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俐,這些東西還要嗎?”
徐倩收拾着行李,從牀鋪邊桌子後面翻出一大堆各種食物,不由皺起了眉頭。
上鋪疊着衣服的吳伶俐探頭出來,看了眼徐倩手中袋子,馬上說道:“留着吧,反正小楊是男人,他不背誰背?”
徐倩眉頭皺得更厲害了,數落吳伶俐:“帶這麼多零食,你就不怕撐死你?這又不是去無人區,不管我們到哪裡,當地駐軍都會很好招待,你看看……雞蛋、米粉、梨、淡包……這麼多,吃不了最後都要壞掉,你就不嫌浪費?”
“把它們扔掉?那不更浪費。”吳伶俐疊好了衣服,裝進袋子裡,從上鋪爬了下來,手拎了拎她的那些食物:“一路上倩姐已經嘮叨過好多次了,我都懷疑倩姐你得了更年期綜合症。”
“誰得了更年期綜合症?死丫頭你別跑,看我不撕了你那張小嘴!”
吳伶俐在說徐倩患了更年期綜合症後,吐了下舌頭,像頭小鹿,飛快逃出船艙,徐倩笑着追出去,作勢欲打吳伶俐,剛拉開門,猛地站住了。過道上一個二十來歲戴了眼鏡的小男孩正朝她們這裡走來。吳伶俐已經笑着迎了上去。
“小楊,你怎麼來了?”
被徐倩稱呼爲“小楊”的年輕後生臉上掛着陽光般笑臉,很是恭敬說道:“倩姐,吳姐,我來問一下你們這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
小楊是潯陽早報軍事版專欄記者楊炎,楊炎今年不過二十三歲,離開學校還不到兩年,他的父親是陸軍少將,按照潯陽普通人眼光看,楊炎的父親算是高級將領,潯陽早報在招收楊炎進入報社後,也希望利用楊炎父親的關係,多挖掘一些值得報道的軍事新聞。
近水樓臺先得月,自從楊炎進入潯陽早報後,潯陽早報在競爭激烈的潯陽報業脫穎而出,它的軍事新聞報道既顯得有分量,同時又妙趣橫生——很多報道楊炎自己沒怎麼動手,都是軍隊秀才寫出來,再由早報的總編做了文字修改後刊登出去。——大量獨家新聞讓潯陽早報銷售量節節攀升,報社老闆數錢數的手抽筋,兩隻眼睛早就眯成一條縫,再也張不開了。
招收一名記者能帶來這麼多好處,潯陽早報的老闆把楊炎當成了菩薩供起來。可或許是楊家尚武傳統,這個離開學校沒兩年的楊炎卻滿腦子想着去前線——如果不是視力不好,他當年就考了軍校,就算沒有考軍校,也會報名去當兵——開始他不過在老闆面前唸叨幾句部隊的好處,哀嘆自己時運不濟,眼睛不好當不了兵。時間長了,楊炎又突發奇想,要上前線採訪潯陽籍戰士,搞些第一手的資料供報社採用。
潯陽早報的老闆雖然錢賺的每天都說“今夜做夢也在笑”,可他卻不願意派人去西方,採訪那場炮火翻飛的戰爭。冠冕堂皇的理由當然是雖然報社捨得在採訪新聞上進行投入,可是在後方也能得到的前線資料,就沒必要派專人去前面冒着生命危險去採訪。而且萬一發生什麼意外,報社很難向記者家庭給予交代……
老闆的理由聽起來很有人情味,同樣盼望能到戰地進行採訪的吳伶俐卻一針見血地指出:老闆之所以不肯派人去戰地,那是因爲他捨不得掏差旅費,更害怕萬一記者發生不幸,他要給殉職記者家裡發撫卹金。
老闆當然不肯承認自己心疼金錢,就是打死他,他也說自己是爲了記者人身安全着想。大家也只能自我安慰,老闆還是體貼職員的好老闆。
一九一八年,世界大戰局勢一天比一天明朗,本來只是擁有制海權的協約國,在中國遠征軍佔領了羅得島,遠在美洲的美利堅合衆國出兵歐洲,協約國聯軍與美軍開闢了巴爾幹戰線——雖然仗打的極爲艱苦,按照西方觀點,日軍第五、第六師團被同盟國軍隊殲滅了數次,但戰線還是開闢了,並且牽制了大量同盟國軍隊——在俄國名將布魯希洛夫率領下,俄軍於局部開展了反攻戰役,誰都看出來戰局對同盟國不利,同盟國的失敗已經指日可待。這時候,派記者去前線採訪戰爭的事情戲劇性地出現了轉機。
事情的轉移出現在軍方。所有的國家政府時時刻刻都追求着保密,尤其是軍事行動,那更是秘密中的秘密,對敵人保守秘密,可以讓敵人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會走到哪裡,對國內保守秘密,可以讓自己後方不亂了陣腳。
“同盟國那些國家報紙上有太多虛假報道,可以說全是胡說八道,那些假報道矇蔽了同盟國百姓,他們故意散佈對我們不利的東西,挖空心思恐嚇威脅本國人民。我們就不同了,我們是對抗敵人釋放的謊言,是善意的,一切都爲了正義事業。”
爲了這個正義事業,採取新聞管制,就是完全必要的。一切新聞都必須經過軍隊審查、修改後才能發回國內,這可是取得勝利的起碼保證。想想看,報紙上整天刊登的都是中國軍隊在什麼地方打了什麼敗仗,或者是前天死了多少人,昨天死了多少人,今天又死了多少人,可敵人陣地還沒有被突破……這樣的報道如何讓國內那些付出了巨大犧牲的羣衆感到歡欣鼓舞?要是國內不支持,戰爭距離失敗也就不再遙遠了。
新聞管制是必要的,可中國又是民主國家,完全壓制新聞自由,這有違權利法案。連解放戰爭時期的中國軍隊都懂得善待記者,給他們採訪創造條件,建國五十年,總不能倒退回滿清時期。於是在軍隊認爲已經掌握了局勢,記者的人身安全能夠得到切實保障後,在新聞界多次抱怨大多數報社無法去現場採訪我們最可愛的戰士後,軍方終於大發善心,自己掏錢邀請國內各城市主要報社軍事記者,把他們組成戰地採訪團去戰地感受“真實的戰爭”。
潯陽早報的老闆很體貼職員,但這不影響他在接到軍方邀請函後,在第一時間接受邀請,派出得意記者參加戰地採訪團——以前楊炎請求了那麼多回,老闆爲了他的安全都沒接受,現在老闆開了恩,爲了潯陽早報在當地龍頭老大地位,就讓一心想去戰地走走的楊炎去看看那邊有什麼值得報道的新聞吧。
按照軍方邀請,每家報社只派一名記者就行了,這個記者必須文字記者與攝影記者兼於一身,筆頭子要活絡,同時還能拍出戰士們飽滿的戰鬥熱情,如果報社想多派幾個,那也可以,只是必須自己出錢——軍隊經費都是國民上繳的稅收,該花的地方當然要花,但也不能大手大腳浪費。
潯陽早報報社裡爲了這個記者名額差點爭破了頭。楊炎有了這麼個機會,當然樂得合不攏嘴,屁顛屁顛發封電報,將好消息彙報給率軍去了國外的父親大人。而徐倩與吳伶俐也惦記上這個名額,倆人一個是現役軍官妻子,丈夫出國作戰,五年沒有歸家。一個是空軍頭號王牌未婚妻,未婚夫也在國外,而且名聲遠揚,可以說是“天下誰人不識君”。徐倩想着到戰地採訪能和丈夫近些,說不定上天保佑,可以和程明海在炮火中相逢。吳伶俐卻相信這個採訪團肯定要採訪飛行員,飛行員中有誰比“豹子”杜申利更合適當被採訪對象?未婚妻採訪未婚夫,想想都讓他激動不已。
女人上戰地採訪新聞?徐倩和吳伶俐一提出要求,馬上在編輯部掀起了軒然大波,所有男性記者認爲這是對他們的侮辱:女人去戰地?多少總有些顧忌,不說別的,方便問題如何解決?老闆的腦袋也搖的跟撥浪鼓一樣:“你們女人去?成何體統!不行不行……當然羅,我可不是老封建,你們想想,戰場可有多危險?萬一有個閃失,我怎麼向你們家裡交待?”
