麼我問你要錢的原因啊。”
他看着我:“啊?”
“我打算去京城置一座宅子。”
“啊。”
“妙言的病,我聽藥老他們都說過,就算真的能行招魂之法,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成功的,單是休養都需要很長的時間,我去京城要等她病好,找機會見她,或者——”我抿了抿嘴,沒把這話說完,只接着道:“時間肯定不短,所以我打算在京城置宅子。”
“……”
“不過你也知道,從古到今,京城的地都是最貴的,在這些地方買一大片莊園的錢,大概去京城只夠買一間茅廁的。”
他噗的一聲笑了起來。
“所以——”
他又看着我晃動自己那小小的錢袋子,帶着笑,卻也有些憂心忡忡的:“你這錢,應該也夠了,但如果這樣的話,你接下來的生活——”
“我會想辦法。”
他卻沒立刻說話,而是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可能,我可以幫你想辦法。”
我看了他一眼:“什麼辦法?”
“我在京城有一座宅子,私宅。”
“……”我挑了挑眉毛,帶着複雜的神情看向他。
他對上我的眼神,也笑了笑:“你不用這樣看我,當官的,誰能沒有一兩處這樣的私宅?”
“在什麼地方?”
“銅雀臺附近。”
“多大?”
“三進三出。”
我的眉毛挑得更高了。
雖然當官的能置私宅是很常見的事,但銅雀臺附近的地段,三進三出的大宅子,也不是所有的官員都有能力去置下的。我到底在宮裡呆了那麼多年,又做過集賢殿正字,混跡過官場,多少也知道那些東西的來處,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的人緣看來也不錯。”
他笑了笑:“我若不好好做人,也就做不好官了。”
聽他這麼一說,我也默然。
的確,水至清則無魚,尤其他在朝廷的地位,如果只會一板一眼的做事,只怕早就樹敵千萬,哪裡還有他能施展拳腳的餘地。
於是,我也笑了一下,讓他繼續說下去。
他想了一會兒,然後說道:“這座宅子雖然是我的私宅,平時也沒怎麼用過,只有一家人在幫我守着。那一家的男人叫老朱,也是個憨厚長者,我寫一封信給他,你帶過去,他看了之後,自然就會知道。只不過——”
“不過什麼?”
“希望那宅子,還沒有被查出來。”
我一愣,立刻明白過來,他現在是戴罪之身,之前的一切都化爲泡影,不知道這個宅子會不會也在查處之列。
他叫過店小二,要了紙筆墨,很快便寫了一封信,封好交給我。
他說道:“如果運氣好的話,也許你能省下這一筆。”
我接過那封信,淡淡的笑了笑:“我也希望。”
喝過茶,也休息夠了,我們兩便出了茶樓,他仍舊幫我抱着那些東西,兩個人一路往前走,一直走到市集西邊,一處很熱鬧的地段。
這邊是一些牙行,介紹給大戶人家僕役用的,他們店鋪外,還有一些小姑娘,一個個衣衫襤褸,頭上插着草標,便是家境貧寒,來賣身爲奴。
劉輕寒問道:“你這是——”
“路上太遠了,我打算買兩個丫頭留在身邊使喚。”
“哦。”
“那你幫我看看,挑個伶俐點兒的。”
他沒說話,只輕輕的點了點頭。
到這裡來賣身爲奴的人,大多都是從金陵那邊逃出來的,因爲今年遭了災,但賦稅卻格外的沉重,不僅賦稅重,連兵役也重,很多人不堪重負,只能從家裡逃出來,可一旦脫離了戶籍,也就一無所有了,加上揚州這邊前陣子經過了重新丈量了土地,將許多鄉紳土豪私佔的耕地收歸朝廷統一管轄,無人耕種的荒地幾乎已經很難找到,這些人沒有了地,離開了戶籍,無法生存,只能賣身爲奴。
劉輕寒嘆着氣,一面在人羣中慢慢的看着,我知道他當官這麼多年,看人還是很準的,不一會兒,他就指着角落裡一個瑟瑟發抖的身影對我說:“那個,看起來不錯。”
我轉頭過去一看,正好那個人也慢慢的擡起頭來,對上了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