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巴黎,晴空萬里。塞納河從東南往西北,有如一條玉帶進入城區,陽光下河水波光靈動,一條遊船盪漾在河道中,到了協和廣場,塞納河像是被美景所陶醉,目色神迷中,在城市裡扭起了秧歌。法蘭西學院、愛麗捨宮、香榭麗舍大街、凱旋門、自由女神像……這些都在塞納河兩岸,河道兩岸綠樹倒映在水面。樹蔭下鵝卵石鋪成的小路上,三三兩兩的行人信步而行。
塞納河內的城島上矗立着一座哥特式大教堂,那就是著名的巴黎聖母院,在城島西面,塞納河北岸,一片叢林中屹立着世界上最大的藝術博物館:盧浮宮。河水繼續前行,前面是協和橋,協和橋的北面是1757年建造的協和廣場,南面是波旁宮,波旁宮的旁邊,就是安葬着拿破崙的榮軍院。河水在協和橋這裡朝南拐了個彎,距離拐角處不遠有一座橋,橋名耶拿。橋的一邊是夏樂宮,另外一邊有一座高聳入雲的鐵塔,那就是埃菲爾鐵塔。
愛斯梅拉達旅館坐落於塞納河北岸,這是一幢五層高的樓房,從旅館門口朝南望,河對岸就是巴黎聖母院,當然,從旅館的名字上,人們也能知道旅館主人是多麼喜歡雨果的作品,唯一讓人意外的,這家旅館頂部,建了一座極具東方色彩的鋪了琉璃瓦的仿古涼亭。
這家旅館是中國老闆開的。他旗下的所有旅館屋頂都有同樣的標誌——仿古涼亭,至於是否和周圍環境不諧調,從未出過國的老闆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合適。
愛斯梅拉達旅館自一九零五年開業後,生意一直不怎麼樣,遠在東方的中國老闆已經多次想要賣掉這家旅館,只是還沒找到接手人,世界大戰就打了起來,中國參戰後,這裡被德國佔領軍徵用,一直到美軍和中國軍隊進入巴黎爲止。
旅館三樓南面靠東邊的窗戶大開着,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叼着支雪茄,眯縫着眼,看着對面的聖母院。
“首長,您要的人已經到了。”
老人轉過身,將雪茄取出,夾在手指間,輕輕擺了擺手:“請他進來吧。”
房門打開,臉色蒼白的徐永晉走了進來,身後的房門又讓人輕輕關上了。
見到老人徐永晉不由一愣,深吸口氣,舉起右手行個軍禮:“首長好!”
“放下吧,呵呵,想不到吧?想不到是我找你。”
屋裡的老人是徐永晉以前的領導,陸軍上將洪葵元。
徐永晉將手放下,臉上露出純純的笑容:“想不到,完全出乎意料——他們只告訴我有首長要見我,也沒說到底是誰,我還以爲……”
“哈哈,還以爲我這個老頭子在國內掛個有名無權的顧委會副主任委員的名頭,拿幹餉等死?”洪葵元洪鐘般爽朗笑聲在房間裡迴盪:“是我不讓他們告訴你的,爲的,就是給你個驚喜。坐吧,在我這裡不必客氣。”
洪葵元把手象徵性地放在徐永晉肩膀上,按到沙發上:“喝點什麼?茶?還是咖啡?”
“謝謝,老首長。”徐永晉趕忙欠身,伸手做個不必的手勢。
“我這輩子就喜歡咖啡。”洪葵元也不再客氣,端起放在茶几的咖啡,自己抿了一口:“我記得以前在西點時,早上是巧克力、咖啡,晚上是牛奶,那時候美國和我們國內一樣,也是剛剛結束了內戰,可他們學員就比我們國內吃的要好。”
徐永晉欠了欠屁股,恭恭敬敬道:“可是首長,中國人是不會每天吃麪包、沒烤熟牛肉的,在吃的問題上,我以爲,大家不會認爲美國比中國好,至少我接觸過的戰士,都認爲外國人在吃的方面,很原始。至於咖啡,這個味道有點苦味,一般人也不會喜歡。”
洪葵元點點頭:“你很誠實,不會因爲我是首長,軍銜比你高,就一味奉承。這很好,國內現在就很缺少這種風氣,那些人,”洪葵元略顯生氣在空中指點幾下。“只會像只蒼蠅,阿諛奉承,討厭之極!”
徐永晉笑笑沒支聲。他跟在上將身邊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自然明白這個首長的性格,首長在無關緊要的小事情上是很民主的,他不會因爲你跟他在小事情方面頂嘴,而給你穿小鞋,相反,他還會認爲你這是純真,不通人情世故,是這個世界上——至少在中國——很難得的優良品德。正因爲明白這點,徐永晉纔敢於“頂嘴”,首長真要萬事斤斤計較,他也自然沒有自找不舒服的愛好。
拍馬屁也有高明和低劣之分,不顯山不露水,看似得罪人,實乃投其所好,這纔是馬屁學最高境界。徐永晉當了那麼幾天副官,在虛心請教過各位首長副官後,如何當好一個稱職的下屬,他自是很有體會。不過跟在首長身邊,隨時隨刻都在思考如何揣摩首長心思,這人做的也實在太累了點,這也是他以前總想調到野戰部隊的一個原因。
洪葵元看着咖啡,有些黯淡道:“我的一個小朋友曾經說過,人生就像沒加糖的咖啡,喝第一口時,口腔裡滿是苦澀,慢慢品味,你又能從苦澀裡品嚐到甘甜。所以他也喜歡喝咖啡。多好的一個人,可惜啊,真的很可惜。”
“咖啡像人生……這話很有哲理啊,不知是哪位大師說的?”徐永晉聽着老首長說話,感覺裡面有無盡的哀傷,不由勾起小小的好奇心。
洪葵元微微搖了搖頭,擡起頭望着掛在牆壁上的照片,嘆息一聲沒說出人名。
徐永晉順着洪葵元目光望去,卻見照片上一個三十來歲海軍武官,與身着西裝的洪葵元站在一起,背景是柏林凱旋門。
徐永晉瞬時明白上將說的是誰了。
上將口中的“小朋友”,就是現在國內報紙上每天批判的“野心家、陰謀家、反革命兩面派、叛徒、賣國賊……”,原中國駐德國海軍武官,前海軍中將章騫。
按照報上所言,章騫的父親章德淳就是個混入革命隊伍的投機分子,是秦檜再世的大漢奸,是隱藏在共和國裡的大蛀蟲。早在建國戰爭期間,作爲西方帝國主義培養出來的代理人,章德淳就夥同一羣陰謀分子,利用他們所竊取的權力,矇蔽國父,出賣國家利益,說什麼“如果沒有和西方列強搞好關係,別的東西搞的再多也不起作用”,並且還將他們那這套賣國理論,大肆吹捧爲建國戰爭之所以勝利的基礎,積極兜售給不知情羣衆。爲此廣大具有民族氣節的國人,與章德淳進行了堅決的鬥爭,國父也注意到章德淳在竊取權力後,利用各種機會,揹着國父,擅自塞進他自己的私貨,對此,國父也給予了嚴厲的批判,但本着“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爲了大局着想,只是讓章德淳一再檢討,並未將其驅逐出國。但是很顯然,野心家是不可能放棄他們那不切實際幻想的。