徐倩和吳伶俐與自己丈夫(未婚妻)分離時間太長,一個朝思暮想盼望能和丈夫早日相見,一個擔心自己未婚夫名氣太大,會不會讓其他漂亮姑娘勾走了魂,要親自過去視察一下才能放心,編輯部裡的刁難當然不能阻擋她們想要去戰地的決心,相反,那種大男子主義卻激起了倆人憤怒。
“國父提倡男女平等,解放戰爭時候,軍隊就有了女兵,難道現在還不如當時嗎?”想上戰地期盼和丈夫見面的徐倩也顧不得老闆的面子問題,和吳伶俐一起,嘴皮子跟機槍一樣向編輯部所有同仁開火。她們的理由當然很充分,無限忠於國父的她倆,三句話裡必然提到國父二字,“男女平等”、“婦女解放”、“女權運動”、“半邊天”……
各種新的、舊的名詞從她倆嘴裡脫口而出。畢竟是當記者的,說起來一套接着一套,每套都有一頂很大的帽子扣下來,到最後事情變成了反對她們參加採訪團,就是反對國父,想想國父剛過世沒多少時間,一些人就跳了出來,甘當“跳樑小醜”,這是很讓人不齒的行爲,他們是過街的老鼠,最後必然被釘在歷史恥辱柱上,至於背叛國父的思想,也是必須打倒在地,再睬上一萬腳……
將國父那麼大的帽子扣下來,別人還如何跟她倆辯論?再辯論就辯成“現行反革命”了,那些編輯與記者們只能垂下腦袋,在心中重複着孔聖人說過的名言:“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當然也有“青蛇口,黃蜂尾,最毒婦人心”之類的封建糟粕。
說不過兩員女將的老闆只能舉手投降,不再用“成何體統”、“如何向家裡交代”來搪塞倆人,卻又用名額已經給了楊炎,他雖然很支持徐倩和吳伶俐也去戰地,但報社經費有限爲理由,表示自己愛莫能助。只是女人熱情上來了,那是任何力量也無法阻擋的,老闆說報社沒錢,徐倩和吳伶俐二話不說,馬上出門跑銀行,一個將丈夫寄回家積蓄取出,一個找親朋好友借貸,在當天下班前,倆人再次出現在老闆面前,很自豪地告訴老闆,錢,已經不是問題,她們將自費前往戰地。
目瞪口呆的老闆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哀嘆倆人把自己的好心當成了驢肝肺。話已出口無法反悔,老闆只能同意徐倩和吳伶俐與楊炎一起參加戰地採訪團,既然同意了,比較大方的老闆也沒讓倆人全部自己出錢,來去的路費由報社名義給倆人報銷。
倆個女人在編輯部歡呼雀躍自己勝利時,老闆卻一個人躲在總裁室裡不停唉聲嘆氣,爲自己的慷慨肉痛不已。
好事多磨,倆個“英雌”舌戰羣儒,將報社從老闆到編輯全說的鴉雀無聲了,回到家裡,她們卻遭遇了家人竭力反對。那男女平等當擋箭牌,用國父這頂大帽子扣人,對付家裡人當然不合適,可女人有女人的武器:一哭二鬧三上吊。還沒等用到第三着,徐家和吳家大人已經舉手投降,不斷哀嘆女大不中留,胳膊肘朝外拐,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
磨破嘴皮子,眼淚掉了無數,徐倩和吳伶俐終於和楊炎一起搭上了去地中海的船隊,在衆多驅逐艦、巡洋艦保護下,向着撒丁島前進。現在撒丁島已經出現在視線中,輪船上的喇叭裡響起了悠揚的送別曲,下船的時間就要到了,一路上給徐倩和吳伶俐不少幫助的楊炎又跑了過來,主動要求當苦力。
徐倩笑了笑:“謝謝了,我倒沒什麼東西要你幫忙,只是伶俐這丫頭有些小東西。”
吳伶俐眨了眨美麗的眼睛:“也沒什麼啦,不過是一些吃的而已,下船時小楊幫我提吧。”
楊炎學着古人狀,很有風度一拱手,笑道:“小生很樂意爲淑女效勞。”
“油嘴!”雖然說楊炎油嘴,可吳伶俐臉上表情分明告訴倆人,她很滿意楊炎稱呼自己爲淑女。
“總算下船了。”吳伶俐將漂亮的草帽壓低一些,遮擋住熾熱的陽光,看着碼頭上忙碌的人流,不由輕鬆地吁了口氣。
“是啊,終於到了。“徐倩站在旁邊也是感慨萬分。
輪船離開世界上最繁華的都市上海後,只在香港、新加坡、科倫坡、亞丁、亞歷山大稍做停留,補充了水、煤後,繼續航行,一個多月時間裡,除了幾個港口,乘客們整天看到的白天是海水,晚上是星星。乘船遠洋航行的新鮮勁在第二天就消失不見,過了新加坡,初次去戰地採訪的記者們就開始掰着手指頭數日子,算算自己已經出來多少時候,還有多少時間才能到目的地。
百無聊賴等待的日子是極爲難熬的,加之高速行駛的輪船顛簸極爲厲害,第一次乘坐遠洋輪船的徐倩和吳伶俐從第二天開始就吐的一塌糊塗,最後連黃水都吐完了,面色蒼白躺在牀上動彈不得。要不是思念遠方的親人一直支撐着倆人,徐倩和吳伶俐早就哭了鼻子,希望馬上結束這該死的旅程。
現在到了撒丁島,徐倩和吳伶俐只覺得兩腿發軟,大地好象不斷搖晃着,要把她們甩在地上。找了塊乾淨的地方坐下,徐倩掏出手絹擦拭着額頭汗水,順便看看碼頭。
一隊又一隊戰士,在軍官帶領下,通過跳板離開運輸艦登上碼頭。放眼望去,碼頭上人山人海,到處都是穿着綠軍裝的年輕軍人。這麼多人,卻除了軍官大聲下達命令聲,沒有一點嘈雜——就算比這裡少許多人的潯陽碼頭,只要輪船一靠岸,你就聽吧,喊什麼的都有,那嘈雜樣,好象要把輪船掀進江裡。
碼頭上工人也不少,那些工人正操縱着機器,將大批物資從船上卸了下來。帳篷、食物、藥品、彈藥箱、汽車、戰車、拆卸了的飛機……碼頭上的小火車拉着這些貨物向外面駛去,更多的貨物從船上卸下,於是碼頭上各種物資越堆越高,碼頭一邊是一排排汽車與戰車好象接受檢閱一般,整齊地在碼頭排列好。碼頭另一邊停放着包了蓬布的飛機。
徐倩不由得驚歎起來。在船上她只感覺到這支船隊數量極爲龐大,不管前後左右,都望不到頭。聽說有不少海軍軍艦給這支船隊護航,可在海上看來看去,除了運輸船就沒看到其他軍艦。想看軍艦也不是不可能,當輪船補充水煤時,可以在碼頭外看到那些警戒中的軍艦。按照徐倩估計,這支船隊能運送好幾萬人,現在看,當時自己實在小估了運輸能力。
“二位大姐,別坐在這裡,大家都走了!”楊炎彎着腰,揹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挪到倆人面前站住,看了看其他記者,督促道。
“哎呀……走吧。”徐倩和吳伶俐互相拉扯站了起來,向港口外走去。
出了港口並不等於到達目的地,幾名尉官軍士將戰地採訪團帶到港口外的一塊空地上,那裡停着十來輛敞蓬汽車,駕駛員就站在汽車旁邊。現場沒有歡迎人羣,自然也就沒有鮮花和掌聲,這讓大老遠從中國趕了過來的無冕之王略顯有些遺憾。
靦腆的年輕上尉一再對一羣遠方的來客表示歉意,照上尉所說,他是第三集團軍羣司令員袁蔚*將的副官葉上尉,按照原定計劃,上將本來要親自到碼頭迎接祖國記者團,可大家都知道這裡距離前線並不遙遠——隔着第勒尼安海,東面就是意大利本土——前線出現了突發事件需要司令員馬上處理,於是只能由他這個副官來帶領記者團去集團軍羣總部休息。袁司令員對沒能親身過來迎接,讓葉上尉對這些記者表示道歉。
堂堂上將司令員竟然因爲公務繁忙沒能過來,讓人帶話表示道歉!所有記者心頭馬上浮現出一個和藹可親長者形象。原本那一點小小的不快,在葉上尉充滿歉意的言語中,馬上煙消雲散,不知去向了。上將是什麼概念?按照讓西方人覺得古怪的中國官場職務,省級單位不過是省軍級,也就是說省長相當於軍隊中的中將軍長。上將,那是國家龐大的官員金字塔中,最頂尖的精英了。
記者雖然自詡爲無冕之王,但他們並不真的就是什麼王了,在新聞法保護下,採訪一般平頭老百姓,或者爆發戶、當地議員什麼,他們的職業很容易就讓人家笑臉相迎,不給笑臉的也有,不過事後這些人在報紙上的形象一般與正面相距比較遠就是。不過要是採訪一個省長,或者省議會議長,這就要看那些人心情如何了。當那些人心情不好時,你去採訪他們,閉門羹是少不了的。
現在一個上將居然爲沒來道歉!所有的記者都感覺到自己職業的榮耀,這極大地滿足了記者們的虛榮心。至於上將沒來,也沒讓一個聯絡處人員過來迎接,只是派了一個上尉副官過來,這些在記者心中卻算不得什麼了。恰恰相反,他們倒覺得由上將的副官來迎接自己,說明上將是多麼看中自己。
沒什麼二話,戰地採訪團的記者們心情愉悅登上守侯在港口外的敞蓬汽車,唱着歌朝第三集團軍羣指揮部而去。
第三集團軍羣指揮部設在撒丁島的奧爾比亞。從碼頭到奧爾比亞還有很長一段路程,沿途一段公路沿着海岸線,沒走多遠又上了蜿蜒盤旋的山路。山不陡,體會不到李白所說“蜀道難,難於上青天”,看着山坡上盛開的各種野花,兩旁一片片油橄欖樹,雖然汽車行駛在土路上也很顛簸,人們卻沒有一星半點乘坐輪船看着大海的枯燥乏味感。要說讓他們再乘船回國,他們倒更樂意乘坐汽車的時間無限延伸下去。
翻過一道山樑,下面叢林後面又是連綿海灘。歌總有唱完的時候,當汽車上記者們漸漸沉寂下來時,所有人都扭頭望着沙灘——沙灘後面的樹叢裡,一門門大炮身管從鬱鬱蔥蔥的樹林中伸了出來,指向東邊海面。沙灘上,一隊隊光着膀子的戰士排着整齊的隊伍正在跑步,嘹亮的口號聲從那邊傳了過來。
“快看!戰車!”有記者手指着西邊,急促地嚷嚷道。
所有人又轉頭看向西邊,在西邊平緩的山坡上,現在靜靜停了上百輛身軀龐大的東北虎式戰車,幾名戰車兵在那些戰車周圍走動。
不光是戰車,汽車沿着土路向奧爾比亞前進路上,記者們看到了一座又一座規模龐大的軍營,大批各種口徑火炮,成羣結隊在海面上游戈的戰艦,據懂行的記者說,裡面還有英國地中海艦隊旗艦伊麗莎白女王號戰列艦。天空中不時有機羣從低空掠過,偵察機、戰鬥機、轟炸機,一隊剛飛過去,另外一隊又出現在人們眼中。
“看到沒有?空軍!我們的空軍!”吳伶俐擡頭看着那些飛機,摘下草帽不停向塗了紅色五角星的飛機揮舞着,興奮的臉都通紅了。她的未婚夫就是飛行員,她相信如果杜申利在空中,這麼低的高度,杜申利一定能看到她。
“那些是什麼?也是運送慰問團的?”有個初次到戰地來的記者,手指着另外一條公路上的車隊問道。那邊的車隊可是比運送他們戰地採訪團的車隊規模大多了,看起來足有上百輛汽車正在山路上盤爬。這次到地中海的船隊,裡面不光有戰地採訪團,還有祖國各地的慰問團,那些慰問團攜帶了大量禮物,記者們離開港口時,他們還沒集結好。現在在另外一條路上看到這麼龐大車隊,記者很容易就聯想到那支慰問團。
楊炎手搭涼棚仔細看了看,肯定說道:“不,那些不是,他們是運送物資到倉庫的車隊。”
“多少汽車……整個太原城也沒這麼多汽車。”
沒有什麼人說山西的記者孤陋寡聞,不光是他,汽車上所有記者也沒看到這麼長的車流。還有山坡上戰車,翻過山坡後,可以看到旁邊山坡後面也停滿了戰車。到撒丁島之前,記者們想也不敢想象自己能看到這麼多鋼鐵怪物。
山林裡一隊隊戰士跑了出來,見車隊過來,站在兩旁給車隊讓開道路。那些戰士看到汽車上的中國平民,一個個又驚又喜,不斷向車上的記者們打着招呼,有人還拍打着車幫。汽車上的記者們也激動起來,面帶笑容友好地迴應戰士善意舉動。
快要進入奧爾比亞,很遠的地方就能看到地平線上豎起來的一根根通信電線竿,接着一個大型飛機場出現在人們眼中,跑道兩旁整齊地排列着密密麻麻的飛機。還沒到第三集團軍羣指揮部,所有記者都感受到強烈的震撼。如此強大的一支軍隊,人們不知道還有什麼力量可以阻止他?
到了奧爾比亞,汽車在一片臨時搭建起來的簡易平房區停了下來。坐在最前面一輛汽車裡的葉副官從車裡鑽了出來:“各位記者朋友,我們到了!大家先下車把行李放好,略微梳洗下十三點半在這裡集合,我帶大家去吃午飯。”
接着跟車的軍士也下了車,各自對自己車上的記者說道:“請各位不要亂,本人將帶領各位去你們今後三天在這裡的住所,按照規定倆人一間房間……”
“呼……”放下行李,謝過楊炎和幫忙的軍士,關上房門後,吳伶俐很沒淑女風度地向後一倒,躺在了牀上,閉上眼睛喃喃道:“累死我了,渾身都要散了架,下次再也不來這個鬼地方了!”