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着的。共和國建立後,章德淳由於人民高度的警惕性,讓他一直沒有機會將陰謀轉化實際行動,最後在人民羣衆密切注視下,惶惶死去。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章德淳死了,他的兒子章騫卻將對共和國的刻骨仇恨深深地隱藏起來,用老實厚道給自己做了個厚實的外殼,悄悄守侯着有利他們的時機到來,幻想着有變天那一刻,妄想讓安居樂業的國人,吃二遍苦,遭二茬罪。
至於爲什麼這些人的想法如此荒謬不堪,按照報紙上評論員說法,這個世界,一切反動派都是瘋子、精神病患者、自虐狂、愚蠢的蠢人,正常人無法理解他們想法。
世界大戰爆發後,章騫以爲他們的機會來了,在國人一心想要恢復世界和平時,章騫一邊僞裝成只管軍事,不問政治,另一方面,他又處心積慮爲變天做準備。
報紙上公佈的罪狀不少,徐永晉記得大的方面,一個是和敵對國的高級將領沆瀣一氣,出賣國家絕密情報,妄圖破壞遠征軍戰事,戰後他能***;一個是積極倒賣戰略物資,將戰略物資走私到同盟國,以利同盟國保持軍力。
按照報紙所言,大野心家、陰謀家、反革命兩面派、叛徒、賣國賊章騫,有計劃,有組織的活動,是見不得光的,他能矇蔽一時,但無法矇蔽一世,“假的就是假的,僞裝應當剝去。”章騫的陰謀最終還是讓我警惕性高的幹部戰士所發覺、揭露,真相大白後,廣大幹部羣衆戳穿了章騫的畫皮,揭露了他賣國實質,同時還在軍隊與地方肅清了反動流毒和影響。罪行暴光後,章騫妄圖叛逃國外,卻被我忠勇國家安全人員偵之,走投無路下,章騫舉槍自我毀滅,他的死,是章騫賣國集團的總暴露、總破產……
徐永晉不是傻瓜,國內的報紙上語焉不詳之處實在太多,章騫身上的罪名又太戲劇化,可章騫是海軍,徐永晉只知道他的朋友****斌在章騫下面幹事,其他和章騫有關的,也就是以前從報上看到的海軍一個又一個勝利了,那些有名海戰,大多和章騫都有關係。
在美索不達米亞時,國內的報紙在士兵眼中,就成了謊言社新聞,他們既然能將子虛烏有的勝利誇得天花亂墜,那麼義憤填膺聲討某位賣國賊,那也是很好理解的,哪怕這個“賣國賊”在不久前,還是報紙上的常勝將軍,具有人道精神的正直的騎士。
徐永晉以前就覺得報紙上蹊蹺太多,現在聽洪葵元上將一句“小朋友”,更是知道這裡面內幕太多,章騫之死,怕是別有內情了。可他是什麼人?他不過是個正在接受調查的敗軍之將,和那些掌握國家大事的政治家相比,他不過是條可憐的,卑微的螞蟻。
當徐永晉還是一名學生時,他相信****,“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他的座右銘是天下事天下人管,可隨着軍銜越來越高,和上層接觸越來越多,他以前的信念卻在漸漸動搖,到現在,徐永晉悲哀地發現,天下事並非天下人管,所謂民主,說穿了是少部分“精英”的民主,而這些精英,就是高高在上,或者說很有親民力的那些政客。一般老百姓只能就報紙上揭露出來的陰暗面給出自己的道義批判,“精英”呢?那些“精英”做的是告訴百姓,哪些是他們可以知道的,哪些是他們所不知道的,每一個被揭露出來的內幕後面都有鬼,可那些鬼一般人卻根本不知道。
那些被挖出來的漢奸、賣國賊、國之巨蠹、軍隊敗類,一個個或貪污或受賄,家產多的可敵國,情人找了無數個,各個都曰可殺,可他們的被查處,真的是因爲腐化,因爲墮落?就徐永晉在給洪葵元當副官時,見過的幾例,那些人不過是官場鬥爭的犧牲品,或者說,他們是被一個個山頭給害死的。
站對了山頭,你就永遠正確,站錯了,對也是不對了。問題是這個世界上不存在永遠不倒的山頭。
徐永晉是個有心人,剛被審查時,他以爲自己和國父有過接觸,有些人對此嫉妒,給他穿小鞋,空降土侖的戰鬥,傘兵團八百將士犧牲了五百,可以說,就空降作戰而言,是場失敗的戰鬥,但他徐永晉問心無愧,他自認爲自己已經盡了所能做到的一切努力,他的性命也在那場戰鬥中,幾次差點交代了,房倒屋塌,他差點被砸死,佔領了橋頭的德國人搜索戰地,他差點被發現槍殺,進攻上來的遠征軍又忽略了倒塌的房屋,他差點窒息而死,送到醫院,他差點因爲失血過多而死……爲了勝利,他付出了那麼多心血,那些人卻還念念不忘“爲什麼被德國人俘虜,爲什麼不自殺?爲什麼選擇敵人頭頂空降,而不是落在無人區?爲什麼不集中部隊?爲什麼明知是死地,還讓戰士無謂的流血?爲什麼別人都死了,就你沒死……”
爲什麼,爲什麼,無數個爲什麼攪得徐永晉快要發瘋,他對此不滿過,憤怒過。可那些審查他的人並沒有限制徐永晉讀報,從那些國內郵寄過來,過了時的報紙上,徐永晉發現國內出現一個很讓他心寒的苗頭:創造了共和國的國父不再是永遠正確,永遠偉大,永遠光榮了。報紙上開始就國父的某些言論出現微詞,雖然很少,而且還富有“善心”地替國父給出解釋,但微詞就是微詞,某個評論員就很直白地說“楊滬生是人不是神,他也不可能事事都考慮周全”。
國父生前什麼評論員敢直呼國父大名?國父自己虛懷若谷,可那些記者評論員卻不是生活在真空世界內,他們的文章裡就算出現“楊滬生”三個字,那後面也跟着“首長、總司令、議長、主席……”等等後綴詞,選用拿一個,就看你的文章要寫哪方面了。現在倒好,楊滬生一死,他的大名就直白地擺在衆人面前,泛黃的報紙上,那三個黑字看得徐永晉好一陣頭暈。
這個世界實在不是他所熟悉的世界了,雖然任何人都無法改變歷史的車輪一路碾下去,可車輪還是因爲某個人的死,發生了偏移。或者說,一個強者的離去,讓車輪又回到了原本該走的道路上。
是原來的道路嗎?徐永晉不敢肯定,一些東西是不會再改變了,但還有一些東西,肯定發生了變化。
連楊滬生都不再永遠正確了,永遠的常勝將軍成了野心家、陰謀家、反革命兩面派、叛徒、賣國賊,他徐永晉接受一下審查又算得了什麼大事?