徐倩打開行李,從裡面取出鏡子放在書桌上,又取出梳子、牙刷擱在軍隊配給的茶缸裡,將毛巾掛在木架上,取出臉盆到外面打了一盆涼水。
“這麼髒,不洗把臉?”
吳伶俐有氣無力擺了擺手:“等下再說吧,我現在累的快要死了。”
徐倩笑道:“懶姑娘……再累也要先洗臉啊,外面就是機場,說不定你那豹子就在這裡。給他看到你蓬頭垢面的,我看你還怎麼有臉見人!”
“我真的真的累死了。”吳伶俐很不情願爬了起來,憊懶地伸了個懶腰,嘟着嘴打開自己行李,去取洗漱用品。
等吳伶俐打好了水,徐倩已經換好衣服,坐在牀沿梳頭。書桌上擺放好了一本全宋詞。
“倩姐,船上你已經翻了無數遍了,到這裡還看?”
徐倩瞟了眼桌上書,隨口道:“見縫插針,休息的時候看上幾眼。”
吳伶俐洗好臉,將水倒了後,回來半靠在牀上,略顯無聊拿過那本全宋詞隨手翻了翻,裡面一張夾着的照片掉了出來。吳伶俐彎腰揀起照片,卻見上面一個英俊的軍人揹着手正朝她微笑。
吳伶俐將照片放在桌子上問道:“這個是你先生?”
“是啊,是不是很老?”
“哪有!很英俊,很有男人味,看起來很穩重,倩姐好有福氣啊,找了一個這麼好的男人。”
徐倩笑的很開心,打趣笑道:“你那杜英雄不也很有男人味?我還第一次看到男人追女孩子追到報社了。”
吳伶俐臉臊的羞紅,小聲罵道:“這個該死的豹子。”
吳伶俐聲音雖輕,屋子裡不大,又只有徐倩和吳伶俐倆人,徐倩將吳伶俐嘀咕的話全聽了過去。不由捧腹笑道:“你說杜英雄該死?下次見了面,我非告訴他不可。”
倆人正在嬉鬧,外面傳來軍號聲。徐倩和吳伶俐不由一愕,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慌慌張張打開窗戶,探頭望向外面。還沒看出所以然,門外傳來“報告!”聲,有人輕輕敲了幾下房門。
“什麼事情?”
“記者同志,首長請你們去吃飯。”
“知道了,我們馬上出來。”徐倩衝吳伶俐擠了擠眼睛,倆人同時想到剛纔第三集團軍羣司令員的副官葉上尉說的話。
飯剛吃了一半,食堂門口有人高聲喊了句:“起立!”接着食堂裡陪記者吃飯的所有軍人齊刷刷站了起來。下了輪船沒吃飯,又顛簸了兩個小時的記者們,肚子早已唱起了空城計,看到吃的個個狼吞虎嚥。吃的正帶勁,突然發現陪着的人跟竹竿一樣站的筆直,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那些記者也隨着軍官茫然起立,稀稀落落,探頭探腦,怎麼看怎麼像一羣烏合之衆。
“各位記者朋友……大家好!抱歉抱歉,老袁有些事情耽擱了,沒能前去迎接各位,還請各位朋友多多包涵。”隨着聲音,一個禿了頂,腆着大肚子,身穿將官呢的軍人滿面春風從外面走了進來,一進門就衝在場的記者拱手行個古人的問候禮。
“這人是誰?”
用不着別人解釋,陪記者們吃飯的葉上尉笑逐言開道:“司令員百忙中專程來看望大家了!”
食堂裡馬上響起熱烈的掌聲,袁蔚庭也有一下沒一下拍着巴掌,朝主桌走去。
吳伶俐稍傾向徐倩,一邊滿面激動笑容熱烈鼓掌歡迎,一邊用微不可聞聲音道:“來的真是時候,人家正吃飯,他就來了。”
徐倩目光隨着袁蔚庭而移動,輕聲道:“別說了,沒聽到嗎?司令員可是百忙中專門抽出時間來看我們,我們該感激不盡纔是。”
站在主席的袁蔚庭轉過身,面朝大多數人,中氣十足咳嗽一聲,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各位朋友……請坐下……你們不遠萬里,到我這來,兄弟感激不盡……”
“倩姐,他也感激不盡我們呢。”吳伶俐朝徐倩做了個鬼臉。
“別說了,仔細聽司令員說什麼。”徐倩低聲警告道,還暗暗瞪了眼吳伶俐。吳伶俐馬上像乖學生一樣,坐的筆直。
就這一會兒的工夫,袁司令員又說了兩句。對一心想要從司令員嘴裡挖出一些猛料的記者來說,袁司令嘴裡官話套話太多,實在沒什麼值得他們浪費寶貴的金錢,將那些話傳回國內的價值。有些人甚至在想,這個最近上報率突然猛增的上將,到底靠了什麼關係才當上第三集團軍羣司令員,如果說官話能當司令的話,國內這種“人才”一抓一大把。
幸好,袁司令員不光會說官話,說着說着,當袁蔚庭滿面紅光,舉起酒杯邀請大家連幹三杯後,閂在他嘴皮子上的那把鎖被他自己給解了。
“……最近新聞界有些報紙——主要是英國、美國,還有我們的小兄弟日本——說什麼咱們中國人想要置身這次戰爭之外,雖然口頭上宣戰了,卻顯得缺乏鬥志……這是完全不正確的!中國人什麼時候缺乏鬥志了?說我們置身事外?不!中國人從來不害怕戰爭!——當然,我們打的都是反侵略、反壓迫、求解放的正義戰爭,那種侵略別人的戰爭,是我們歷來反對的。爲了保衛家鄉和親人,爲了正義事業,爲了證明自己是男子漢,我的那些孩子們浴血疆場,他們從沒有當懦夫——中國人蔑視懦夫。在美索不達米亞、羅得島、西西里島,我們的無敵雄師打出了軍威,打出了國威!”
食堂內響起掌聲。
“我的孩子們都是好樣的。在西西里島某個地方,當時我陸軍第十八師三十五旅六十九團正在向當面之敵發起攻擊,可部隊前進道路卻被敵人暗堡射出來密集彈雨封鎖。這時候,先鋒連連長命令一個叫虞海龍的下士,去解決那些暗堡,虞海龍二話沒說,背起zha藥包衝了上去,沿途一共有三個暗堡,兩處機槍掩體,小虞用zha藥包破壞了一個暗堡,又用手榴彈解決了兩處機槍掩體,回到連隊的他手臂被子彈打中,爲了完成連長交代的任務,他又第二次、第三次抱着zha藥包將剩下兩個暗堡炸燬!敵人的炮彈雨點般落在小虞周圍,可我們的小虞硬是毫不在乎!在炸燬了敵人暗堡後,他懷抱衝鋒槍,第一個跳進敵人戰壕,摸進敵人指揮所,俘虜了指揮所裡所有敵人軍官!”
食堂內響起熱烈的掌聲。
“這是敵人一個師指揮所,從少將師長到通信員,一共二十七名敵人,沒一個逃跑,全成了小虞的俘虜!”
更加熱烈的掌聲。下士俘虜二十七名敵人,還包括敵少將師長,這樣的新聞有得寫了。不少人都想着儘快到陸軍十八師三十五旅六十九團,去採訪這個叫虞海龍的英雄。
“可惜……”所有人的心隨着袁司令員一聲可惜沉了下去:“這麼一位可敬的戰士,卻不幸在上個星期犧牲了。”
一聽虞海龍犧牲了,記者們全傻了眼——採訪英雄很容易,就算英雄再靦腆,這些老油子記者也有辦法讓他開口說話。可是要採訪一個烈士,記者們無法想象,過世的烈士如何開口說話?