心是安慰許多,可徐永晉總有一種吃了蒼蠅的感覺,不管是關於國父,還是自己,現在看來,還有章騫將軍的死,如果章騫將軍真的死得很冤枉,那麼,稱呼他將軍是完全沒問題的。
作爲曾經的首長副官,前陸軍中校——自從被隔離審查後,他的中校軍銜就被暫時剝奪了,要不是軍隊老領導洪葵元上將找他,他連大蓋帽都沒得戴——徐永晉自然明白不該問的,不能隨便亂問,只是章騫事件蹊蹺太多,而他的好朋友****斌就在章騫身邊工作,他自己已經倒黴了,卻還關心自己的朋友。
徐永晉看了看房門,小聲說道:“是章將軍吧?老首長,那些報紙我看了,分明是胡說八道,我們的軍隊又不是睜眼瞎,真要發生像報紙上說的那些事,而軍隊高層卻無動於衷,那這場戰爭也就不必打了。我相信章將軍一定被人冤枉了!不知他身邊的人……?”
洪葵元點了點頭:“你想問哪個?”
徐永晉遲疑片刻,還是說道:“老首長,我記得初次和您見面時,您就知道了,海軍的****斌上校是我的校友,也是我的好朋友,”徐永晉臉有些紅,半是鬱悶,半是心酸:“您知道,自從我被隔離審查後,連父母的信都沒收到了,跟朋友們也斷了聯繫,不知道他……?”
“****斌?”洪葵元的臉沉了下來,很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加重了語氣:“小徐,你的問題我都清楚,我知道你是被冤枉了,既然我來了這裡,對你的審查最後也會還你個公道。不過,你畢竟當過德國人俘虜,雖然那是在你負傷昏迷期間,被俘還是不能否定的事實。”
徐永晉臉色有些蒼白,小聲道:“是的,這個我有數。”
“你的爲人我很清楚,作爲老首長欣賞的人,只要有一線可能,你也不會去當什麼俘虜!在這一點上,我可以用政治生命來擔保!”
“這個……老首長,您不必如此。”
“怕什麼?白的到什麼地方都是白的!”洪葵元重重將咖啡杯頓在茶几上,大聲說道,像是在對看不到的某種勢力發泄心頭怒火。重重喘息兩下,洪葵元轉頭看着徐永晉,眼裡又有些無奈:“可是你也要知道,我們中國軍人和西方軍人是不一樣的,在中國,我們很強調軍人氣節,氣節重於生命,這是東方傳統,被俘,雖然這不是你自願的,但不管怎麼說,這卻是客觀事實。”
徐永晉連點頭都不敢點了,他只是默默垂下頭,不敢看洪葵元。自己曾經的副官在被推薦去了精銳部隊當部隊長後,卻在第一戰就當了俘虜,不管怎麼說,徐永晉相信老首長心裡一定很失望。
“霹靂弦驚戰役中,事實證明,大規模傘兵空降作戰沒有可行性,情報、武器、天氣、通信,這些很難全部解決。傘兵團在霹靂弦驚戰役中的表現,讓未來傘兵作戰,不會再出現大兵團作戰了。但是,某些人卻要爲失敗的空降作戰尋找替罪羊,他們想讓你當這個角色,那是做夢!一是一,二是二,責任該由誰承擔,就由誰承擔!”
低着頭的徐永晉眼眶溼潤了。從被隔離審查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現在的厄運,完全是因爲某些領導感到傘兵作戰失敗很沒有面子,被吹噓成全軍最精銳的傘兵,犧牲如此之大,戰果如此之小——如果還算有戰果的話——這完全出乎所有高層領導的意料。自然該有人要爲失敗的行動負責,至於是誰,徐永晉的親身經歷已經告訴他,誰纔是倒黴蛋。他曾經以爲天黑了,現在洪葵元卻告訴他,這天還沒黑。
“至於你被俘……”洪葵元長久不再言語,站起來揹着手在沙發前緩緩踱步。
“老首長在你身上寄託了不少希望啊,我們這些老傢伙們還沒死絕,也不會容許他們亂來。但是按照軍隊慣例,被俘的軍官在接受審查後,不能繼續留在部隊服役了。至於被俘原因,那不是問題,在你面前我也不說虛的,作爲中國軍人,要不是重傷昏迷被俘,就算回國,那也是要接受勞動改造的。還有,在我軍打到意大利之後,德國國內爆發了內戰,威廉皇帝已經投降,現在戰爭已經結束,大批的軍人回到國內後要復員,國家不需要那麼多士兵,也就不需要太多軍官,你……”
“強制退役?”
雖然徐永晉早就知道等待自己的命運是什麼,從他嘴裡吐出,還是讓徐永晉感到萬分難受,他的心像是千萬破碎的玻璃在扎。
“這是中國,不是美國。我可以爭取下,讓你以上尉軍銜退役。”
徐永晉苦笑道:“本來打算讓我以什麼身份退役?”
洪葵元看着徐永晉,直率地說道:“他們原本打算讓你以被剝奪軍銜,士兵的身份退伍。”
“謝謝老首長。”
洪葵元走到桌旁,取過一封信函:“你是江西人,我在南昌還有些朋友,你把這個給南昌參議會外務委員會會長立三兄,他知道該如何做——拿去啊?”
徐永晉站起來,遲疑片刻,還是接過了洪葵元手中的信函。
“首長,不知道****斌現在如何了?”
“他?”洪葵元鄙夷地冷哧一聲:“我奉勸你,還是跟那種人少交往——他現在可是前途似錦!”
2.
北京。
宣武門外。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北京城市改造中,宣武門外古老的衚衕被一幢幢六層高的小洋樓所取代,這是市政府爲了關懷北京市企業衆多工人,建造的安居工程,當然,那些工人沒什麼錢,爲了安置過百萬的工人,有限的地皮當然要發揮出最大能量了。
這裡的小洋樓一幢挨着一幢,距離靠得之近,連夏日正午的陽光也照不到五樓。在宣武門社區流傳着一個笑話:要是樓裡發生火災,下樓的通道被煙火封死,用不着害怕,只要跳到隔壁樓就可以逃出生天。
這裡不是給外國友人看的旅遊區,要看中國人是如何生活在安寧祥和氛圍下,旅行社會把那些遊客拉到崇文門外十里去,那裡有着各種各樣的別墅,生活在那裡的人,都是成功人士,至於宣武門外,平日裡,樓底下永遠是污水橫流,臭氣熏天,實在不是給外國友人看的去處。
今天,一切都變了樣。
宣武門外原本鱗次櫛比的小洋樓少了一大片,站在城樓上,可以看到大片開闊地,而不像以前,連五十米外是什麼樣子都看不到。
天空佈滿了火燒雲,宣武門城樓上,高音喇叭裡迴盪着一個高昂的女聲:“下面請欣賞舞蹈,《薩洛尼卡》!”
宣武門下搭建了一座比紫禁城內太和殿還要大的臺子。黑色的帷幕緩緩拉開,探照燈改造的舞臺燈漸漸亮起,紅色的臺子上,趴了一地人,另外還有上百人以幾個,十幾個,幾十個聚集在一起,動也不動,活像一羣泥塑菩薩。一聲鑼響,音樂隨之響起,那些“菩薩”也隨着音樂慢慢動了起來。
音樂先是低沉,接着是高昂,裡面還夾雜着槍炮聲——真的槍炮聲,舞臺後,上百枝步槍隨着指揮,有節奏地打響,步槍裡當然裝的是空包彈,至於火炮,那是特製的禮炮。——隨着音樂變化,燈光也在變着,一會兒紅色,一會兒黃色,一會兒又成了綠色,光怪陸離的燈光下,那些演員們做出各種高難度造型,如翻滾的巨浪,似迴轉的旋渦,更有一身着紅衣的纖秀少女,赤着腳,在舞臺中央輕盈地跳躍、旋轉。女孩跳的不是那種刻板、僵化的芭蕾舞,在芭蕾舞世界,只有對的和不對的,要麼是一,要麼是零,沒有任何其他選擇,而這個女孩子,她是在跳躍,是在旋轉,可她的動作,看起來卻像是搖曳的柳枝,翻騰的海浪,她的旋轉,看起來像是旋轉的雲袖。
人既是雲袖。
舞蹈剛一結束,雷鳴般的掌聲在天地間迴盪。
掌聲是從宣武門下,正對舞臺的地方穿來的。上千的軍人筆挺地坐在那裡,中間是穿着草綠色軍裝的陸軍,左邊是白色軍禮服的海軍,右邊是天藍色軍服的空軍。三種顏色,三個方陣,涇渭分明,既方便了各軍種打擂臺的傳統,又體現出同樣是軍人,還有強弱之分。
畢竟是軍人,鼓掌也鼓得很有節奏,每當一個節目表演結束,餘音猶在耳邊,雷鳴般的掌聲突如其來,再嘎然而止。
完全用不着某個煽情主持人說什麼:“下面由著名歌唱家XXX演唱《XX》,大家鼓掌歡迎!”也不必等到某個當紅歌星唱的正激昂,突然衝着大家揮手高呼:“大家給點掌聲好不好?!”什麼時候該鼓掌,什麼時候該停,掌聲節奏如何把握,是該短暫的鼓掌,還是長時間的掌聲,或者經久不息的雷鳴,如果想要學習鼓掌的藝術,可以到宣武門這裡親身體會。
佩着海軍上校軍銜的****斌面帶微笑坐在皇城根下一堆耀眼的將星邊緣,跟着衆人,看着臺上表演,在認爲必要的時候拍着巴掌。
臉上帶了微笑,心裡卻像灌了黃連湯。
延續五年的戰爭終於結束了,去年,準確的說是一九一八年的九月,爲了掩護美英聯軍在法國西部加萊地區先發動的登陸作戰,中國遠征軍主力艦隊會同美英艦隊,在大西洋與德國公海艦隊展開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海戰,雙方光出動的無畏級戰列艦就有六十艘之多,還有衆多的戰列巡洋艦、航空母艦、裝甲巡洋艦、輕巡洋艦、驅逐艦、潛艇、魚雷艇,衆多的軍艦讓大西洋變小了,海洋成了沸騰的餃子鍋。不光是軍艦,海洋上空還佈滿了雙方的飛艇、飛機。主戰場在北海,其他地方,在比斯開灣、加的斯灣、地中海,協約國的海軍,與同盟國海軍,準確的說,是德國海軍,展開了一系列的戰鬥。
這實在是一場讓軍人熱血沸騰的海上戰役,作爲軍人,****斌能趕上這場戰役,他的運氣實在不錯,雖然他是在輔助戰場,但他戰果輝煌,總結戰役時,已經有人給他透底,他在上校晉升少將的排列序位上,已經從百名開外,前進到前二十名了。想想看,按照正常升遷順序,或許在二十七歲之前就能戴上將星!如果一切順利,按部就班,一步一個腳印,到四十五歲左右,他就能“混”成個上將了。這當然是在理想狀態下,事實上,這個世界沒一樣事情是“理想”的。
他王家錢是有那麼一些的,但錢算什麼?錢再多,最後不過是一個符號而已。權就不同了,有了權,你想讓誰笑,誰就會笑,你想讓誰哭,他就一定哭。錢無法買來權,可權卻能帶來錢。
這個世界土財主很多,可那些土財主卻是除了錢什麼也沒有的乞丐。有權就不同,別看說起來有權者乃是爲公民負責的公僕,那也就是說說而已,“公僕們”掌握了***機構,擁有宣傳工具,既可以順應民意,也可以顛倒黑白。
“民衆是盲目的,愚蠢的,哪怕再低劣的謊言,重複一千次,他們也會相信。”說這話的是一個讓****斌討厭,卻又不得不依附的人。就這句話而言,****斌認爲那人並未說錯。事實已經證明,這是一句多麼真的真理了。
不是嗎?在章騫指揮下,遠征軍海軍艦隊接連取得了一個又一個勝利,成功計劃、奧特朗托海戰、阿雅克肖灣之戰、聖文森特海戰,這些戰鬥中,哪一場不是由章騫指揮的?在章騫的戰果裡,有無畏艦、前無畏艦、航空母艦、戰列巡洋艦、巡洋艦,再怎麼說,取得輝煌戰果的章騫,也要比在北海之戰中,旗艦不過中了一發德國380mm炮彈——炮彈落在X炮塔上——就掛着“我艦着火!”的旗號,逃之夭夭的方上將要高許多。可現在章騫成了自絕於人民的臭****,那個方上將呢?