袁蔚庭極爲沉痛地說道“一天他走在錫拉庫撒的大街上,看見一位西西里的大娘不小心弄翻了裝檸檬的口袋,他剛要上前幫忙,卻不幸被潛伏在陰暗處的恐怖分子的黑槍給打中了,同志們,他才十八歲,十八歲啊!”
食堂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所有人隨着袁司令員的話語,不由垂下了頭,人們爲這英勇的國際主義戰士默哀。
“還有沈頌傑,這個矮小的廣西兵。在和敵人拼刺刀時,敵人的刺刀刺中了他的胸膛,他的步槍還沒夠着敵人,爲了消滅萬惡的敵人,小沈向前跨了一步!讓敵人刺刀穿過自己身體,他也把自己的刺刀狠狠扎進敵人胸膛!這,就是我們可愛的戰士!”袁蔚庭越說越快,越說越激動,記者的心靈也隨着袁蔚庭急促的話,感受到一種熱血澎湃的感覺:“這樣的戰士何止少數幾個,在這場轟轟烈烈的大戰中,每天、每場戰鬥中,都會大量涌現出感人的英雄事蹟。我們的軍隊,是一個團結的集體,是一個不斷涌現英雄的集體。雖然有些將士犧牲了,但是,我們部隊裡有太多的忠誠軍官,黃河沙子一樣多的勇敢而又優秀的戰士,而你們,就是要下去多采訪採訪我們可愛的戰士,把他們的故事告訴全世界!”
“各位朋友不知是否知道,我們腳下這片土地是屬於誰的。”
午餐後,袁蔚庭把公務託付給集團軍羣總部其他軍官,自己陪着他的“記者朋友”,把凳子擺了一圈,大家隨意坐着,一邊喝着飲料、葡萄酒,品嚐着各種地中海水果,一邊有一紮沒一紮聊着各種各樣的話題。
“撒丁島?”
“是啊,”品嚐了口紅葡萄酒,袁蔚庭眯縫着眼睛感嘆道:“剛毅不屈的古羅馬人曾經在這塊土地上生息繁衍。加里波第和他的紅衫軍爲了自由,爲了和別國人民做兄弟而戰,可這個國家現在卻加入了同盟國,這真讓人遺憾。”
“各位都知道,歐洲是人類文明發源地之一,我們今後要進入具有悠久西方文明的國度,那裡的文化遺產到處都是,哪怕地上一塊石頭,也是大有來歷。不過我們會讓全世界放心,中國也是有着悠久歷史的文明古國,我們會盡一切力量,乃至我們的生命捍衛人類遺產,保衛世界人民共同的財富。”
“將軍,冒昧地問一句:我軍是否即將對某個國家有大動作?”
袁蔚庭一愣,發覺自己說漏了嘴,不由狡黠一笑:“這可是軍事機密,你能保證不把軍事機密泄露出去嗎?”
提問的記者大聲說道:“能,我能!”
“我也能。”
短暫的沉寂過後,記者們鬨堂大笑,剛纔那名提問的記者不好意思躲了起來。
另一個記者有些不甘心,提問道:“司令員同志,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
那名記者說道:“剛纔我看到一份德國報紙,上面說他們消滅了大量我軍部隊,殘餘的中國軍隊正在狼狽逃竄中,可是我在這裡看到的卻是精神飽滿的戰士,不知您對我們那些德國同仁的說法有什麼話要說?”
“您的那些德國同仁?”袁蔚庭眨了眨眼睛,正經說道:“不錯,他們說的一點沒錯,沒有多久他們就會發現,他們筆下的殘兵敗將們正打算到柏林找小威廉去要給養呢!”
袁蔚庭的話再次博得記者們笑聲。提問的記者也露出了陰謀得逞的笑容,繼續問道:“司令員打算什麼時候帶領您的‘殘軍’向敵人方向撤退?”
“哦,我的朋友,這是第二個問題了。”
“倩姐,這個司令員真風趣。”回到住處,吳伶俐壓抑不住心頭的喜悅:“採訪這麼些年,這樣和藹親切的人倒還是第一次遇到。我還以爲那些軍官一個個都扳着臉,像塊石頭呢。”
“你的杜英雄也是石頭嗎?”
“申利?他不同!”吳伶俐想也沒想,馬上否定:“我說的是那些身居高位的領導。”
徐倩若有所思望向窗外:“我倒覺得這個袁司令員很不簡單,在他的那些幽默下面,隱藏着我們所不知道的事情。”
對徐倩的多疑,吳伶俐很是不以爲然:“倩姐你想的太多了,幽默些不好嗎?難道你喜歡人家扳着臉,官氣十足做些官樣文章?”
徐倩想了下,突然露出笑臉:“你說的也對,怕是我過慮了。”
地中海的夏天風和日麗,習習海風掠過樹林,發出輕柔的沙沙聲。海浪拍打在礁岩上,碎成萬點霧珠,隆隆撞擊聲,彷彿經久不衰雷聲在天地間迴盪。一條小船系在岸邊,船上沒有人,隨着一波又一波海潮,小船輕輕搖盪。
幾個撒丁島小孩正在沙灘上揀貝殼。
中國軍隊進攻撒丁島前,島上流傳着中國人都是黃皮膚,黑眼珠的惡魔,他們燒殺搶掠無所不做。據傳言中見過中國兵的人所說,那些中國兵專門以虐殺兒童爲樂趣,而且虐殺的手段既殘忍又繁多,什麼剝皮、挖心、活剮……人們能想象的,想象不到的,中國兵都能幹出來。
那些人說的話實在嚇唬人,不過在地下也流傳着中國兵善待當地百姓,不拿百姓任何東西,態度和藹,說話友善的謠傳。兩種互相矛盾的有關中國軍隊作風傳說同時在島上居民中流傳,善於趨利避禍的百姓對前一種說法抱着態度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中國軍隊還沒出現,島上已經出現大量逃難人流,無數有錢有地位的居民利用各種關係紛紛逃回意大利本土,沒有錢沒有地位的窮人只能搞條小船,自己劃回去。
這樣的局面沒維持多少時間,隨着協約國艦隊出現在第勒尼安海,撒丁島百姓大逃亡的局面驟然停止,留在島上的居民只能躲在家裡,充滿恐懼地等待中國兵到來,不停祈禱上帝,請求萬能的主拯救他們這些可憐羔羊。另外在他們心中,有關中國兵善待百姓的謠言漸漸佔了上風——既然逃無可逃,不如期待那些中國人真有傳說中那麼好。
撒丁島的戰鬥只持續了一個星期,就以島上意大利軍隊集體投降宣告結束。守土衛國的軍隊如此無能,這讓島上居民深以爲恥,不過槍聲沉寂下去後,以爲世界末日即將到來的島上居民卻發現,雖然中國軍隊沒有傳說中那麼態度和藹,說話友善——很多時候,那些中國人以一種看待原始人的目光看着島上居民,不管說話還是做事,他們都表現出高高在上的姿態——但也決沒有妄動刀槍,殺害小孩更是沒有譜的事情。
短時間的恐慌後,人們發現除了島上到處都是外國軍隊,其他一切照舊,生活還要繼續下去,那些躲在家裡的居民慢慢走了出來,提心吊膽一段時間後,該幹什麼還是幹什麼,小孩也再次毫無顧忌地享受他們的童年。
身後傳來的聲音讓那些揀貝殼的小孩轉過頭,望向聲音傳來方向——幾輛塗了綠色油漆的汽車正從沙灘上駛過,捲起漫天黃塵。島上原本沒什麼汽車,自從中國人來了後,汽車也跟隨而來,不過那些汽車都是中國軍方的,普通百姓只有看的權利,想要享受一下它的好處,這卻是不可能的。汽車看的多了,剛開始那股新鮮勁一過去,也就習以爲常,不過當汽車從身邊駛過時,人們還是不由自主會看上幾眼。
汽車在山岩下面停住,從車上下來一羣人。
“集合!……稍息,立正!”紅臉軍官下達命令,轉身抱拳跑到來人面前,在距離領頭人三步遠處站住,行個軍禮大聲道:“報告首長,八十九團三營一連正在進行訓練,請首長給予指示!”