****斌瞥了眼下面,海軍上將方伯謙正津津有味看着演出。正是這個人,畏敵如虎,膽小如鼠,佔盡優勢的海戰中,他第一個跑了,事後卻出來發表演講,來說海軍打的如何英勇!海軍自然打的英勇,但不包括方上將,要不是歐陽將軍用自己生命爭取來的時間,北海海戰就算能勝利,那也不知道還要付出多大代價,更何況要是讓公海艦隊出現在加萊,會發生什麼事情,實在無法想象。
歐陽欣死了,他運氣不錯,作爲一名軍人,雖然沒死在最後一顆子彈上,但也死在了最後一戰,他以自己和一條戰列艦爲代價,換來了公海艦隊主力的覆沒,他死後也倍享哀榮,整個國家給他下半旗致哀。要是方伯謙未逃,擔任戰列艦分艦隊司令的歐陽欣將軍恐怕也不會死,畢竟多條主力艦,司令官在身邊,一切又都不同。可“共和國是個法制社會,什麼都講究個證據,誰能證明我方某人臨陣脫逃?證據,請拿出確鑿證據!沒有證據嗎?那我只負我該負的責任。”
大家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可那種確鑿的證據,卻根本不存在,面對如此一個高級將領,海軍軍官只有一種吃了蒼蠅的感覺,而那隻蒼蠅,日子也繼續過的很滋潤。
章騫死了,他的死實在太冤枉,也太窩囊。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一個“法制社會”,卻讓一名中將死於莫須有!什麼都要證據,可對章將軍,所謂的證據卻靠邊站了。
章騫之死,死於官場鬥爭,而****斌,卻是給將軍對頭提供彈藥者。可以說,雖然****斌並不想害自己尊敬的首長,首長卻因****斌而死。
這讓****斌很不好受,但生活,還是要繼續下去。
“不錯嘛,小王,你挑的這個節目很不錯。”身邊傳來渾厚低沉的聲音。
“首長……您怎麼來了?”****斌急忙轉頭,面掛受寵若驚微笑。
“要退的人了,還那麼客氣幹嘛?小王你可是前途無量,以後我還要仰仗你照料,哈哈,你要客氣點,稱呼我聲老周,不客氣,那就叫周老頭好了。”
****斌訕笑道:“首長說笑了,一日是領導,終生是首長。”
正是這個周緯部長,讓****斌成了不少人眼中的叛徒、卑鄙小人,對周緯,****斌有着很深的怨氣,可他也沒辦法,明知道此人利用並且陷害了自己,迫於環境,他還是不得不把自己綁在了此人的戰車上——只有毛頭小夥子才天真的以爲真理正義代表了一切,或許****斌以前天真過,自從掌握了權力後,再讓他放棄,那是萬萬不能的。
“首長不是在上面陪着領導們?怎麼有閒下來?”
“小王啊,剛纔那個跳獨舞的不錯嘛。”
****斌似笑非笑看着周緯,這幾個節目是海軍選送的,而海軍選的節目,又是通過****斌之手。章騫死後,****斌再在一線艦隊任職已經不合適了,他現在新的職務是海軍政治部藝術團演出處處長,可以說,這些演員都是他****斌的下級。
“周部長想認識她嗎?這簡單……”
周緯又好氣又好笑,急忙打斷****斌:“亂講!我都鬍子一大把了,這丫頭給我當孫女都嫌小,認識她幹什麼!你小子,怎麼老往歪了想?……告訴你,是”周緯暗暗指了指城樓上面:“覺得小姑娘舞跳的不錯,這機會就看你會不會把握了。”
****斌下意識扭頭望了眼城樓上,從這個位置他看不到上面的人,卻也明白周緯暗指的是誰。****斌會意一笑,附在周緯身邊耳語道:“這樣吧,晚上演出後也沒什麼事情,你跟人家說說,我安排小丫頭與領導一起吃頓飯,當然,那是領導欣賞她,沒別的意思,首長您看如何?”
“就吃頓飯?”
“就吃頓飯,這麼點小事沒必要嚷嚷着全世界都知道。”
3.
汽笛一聲長鳴,“希望”號客輪緩緩靠攏上海碼頭。
水手將纜繩拋向岸邊等候着的人,船艙裡的乘客早就等的不耐煩,提着大包小包東西,擁擠在出入口邊,等候輪船靠上碼頭,鐵門打開的那一刻。
徐永晉戴了頂軍便帽,空手站在船頭,出神凝視着黃浦江兩邊。
帶着魚腥味的習習江風撲到臉上,很有些涼意。碼頭上人頭攢動,鮮花、手絹、大幅肖像畫、象徵身份的禮帽,岸上的人們手中揮舞着一切能夠揮舞着的東西。遠方矗立着一座直插入雲的巨塔,比艾菲爾鐵塔還要高,那是全世界都很有名的主導思想之塔。剛造好時,這座塔被精明卻又短視的上海人拿來嘲笑執政黨,可現在,它卻是上海的象徵。到上海不去主導思想之塔看看,等於沒來過上海。
輪船輕輕一震,船靠上碼頭了,徐永晉看了看出入口,那裡門剛打開,旅客們簇擁成一團,朝外面擠出去。
徐永晉也沒什麼事情,他現在覺得渾身懶洋洋的,幹什麼都提不起興趣來。回到祖國,這自然是很讓人激動,從歐羅巴到上海,這跟到了家門口一樣,原本該興奮,可他卻覺得心情就跟這上海的天空一樣,灰濛濛的。既然不着急,他也不想和別人一起去擠,慢騰騰回到艙室,坐在牀上,手扶着行李,耐心地等候別的乘客下船。
人走的差不多了,徐永晉這才提着行李下船。
“永晉!永晉!”
徐永晉兩隻腳正發軟,人好象踩在棉花上,渾身不得勁。旁邊有人喊着他的名字,尋聲望去,通道柵欄外,秦烈風正踮着腳朝他揮手。
“老秦?!”徐永晉丟掉行李三步並做兩步衝到柵欄邊,還沒衝到,秦烈風已經翻身躍過了柵欄。
徐永晉握着秦烈風的手,喜出望外:“老哥!你怎麼在這裡?”
“呵呵,我這不是特意來接你嘛!”
“來接我?我連你地址都不曉得,也沒給什麼人發電報,你咋知道我這班船?”
“你以爲一個人悄悄溜了,真能人不知,鬼不覺?本大仙掐指一算,前知五千年,後曉五百載,就你那點小把戲,還不夠看。”
“拉倒罷你。”
“哈哈,開玩笑,開玩笑。”
倆人很是親熱,你打我一拳,我還你一掌。笑夠了,秦烈風含笑解釋自己爲何而來:“一個星期前,我正在辦公室打牌——別那副嘴臉,戰爭結束了,野戰軍也不需要我這號人,人家讓咱高升,讓咱當長興島要塞區司令員,不過是團級,而且是乙種部隊,你說這種地方有什麼事可幹?不打牌讓咱打什麼?打炮嗎?——老頭(“老首長?”徐永晉插嘴問道。秦烈風點點頭)突然來了個電話,說你坐‘希望’號離開法國,返回國內,讓我到時候來接你。一來老頭有令,咱不能不接,二來你小子很有意思,我在這裡除了那些溜鬚拍馬的,連個朋友也沒有。既然你來了,總得拉你喝兩盞,這不,老哥我就來了。”
徐永晉有些悵然,秦烈風口中的“老頭”,自己嘴裡的“老首長”就是洪葵元上將,上將的父親身前可了不得,即當過僞朝太平天國——雖然國父是藉助太平天國才革命成功,可建國後,宣傳信仰上帝的拜上帝會就成了邪教組織,想想明朝開國皇帝是如何對待明教的,國父的行爲也不難理解——的幹王千歲,又當過參議會議長,還當過國家主席,雖然他那個國家主席看起來就像個擺設,再怎麼說,那也是一個國家的象徵。洪葵元自己屬於最早留學美國那批人中的一員,父親又是高級官員,可他卻沒一點紈絝公子哥的模樣。已經當了中國駐歐洲總司令的上將竟然還關心自己這個撤職軍官回國問題!