領頭的軍官點了下頭:“請稍息,我們只是來看看,繼續吧。”
“是,首長!”紅臉軍官回答完畢,轉身又跑了回去。
“各位記者同志,我們現在看到的是二十三步兵師日常訓練,這個師在祖國派出的遠征軍中,算不上頭等主力部隊,應該說很有代表性。”軍官笑道:“要是隻給大家看國內經常報道的那些部隊,你們又要說我們毫無誠意,有意誤導大家了。”
跟着軍官來的記者全露出會心笑意。這些年,國內有關遠征軍報道,上面不是那些早就打出威風的部隊消息,就是有關海軍勝利、空軍王牌的消息,至於普通部隊,消息少之又少。這樣一個好處是大家看來看去,上面除了蓬勃的精神面貌,就是輝煌的勝利,但一個壞處是:人們還以爲中國軍隊就那麼幾支部隊,掰着手指頭數一數,怕是不會超過十萬,這和已經擴軍到千萬的軍隊,顯然不成比例。
“戰士們正在訓練,朋友們還是先找個陰涼地方休息休息,順便也看看我們部隊訓練水平。等部隊休息了,我再安排大家採訪吧。請放心,不管朋友們想採訪誰,我們都開綠燈,決不會有意刁難大家。”
在沒有頂蓬的車廂裡曬了半天太陽的記者,在軍官說完最後一句話後,一個個如兔子一樣,朝兩旁的樹林奔了過去,樹蔭下雖然也不怎麼涼快,畢竟還能遮住火辣辣的太陽。
這裡很安全,作爲軍事訓練區,外面拉了鐵絲網,裡面還有牽了狼狗的巡邏隊來回巡邏,一般撒丁島人根本無法進來,記者們也大可在附近尋找他們認爲合適的休憩之地,沒多久,汽車附近沒了一名記者,周圍的樹林邊卻不時有閃光燈亮起——找了好地方的記者,在休息的同時,沒忘記他們到這裡來,不是旅遊,而是要工作。
“伶俐,有沒有找到你的杜英雄?”
徐倩和吳伶俐找了個沒什麼人的樹叢,在地上鋪上一塊帶來的畫布盤膝坐下,一邊擦拭汗水擡頭看戰士攀巖,一邊有一句沒一句聊天。
“沒有。”吳伶俐有些苦惱:“也不知他現在到了哪裡,我問了周圍空軍軍官,杜申利他們倒是聽過,可他在什麼地方,這些人誰也不知。倩姐,以後別杜英雄、杜英雄說個沒完,傳出去多難聽。”
徐倩詫異問道:“我記得你和杜申利初次見面後,不是一口一個杜英雄嗎?怎麼你說得,我就說不得?”
吳伶俐臊得直撓徐倩癢癢:“還說,我叫你還說。”
“別鬧了……大小姐你就饒了我罷,算我失言。”徐倩差點笑岔了氣,站起來跑到一邊去,看着吳伶俐露出小女兒表情,又一陣好笑。
沒什麼人看,倆個女人一番打鬧嬉笑後,又雙雙坐在了一起。吳伶俐看着徐倩關心問道:“倩姐,你有沒有問出你先生現在何處?”
徐倩嘆了口氣,有些失落:“沒有。這麼大的地方,也不知他現在哪裡。”
倆人誰也沒再說話,彼此對視一眼,從對方眼裡看到一絲無奈,轉過頭看着外面正在訓練的戰士發呆。
海邊的山岩上垂下一條條不算太粗的繩索,站在山岩下的戰士將繩索綁在腰間,徒手攀着陡峭的懸崖縫隙、突兀而出的石塊,慢慢朝山頂攀爬。
看起來這樣的訓練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幾乎是九十度的垂直巖壁上,很多地方光禿禿的,在下面看着的徐倩和吳伶俐以爲就是壁虎也要掉下來,可那些戰士東彎西繞,有時只是兩手捭住石縫,雙腳卻無處落腳,完全靠雙臂力量愣是過了那段看起來不可能過去的地段。倆人提心吊膽看着戰士漸漸靠近山頭,上面不那麼陡峭,戰士們已經可以手腳並用,速度也越來越快,終於攀上山頂消失在岩石後,徐倩和吳伶俐才放下心來,繩索再次放下,她們又開始爲下一批戰士擔憂了。
看了一些人連續成功登頂,徐倩和吳伶俐在看了一段時間後,心裡浮現出一種想法:這是軍方找來一羣攀巖好手,有意在記者面前賣弄。這樣的事情記者在國內採訪時經常發生,那些被採訪者爲了證明自己能耐,總是選出一些特別好的給記者看,這和賣水果的商販,爲了讓顧客買自己水果,總是將賣相最好的擺在顯眼處是一個道理。
就在倆人抱着看戲的心態,打算好好觀摩觀摩攀巖比賽,爬山岩的一名戰士突然失手,從半山腰掉了下去。徐倩和吳伶俐尖叫一聲閉上眼轉過頭去,不忍看到一起慘劇出現在自己面前。和她倆一樣,周圍同時響起驚呼——全是過來採訪的記者。
徐倩和吳伶俐以爲山岩那邊站着的戰士也會和她們一起尖叫,可轉過頭半天,除了同來的記者,卻沒聽到戰士們發出任何聲音,倒是那邊有一個外國人,正在用外國話大聲呵斥着什麼。倆人慢慢轉過頭,捂在臉上的手指微微張開一條縫,只要看到不好的,手指馬上合上,可透過指縫,卻看到那名失足戰士在半空中晃了幾下,又貼在了懸崖上,動作慢了不少,還是繼續慢慢爬上去,最後終於登頂成功,消失在視線中。
“大家不要怕,這只是正常訓練,部隊做好了充分預防措施,決不會發生什麼意外。很安全,大家還是休息好了。”
陪同過來的軍官聽到記者們議論紛紛,爲那名戰士擔憂,站在中間高聲安慰記者。
有記者問道:“首長,真的沒什麼?”
“不會發生意外。”軍官肯定回答道:“懸崖上事先已經在危險地方打下樁子,可以供戰士們借力用。上面的繩索也有專人負責看管,萬一失足,繩索可以將戰士拉住,避免墜落下來。”
“這裡怎麼有外國人在?”