“你是江西人,我在南昌還有些朋友,你把這個給南昌參議會外務委員會會長立三兄,他知道該如何做。”
徐永晉腦海裡又回憶起回國前,上將在巴黎接見自己時說的話。
可惜,上將父親過世的早,要是現在還在,以前主席的身份,上將現在應該不在歐洲,而是擔當參謀長聯席會主席吧?人走茶涼,這個社會少了不少人情味,卻多了一絲理性。也不知是好?還是不好。
“首長他……”徐永晉黯然說不出話。
秦烈風拍了拍徐永晉肩膀:“首長很關心你。你這麼不聲不響就走了,可實在太對不起首長了啊!要不是首長有心,我也不會到這兒來。”
徐永晉臉有些發燙:“是,大哥說的是。”
徐永晉已被剝奪了軍銜,可以說名聲掃地了。人要臉,樹要皮,他這個前任首長副官,現在揹着畏敵如虎的嫌疑,還確確實實當過德國人的俘虜,雖然只有幾個小時,別說剝奪軍銜,就算關進軍人監獄,接受改造,那也很是正常,他還有什麼臉跑到老首長面前顯擺?他想盡量低調,可老首長卻沒忘了他。
至於洪葵元上將如何知道徐永晉乘坐哪條船,什麼時候抵達什麼地方,這很簡單,那麼高階層官員,想了解什麼,只要稍微露個口風,下面自然有人幫他辦妥。要查一個前軍官動向,只要有心,那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秦烈風一把抓起徐永晉丟在地上的行李:“走,車還在外面等着呢。”
“車?”
秦烈風說的理直氣壯:“堂堂要塞區司令,前裝甲團團長,要是連輛車都沒有,豈不丟份?”
站在轎車旁邊,徐永晉卻猶豫了。
“老秦,我還是第一次來上海,我想,還是一個人走走看看罷?”
“先吃飯,我那還有一羣小子等着跟你拼酒,吃好了再逛也不遲。”
徐永晉苦笑道:“還是別忙着吃飯,至於喝酒就更免了。坐了一個月船,整天不是看海,就是看天,這季節海上浪又大,到現在我還兩腳發軟,你一提喝酒,我就沒半點胃口。”
秦烈風很是理解,爽快地說道:“那好,讓車在這等着,我陪你走走。小劉!來,把徐團長行李搬到車上去,你在這等着,我陪徐團長到附近逛逛。”
“還團長,你成心寒磣我是嗎?”走出碼頭,徐永晉一撇嘴:“什麼團長!撤啦,早他孃的撤職查辦了。”
“還在爲被撤職生氣?”
“生氣?我是罪有應得,生什麼氣啊。”
“還沒有生氣,都酸掉牙了。”秦烈風看了眼徐永晉,沉聲道:“老頭讓我帶話給你,對軍隊強制令你退役,他很抱歉。老頭說,他雖然是高級官員,但他也不能違反現有制度,這點希望你能諒解。”
“我理解,制度既然制訂出來,那就是要人遵守的,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誰都無法改變。首長有心,不管成不成,我都很感激。”
“你能這樣想就最好。”
話自然要這麼說,可徐永晉和秦烈風都知道,所謂規矩,是強者制訂出來,讓弱者遵守。至於強者自己,那是不受規矩限制的。洪葵元上將不是不明白,自己的前副官成了替罪羔羊,他也想幫忙,但他卻在答應徐永晉後,沒有辦到。不錯,洪葵元是上將,他的父親是鼎鼎有名的洪仁玕,他與楊滬生、史秉譽有着很深的交情,可這有什麼用?那些人都先後過世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這個上將只能待在歐洲,遠離權力中心,自己成了制度的遵循者。
上海與世界上其他城市不同,這是一個很“大”的城市,北京路上不到五百米的距離,,街道兩旁全是商店,布店、鞋店、服裝店、鐘錶店、首飾店,甚至還有模型店,馬路上肩摩轂擊,徐永晉看到了各種膚色人種,有披着貂皮,一身珠寶的貴婦人,也有發如雞窩,枯瘦如柴,跪在馬路邊伸手討錢的乞丐。
乞丐數量還不少,沿着牆角,一個挨着一個,看起來就像排隊接受檢閱。別人給錢,他們點頭道謝,不給錢,也不追着強討。就算是乞丐,也有不同的種類,有的身有殘疾,缺胳膊少腿,有的拿出畫筆,當場作畫,還有的拉二胡、小提琴,奏得還很有水準。但所有人身前都擺了一個搪瓷杯,如果沒有這個杯子,你還真以爲他們是藝術家。
徐永晉在第五次從口袋裡討出錢,表達愛心後,終於皺起了眉頭。
“怎麼有這麼多乞丐?法國打成一個爛攤子,我在巴黎也沒看到如此衆多乞丐。”
“你知道嗎?1852年上海有五十四萬人口,四十年後,也就是1892年,上海人口達到了四百八十六萬,最新統計數據——這個是保密的——到去年年底,上海擁有常住人口八百六十三萬,去年平均每天進入上海尋找工作的爲五萬,同樣是去年,非法進入上海的偷渡客有二十四萬,和這串數據比起來,巴黎又算得了什麼?”
“每天五萬?”徐永晉倒吸口涼氣。
每天五萬,一年至少有一千八百萬外來人口,加上本地的八百六十三萬,這數字比歐洲不少國家人口都要多了。徐永晉無法想象如此狹小的城市,怎麼會擁擠進這麼多的人口!