戒備森嚴的地方,卻傳來外國人喝罵聲,敏感的記者當然要詢問一二。
“那些不是外國人,他們都是我們中國人。”軍官回頭看着懸崖解釋道:“各位朋友應該知道,自從德國入侵法國後,大批嚮往自由,不願接受奴役的法國人離開了他們的祖國,其中部分人加入了我們中國國籍,你們剛纔聽到的,就是一個法國山區人,他加入中國籍沒多少時日,中國話還不大會說。不過攀巖卻絕對是把好手。”
記者們總算沒有疑問了。
心驚肉跳的事件並不是孤立一起,整個訓練過程中,先後有三個人沒抓牢突然墜落,最後被繩子拉住,兩個繼續爬到山頂,還有一個或許體力不夠,又被放回山底。這樣的事件,雖然看起來最後都沒死人,可每一次還是惹得徐倩和吳伶俐尖叫連連。
訓練一結束,記者們端着照相機、採訪本從各個樹蔭下一擁而出,圍着那些記者又是拍照,又是要找人問話。女人跑起來比男人總是要慢上一些,徐倩和吳伶俐趕過來,她們發現自己只能站在外圍,已經無法靠近那些戰士了。
不能靠近戰士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情,她們心中的問題,其他記者也會提出來,而戰士們來回攀爬懸崖,渾身出了一身臭汗,黑黝黝的臉膛上豆大的汗珠流下來也不擦拭,而且看起來這個“普通部隊”的戰士,對衛生也沒那麼講究,身上的衣服看起來粘滿了塵土,結果大老遠都能聞到一股不那麼好聞的氣味,這讓喜歡清潔的倆位女士不由微皺眉頭。
站在外面的倆人仔細打量被其他記者七嘴八舌包圍着的那些戰士,很顯然,這些戰士都沒接受過接受採訪的專門訓練,在老練的記者面前,他們稚嫩的好象兒童,一個個手足無措,紅着臉四處偷瞟,看看有沒有可供他們躲藏起來的地方。至於帶領戰士們訓練的紅臉連長,他現在早已深陷重圍,記者們連珠炮般的提問,讓他不時擡起手腕看手錶,臉上的牽強笑容,看起來倒像是快哭了。
“剛纔那股子虎勁現在去哪裡了?”徐倩在心裡不由惡意猜想着。
被包圍的不光是連長,還有一個大鼻子藍眼珠的白種人。和害羞的連長和他的戰士比起來,這個白種人很善於耍寶,到前線採訪的記者一個個都是黃皮膚黑眼珠的龍的傳人,自從漢語是世界第一通用語言後——這個是中國人自己宣佈的——國內就沒了學習外語的風氣,這些記者就算會說,那也說不上幾句。操着流利的漢語,問這個法裔中國人問題,這人卻張大了嘴巴,一臉茫然看着記者,有人用蹩腳的英語、法語提問,他又連連搖頭,嘴裡嚷嚷着:“補洞,補洞。挺不明白。”給你裝聾作啞。
三個失足的戰士也在隊伍裡,臉上也有笑容,不過笑容卻很勉強。雖然有繩索和厚實的衣服提供保護,可和巖壁撞了幾下,畢竟很疼,他們滿頭都是汗水,不少卻是虛汗。
徐倩和吳伶俐靠近那個最後沒力氣爬上山頂的戰士,剛好聽見一個來自廣東的記者,操着蹩腳的普通話充滿關懷,很有耐心“啓發”着那名戰士。
“疼不疼?”
“早就習慣了,不疼。”戰士將腰桿挺的筆直,咧着嘴露出一口潔白牙齒,面頰**,不像在笑,倒像在倒吸涼氣。
“訓練這麼苦,你就不怕家裡父母擔心?”
戰士充滿自豪說道:“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我們的裝備是世界第一流的,只要平日嚴格訓練,戰鬥中才能最好的保護自己,消滅最多敵人!”
戰士的回答和記者的提問,有些風馬牛不相及,戰士回答的那些話都是報紙上再三重複,並且寫進小學國語課文裡的標準答案——回答爲什麼要嚴格訓練的標準答案。用在這裡,倒讓廣東記者在忍俊不禁時,無法將吃苦與家裡父母的感想聯繫到一起了。
記者轉換了話題,詢問道:“你爲什麼到這裡來?戰爭可是要死人的。”
戰士堅定回答道:“對國家的忠誠。作爲中國人,當祖國要求我作戰時,我只有義無返顧奔赴戰場。”
“上戰場是要死人的!”
“不錯,戰爭從來都要讓人付出生命代價,但是爲了祖國,就算傷亡,我也在所不辭!”
“都是標準答案!就不能說點實際的嗎?”徐倩不由心中哀嘆。
這個戰士當然是可愛的,從剛纔他掉下來,無力再爬上去看,他的體力早已透支,他的胳膊已經擦傷,但他連包紮也沒包紮一下,繼續站在隊列裡。這樣的戰士怎麼可能不可愛?
但是除了報紙上宣傳的正面答案,這個可愛的戰士有自己想法嗎?至少徐倩聽了這些時候沒聽出來。徐倩的丈夫程明海也是軍人,而且是個標準的軍人,但他有自己的思想,他不會人云皆雲,他對戰爭,對爲什麼作戰,有着和別人不同的觀點,從程明海身上,徐倩感覺到“人”的存在。可看着面前這個年輕的戰士,徐倩覺得面前的這個人倒像是一部蓄勢待發的機器,殺人機器,只要一聲令下,這部機器將發動他最大能量,去完成命令要求他完成的任務,或者說去殺那些和他一樣的人。
不死心的記者還在拋出一個又一個充滿各種誘惑的問題,而戰士的回答同樣相當精彩,用相當正統的理由,讓記者佈設下的一個個陷阱全成了無用功。訓練苦不苦?當然苦,可是這支軍隊是長勝之師,只要想想嚴格訓練下,以後取得的勝仗,任何困難也不成爲困難。戰爭殘酷嗎?當然殘酷,可是當名軍人,尤其是步兵,這是極爲崇高的職業,報效國家受到所有國民尊敬,爲了壓迫民族的解放,爲了專制國家的民主,爲了奴役百姓取得自由,當一名解放大軍戰士,當然讓人感到自豪。爲了國家,爲了偉大事業,他會無所畏懼奔赴戰場。可以偷懶嗎?不可以,當然不可以,只有懦夫才畏懼艱辛困難,他是男子漢,要擺脫那種可恥的懦夫思想……
戰士年輕稚嫩的臉上寫滿了剛毅與對自己部隊的自豪感。徐倩相信,這個年輕戰士相信他說的一切,正如國內不少民衆相信中國軍隊是不可戰勝的。不過派一大羣記者,大老遠趕過來,就爲了聽戰士的這些話,這未免有些浪費金錢,同樣的事情任何人都能辦到,根本用不着這些資深記者萬里迢迢過來。
在遠征軍第三集團軍羣安排下,戰地採訪團接連五天連續採訪了撒丁島上各個部隊,他們採訪了駐奧爾比亞的空軍,空軍飛行員給他們講述了空中格鬥故事,並且很熱情邀請幾個膽大的記者,乘坐軍用運輸機,在撒丁島上空兜了一圈,讓他們享受了一番精銳部隊才能體驗到的空中快感。那種感覺很不錯,幾個乘坐飛機的勇敢者,離開飛機時,一個個雙腿發軟,面色和紙一樣蒼白,嘴角還殘留着嘔吐物,只一次其他所有記者對空軍首長的盛情邀請全部敬謝不敏。
戰地採訪團採訪了海軍艦隊,並且乘坐軍艦觀看了海軍對同盟國陣地的炮轟,親眼看到萬炮齊發場面,親耳聆聽戰列艦主炮射擊時,巨大的轟鳴——當然要用棉花堵住耳朵,不然這些記者從此什麼也不用聽了攝影記者還拍了兩張戰列艦主炮射擊時壯觀景色。
比運輸機與到撒丁島的運輸艦要好,戰列艦除了開炮時軍艦抖動厲害,其他時候,行駛起來倒極爲平穩。那些記者也沒在海軍吃到什麼苦頭,還真切體驗了一把什麼是海戰,這讓不少記者大呼過癮。