“當然,我現在是長興島要塞區司令,那個長興島就是專門管理境外移民的地方。那地方!我還以爲到那裡的都是大學教授,或者高級工程師,哪怕是有一技之長的熟練技工,可去了後才知道,現在我那兒全是難民,戰爭難民!他們以爲上海遍地黃金,只穿了條內褲就跑到中國來,到這淘金。你問他要管理費?他還問你要吃的!”秦烈風說到這,搖了搖頭很是不以爲然。
弱國有弱國的麻煩,強國也有強國的煩惱。作爲一個講人道、人權的共和國,那些非法入境者實在讓當地官員撓頭不已,尤其是上海。
上海實在算得上國中之國了,建國後,爲了建造一個對外窗口,中央把上海建設成了一個*,各國商品只要交納象徵性的稅金,就能進入上海,當然,毒品除外。掌握上海實際權力的,並非是傳統意義上的“市政府”,而是一個叫做“上海市聯合工部局”的機構,當然,要是中央有什麼大的決策,這個“上海市聯合工部局”也只有服從——雖然高度自主,但畢竟不是獨立出去的政治實體。
優越的地理位置,開放的社會環境,極爲低廉的稅收,全中國矚目的中心——準確的說,是國父特別重視之地——這些使上海成爲了世界公民的樂園,至少在一九一四年以前是這樣,之後?之後是世界大戰,到這裡的只有躲避戰亂的難民了。
但在一九一四年以前,上海卻吸引了全世界衆多的學者、詩人、畫家、舞蹈家、冒險家、冒險者、流氓、地痞、妓女,口袋裡藏了聚寶盆的猶太人,從日出跳舞到日落的吉普賽人,以當門童出名的印度人,一絲不苟的德國技師,低眉順眼的日本“藝妓”,色目人在其他地方叫“老外”(在廣東更被稱爲“番鬼”),而在上海,他們卻是“德國人”、“法國人”、“英國人”、“美國人”、“猶太人”,一加入中國國籍,他們都是“鄉下人”,這倒也公平,只有一口地道上海話,孤芳自賞,冷眼看人的纔是上海人,至於其他的,別管你是皇城根下長大的,還是喝塞納河水的,全是鄉下人。
那時候的上海,潮水一樣涌入的外國移民也是政府撓頭問題,但那個問題卻是甜蜜的,移民要麼帶來金錢,要麼帶來技術,要麼帶來中國人所不願做的職業。現在?現在大量的移民卻是飽受戰爭災難,患了戰爭恐懼症的赤貧災民,那些移民只知道逃離家園,越遠越好。遙遠的印度洋、亞洲大陸將中國與西方隔開,是的,中國是參加了戰爭,但中國本土卻沒響過一槍,炸過一顆炸彈,那裡是戰區難民心目中的世外桃源,尤其是上海,在西方流傳着上海遍地黃金,那裡有小漢堡、小巴黎、小威尼斯、小鹿特丹……可以說,那裡是淘金聖地,而且到了上海還不必擔心環境不適應,反正你總能找到適合自己待的地方。而中國人的善良、仁慈,那也是有口皆碑的,雖然大戰中的中國軍隊,表現與傳說中的大有不同,不過他們本國軍隊看起來都像羣土匪,那麼中國軍隊的形象也算和藹可親了。
懷抱着希望踏上到中國的旅程,可中國並非建造在金山上的國家。中國是需要世界各國移民,但中國需要的是有一技之長的人才,而非與普通本國人搶飯碗的難民。既然到了中國,總不能讓你餓死在這裡。遣返回去並非把你丟到一艘過路船上就萬事大吉了,那需要一大筆錢,而且現在戰爭剛剛結束,歐洲各國百廢待新,戰爭造成的畸形工業,隨着戰爭的結束,宣告終止。大羣軍人需要工作,而大量的金錢卻投入到戰爭中去,一時想轉型又哪那麼容易?歐洲各國國內失業人口多的已經讓官僚們焦頭爛額,他們又怎麼可能出錢接回那些跑到國外去的本國國民!
於是那些充滿希望的各國難民成了中國政府與世界各國扯皮的麻煩事,而長興島,也從香饃饃變成了雞肋,甚至比雞肋還不如。
“很麻煩,真的很麻煩。”秦烈風皺着眉頭搖了搖頭:“每年入境移民是有規定的,可現在大批難民卻滯留在上海,遣返他們非一朝一夕所能辦到,在遣返之前,他們的衣食住行我們都要負責。更可慮者,大量入境外國人也不登記,偷渡到這裡非法打工,他們沒有身份,那些黑了心的老闆大可乘機剝削他們,將工錢壓到最低,最後付不付還在兩可,你要報警?可以!老闆馬上舉報你非法移民,讓警察局把你抓走。爲了生存,那些偷渡客敢怒不敢言啊!可不受勞動法保護的非法打工者,他們的低工資、無勞保,又吸引老闆以極低工資接納更多非法移民,那些非法移民又擠佔了原本應該給本國,甚至本地人的飯碗。這讓那些到上海尋找機會的其他省份人,對那些外國人抱有敵視。這給了一些極端團體生存空間,可真是一團亂麻,上海,不像你看到的那麼美好。”
“美麗的巴黎不也是滿地馬糞?”
“政府出賣了我們!”
秦烈風還沒說話,街角傳來尖細而又響亮的大喊,聽起來有些歇斯底里,一下子將秦烈風與徐永晉的注意力吸引過去。
街道拐角處,一個外表清秀的男人站在高處,手操一個鐵皮做的喇叭衝着馬路上演講,在他周圍聚集了不少小年輕:“我們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捲入了一場錯誤的戰爭!是的,完全錯誤的!原本這是一場布中國國威於四夷的戰爭,可現在,它卻是恥辱!是災難!一切的一切,都因爲那紙出賣了我國利益的巴黎協定!”
“我們被出賣了!被那羣可恥的盟友背叛了!爲了這場戰爭,我們付出了二十萬年輕生命,近六十萬中華兒女血染沙場,可得到的又是什麼?美索不達米亞,五萬將士埋骨之地,阿拉伯世界心向中華,歡迎我們解放他們,卻割了老大一塊,搞什麼國際共管!馬來亞與馬六甲本來已經歸我們監管,巴黎和會一紙協議,卻又把英國、美國牽扯進來……”
圍在周圍的路人,隨着那男人激昂頓銼,不時爆發出喝彩聲。徐永晉低聲問秦烈風:“這傢伙在幹什麼?”
“下個月上海蔘議會要換屆,這人該是競選議員。”
徐永晉點點頭,在潯陽他已經見過那些競選議員是如何向選民推銷自己了,那些人爲了能當上議員表起態來無所不用其極,說話略微出格點,也很正常,至於當選後是怎麼幹的,卻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可今天,徐永晉聽的卻很不是滋味。
“我們中國擁有五千年文明史!我們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國家!我們的軍隊是不可戰勝的!那些出賣國家利益者都該送進刑場!對待這些人,應該槍斃!擁有世界三分之一人口的中國,卻只zhan有不到十分之一的陸地面積,這與我們的國情不符!漢族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民族!那些到中國來搶我們財產的外國人,都該驅逐出去!爲了我們漢族的利益,其他的,那些劣等民族必須放棄一切阻礙我們利益的東西,甚至消滅他們!這次戰爭已經告訴世界,沒有任何人可以抵擋偉大的中國軍隊!我們擁有比海洋還多的軍隊,比沙子更多的戰車,遮天蔽日的飛機!我們要大聲向世界宣佈:亞洲是我們的!世界是我們的!我們是宇宙之王!”
如潮的掌聲中,徐永晉聽的牙齒髮酸,頭皮發麻。
“要麼服從我們,要麼就滅亡!”
“這些人瘋了嗎?”
“是的,他們瘋了。”秦烈風看着前面如癡如狂的路人,冷笑道:“反正流血不會流他們自己的,表現一把愛國主義自是很輕鬆。”
“不,他們這不是愛國主義。”
“是愛國主義,他們所理解的愛國主義。”
“如果這是愛國,那我寧可賣國。”
“我的老弟,你太偏激了。”秦烈風聳聳肩,拉着徐永晉走進一條偏僻的小巷:“你沒注意到,就你剛纔說的話,與這些人想法,至少在思考方式上是一致的嗎?”
徐永晉不解地看着秦烈風。
秦烈風眼中滿是憂慮,好一會兒,才道:“戰爭結束了,我們付出了不少代價,當然,也取得不少好處,按照主席所言,在他領導下,中國再次證明是不可戰勝的力量。”
“不,不是在主席領導下,而是國父。”徐永晉糾正秦烈風的錯誤:“這場戰爭一爆發,國父就已經幫我們選擇了勝利道路,主席不過是遵循國父制訂下來政策。”
“我的老弟,國父已經死了,而勝利是需要健在者領取榮耀的。因爲這場戰爭,報紙上現在主席已經比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還要偉大了,是活着的偉人。至於國父,他犯了一堆錯誤,要不是我們尊敬的主席幫他糾正,那麼中國將混亂的不可收拾。當然,國父建國有功,功過也就四六開吧。”
“不知羞恥。”
“不,不是不知羞恥,政治家從來不需要羞恥這種廉價品。”
徐永晉看了眼秦烈風,突然開懷大笑。
“太絕妙了,我竟然不知道你這麼刻薄。”
“不是刻薄,而是對現實看的太透。”
徐永晉撇撇嘴:“或許吧。”
秦烈風輕輕嘆息一聲:“事實上,戰爭結束,我們付出了不少生命,卻沒撈到什麼看的見的好處,是國人能夠立刻享受的好處。這已經讓國人很不滿意了。而現在,國內又因爲戰爭結束,大批軍人開始退役,工廠一時無法從軍用轉爲民用,就算轉過來又如何?那些強國全打成了爛攤子,他們又有多少錢可以購買我們的產品?短暫的黃金期後,國內經濟很不樂觀啊,你剛纔看到北京路上那些乞丐了吧?現在哪個城市沒有乞丐?我的那個裝甲團退役軍官給我寫信訴苦,他們回到家鄉,連個養活老婆孩子的工作都沒了!連軍官都是如此,你想想普通士兵如何?那些離開土地到城市尋找希望的農民又如何?”
徐永晉默然不語,從報紙上,他看到中國成爲戰勝國,卻因爲原來的盟國對德國的貪婪,拒絕在巴黎和會對德協議上簽字,體現了一個負責任大國該有的態度。這是徐永晉所理解的,可他卻沒想到國內情況還不如他上次回國時看到的。
“那些人看不到希望,明明我們是戰勝國,卻沒有取得該有的果實,他們自然認爲我們是不敗而敗。他們不滿,要發泄,這很正常。而剛纔那個年輕人的言論,就很符合這些人心意。”
徐永晉沉思着,儘量吸收秦烈風所說的東西。秦烈風年紀比徐永晉大,回國比徐永晉早,他又擅長思考,屬於深謀遠慮,不容易犯錯誤。要是讓秦烈風當空降團團長,徐永晉相信他絕對不會落到自己現在這個下場。
“不,”徐永晉想了半天,還是反對道:“他們應該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危險。要是按照他們說的去做,那麼我們將與整個世界爲敵。三分之一世界人口?我只能想象蝗蟲過境。我們是人,不是蝗蟲,軍人爲這種思想去作戰,那是極爲可悲的!”
“你知道是錯誤的,我也知道是錯誤的。但你要允許人家幼稚,這就是民主。這種想法只可能吸引那些底層民衆興趣,至於真正有頭腦的,自然會拋棄。”
“或許吧,可我爲了和平而戰,回到國內卻聽到這種聲音……唉。”
秦烈風吹了聲口哨:“和平,多麼讓人舒適的麻醉劑啊!”
“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我只告訴你,有國家存在,這個世界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和平。”
“是的,這我理解,所以這個世界還需要軍隊,中國需要一支強大的軍隊。”
“一支防衛型軍隊?”秦烈風嘲諷地看着徐永晉。
“防衛型?”
“是的,光守衛國土安全,我不佔別國領土,也不許別國佔自己領土,譬如——秦朝開始修建的長城。”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這有什麼錯?”
“自然大有問題。爲什麼不能將隱患扼殺在搖籃中?”
徐永晉站住,看着身邊的秦烈風,後背一陣陣發涼。他不是冒頭小夥,自然明白所謂將隱患扼殺在搖籃中,不過是給侵略別國,提供一個說的過去的藉口而已。以前和秦烈風接觸那麼多日子,他竟然沒看出自己的這個朋友,竟然也是個“侵略主義者”。
“軍隊是用來幹什麼的?軍隊是用來打仗的!沒有戰爭,就如現在,大批軍人就要回家,軍隊地位一落千丈,只有戰爭,才能讓軍隊掌握一切!而這個國家,需要一個強者聲音!國父什麼都好,就是有一點,他不該削弱軍隊力量。武弱文強,歷史已經證明,這隻可能讓國家虛弱下去。現在的軍隊,是國家力量,不是某個人的私人武裝,又怎麼可能出現唐末軍閥割據局面?國父在這方面完全想錯了。永晉,你要知道,那些政客爲了自己私慾,正在不斷腐蝕國家肌體。他們造謠污衊,無所不爲。章將軍是怎麼死的?還不是給那些混蛋逼死的!”
徐永晉忍不住插嘴道:“是的,這我明白,但章將軍未必和你想的一樣。”
徐永晉還清楚記得在洪葵元那裡,看到章騫將軍寫給上將的信:
“我是一個軍人,我的一舉一動要服從命令,我的任何言行都是在履行我對憲法的誓言;我還是一個人,作爲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我還要不違揹我做人的道德以及尊嚴,四海之內皆兄弟,無謂的殺戮帶來的只有是喪盡天良的罪孽。
我明白這個可能帶給國家一定的所謂‘利益’,但是作爲這個所謂利益的代價,我們會付出什麼?多少人會流離失所,家破人亡?多少文化將被摧殘?如果爲了所謂‘國家利益’而犧牲‘人民的利益’,這個國家利益還有什麼意義?”
很明顯,秦烈風所說一切,都與章騫將軍“做人的道德以及尊嚴”相違背。從骨子裡來說,章騫將軍是反對無謂的殺戮,他是個反戰分子。而徐永晉,自從被審查後,他好象正在滑向這條道路,至少,他認爲章騫將軍說的很合自己心意。
“一樣,那些蛀蟲不過是無法容忍一個高尚的人擋住他們道路而已。”秦烈風用熾熱的眼光看着徐永晉:“軍方不少人都知道,你是國父看中的年輕人,而那些蛀蟲正在千方百計損害國父聲譽,所以他們纔要迫害你,迫害一切與國父有關的人。我們現在應該聯合起來,和那些蛀蟲做鬥爭!要讓中國恢復到正常軌道上去!”
徐永晉不寒而慄,喃喃道:“這個讓我好好想想。”
“沒關係,大家都在期待着你。時間還長着,儘管慢慢想就是。”秦烈風看起來又顯得很輕鬆,走前兩步,突然道:“老頭給你寫了封推薦信吧?”
“是的,給江西參議會外務委員會的。”
“那裡不錯,能夠認識不少人。”
4.
江風習習。
徐永晉站在上海到潯陽的江輪船頭,望着身後燈火通明的上海,取出洪葵元給他寫的推薦信,看了看,緩緩將信撕成碎片,手一揚,那些碎片在江風中飛舞,落到發黃的江水中,漸漸消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