戰地採訪團也採訪了陸軍,他們觀看了陸軍攀巖訓練,現場觀摩實彈打靶。記者們對戰士高超的攀巖技術歎爲觀止,他們和戰士們進行了親切交流,噓寒問暖,充分表現出作爲一箇中國人,對同胞的關懷。記者們來到後勤倉庫,具體地址當然沒告訴這些記者,記者們只知道倉庫設在山溝裡,工兵在山體裡挖出一個個極爲龐大的洞——以前採訪過部隊的記者也不知那些工兵是如何在短時間內辦到這些的——山洞外戒備森嚴,不光有巡邏隊,還有戰車部隊保護,山洞裡槍械彈藥堆積如山,那些彈藥記者們估計下就算支撐百萬人部隊作戰也是毫無問題,而撒丁島不過是中國在地中海各島嶼中一個比較主要基地,還談不上最主要!有這麼多彈藥,組織再多實彈射擊也不是什麼問題了。當然,記者們看到那些堆積的槍械彈藥,還對祖國龐大的生產能力讚歎不已。
戰士們高昂的鬥志,先進的武器,頻繁起降的飛機,遊戈在第勒尼安海龐大的艦隊,記者們看到了他們想看到的一切。讓記者們比較失望的是自從剛到撒丁島,袁蔚庭司令員接見他們之後,這個風趣幽默的上將再也沒有出現在記者面前。不過第三集團軍羣的其他高級軍官倒是常常在晚飯後,跑到記者住宿的地方走動走動,尤其是徐倩和吳伶俐的房間,一到晚上,那裡簡直車水馬龍,來來往往把女人宿舍變成了鬧市場。
出國多日沒有看到國內女人,現在他們總算可以過過眼癮。
記者們都能理解袁司令員。可以想象,雖然袁司令員一再否認,或者說些模棱兩可的話,但登陸歐洲大陸的戰鬥即將打響了,這從撒丁島上衆多部隊,無數的電臺天線就能看出來,在戰鬥打響前夜,作爲集團軍羣司令員,袁蔚*將有多少工作需要去做!其他將軍來是常常來,並且也和大家說說笑笑,不過他們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說不上兩句話馬上就忙他們的去了。只有負責招待記者的接待辦人員,每天和記者們打成一片。
記者到撒丁島當然不是享受來了,他們的任務是採訪,國內百姓期待他們發回有關自己子弟兵的真實消息,這些記者當然要充滿熱情將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爲百姓服務中去。
第三集團軍羣對記者們提出的要求有求必應,他們要採訪誰,除了司令員,那個人就算躲在耗子洞,接待辦人員也會將人抓出來送到記者面前,他們要把寫好的稿件用電報發送回去,接待辦和通信部門聯繫後,專門給了他們一臺可以和國內聯繫的大功率無線電臺,方便他們把寫好的稿件發回去,至於錢,當然是免費的。軍方密切配合讓記者們有了種當上帝的感覺,不少人簡直想在戰爭結束前留在第三集團軍羣總部不回國了。
這些記者想的很好,不過後面發生的一件事情卻讓他們明白:這裡是地球,不是天堂。
戰地採訪團到達撒丁島的第六天,在一次軍方通氣會上,會議室門讓人輕輕打開,一些身穿軍服的英俊小夥走了進來,客氣地將幾個記者請了出去,大家原本以爲國內報社又來了什麼指示,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只要國內報社總編認爲記者發來稿件存在什麼問題,或者哪裡含糊不清,一封電報過來,那些負責任的軍官總是在第一時間請記者過去,並且對記者提出的要求給予力所能及的配合,這次大家以爲也是如此。
出乎衆人意料,通氣會結束後,那幾個記者也沒回來,等大家會到宿舍,卻發現那幾個被叫出去的記者行李已經不翼而飛,於是宿舍區的記者們一驚一詫,大呼小叫說是宿舍遭了賊,要向集團軍羣保衛部報案,把該死的小偷抓出來。
小偷當然不可能跑到軍營偷東西,更加不可能潛入戒備森嚴的集團軍羣司令部附近。
當天下午,袁司令員的副官葉波上尉又出現在記者們面前,神色凝重通報他們,司令員抽出寶貴時間,在下午再次接見各位記者。
記者還以爲膽大包天的小偷被抓住,或者是在調查行李失蹤時,發現了間諜,也有人猜測是不是遠征軍即將開始大規模行動,現在把他們召集過去,是要向記者通報作戰行動開始……猜什麼的都有,下午那些記者提前來到會場,卻發現會議室外增加了不少崗哨,見到他們原本臉上總是掛着笑容的軍官們,現在卻一個個好象看到瘟疫,惟恐避之不及。看到軍官們的表情,一衆記者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心裡卻有不祥預感。對環境變化遠比普通人敏感的記者進入會議室後大氣也不敢出,拉張椅子乖乖坐下,互相小聲切切私語,猜測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沒讓記者們久候,時間一到,袁蔚庭司令員準時到達會議室。善於察言觀色的記者發現上將臉上雖然還掛着笑容,但那副笑臉與第一次接見他們發自內心的歡喜完全不一樣,看起來笑的極爲牽強。大家心中更覺得發生了什麼不幸事情,而且這事情好象還跟他們記者有關係,一些機靈的已經在考慮找個什麼理由,在上將發言前溜出會議室,以後聽在場的轉述久是:反正沒有好事情,不在現場也不會第一時間受到太大沖擊。
該來的總會來,既然軍方把所有記者召集起來,想離開這裡卻是萬萬不能了。一開口,袁司令員沒了以前的幽默,袁蔚庭還想保留那份風趣,不過說出來的話卻乾巴巴的,毫無幽默感。
袁蔚庭先是說自己公務繁忙,無法經常來看望記者,六天後纔來接見大家,爲此他感到很抱歉。接着話題一轉,袁蔚庭面色一整,說是軍方很信任這次組織前來的戰地採訪團,在歷經了五年的戰爭後,國內報道了大量有關戰爭新聞,軍方相信祖國來的記者明白什麼該報道,什麼不該報道。因爲對祖國過來的人的信任,記者想看什麼,軍方就讓他們看什麼;因爲信任,記者想採訪誰,軍方決無阻攔之舉,並且創造一切條件方便記者採訪;因爲信任,記者需要電臺,集團軍羣總部馬上調配一臺給記者們用;因爲信任,軍方新聞檢查局並沒有審閱他們的稿件,寫什麼就讓他們發什麼……總之,軍方爲了配合戰地採訪團,做到了可以做,甚至某種程度上違反紀律的一切,這一切都是因爲軍方相信記者們明白什麼可以報道,什麼不可以報道。
軍方並不害怕記者將這裡的實情轉告給祖國,因爲軍方相信,自己戰士的精神是飽滿的,戰士們對勝利是有足夠信心的,前線的局勢是樂觀的,國民是能理解軍隊爲受壓迫民族而參與的解放戰勝的,正義的事業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
但是,袁蔚庭一個但是,臉色陰沉了下來,“某些朋友卻辜負了我們對他們的信任。”
按照袁蔚庭所說,一些記者被軍方的盛情款待衝昏了頭,他們忘記了軍隊有軍隊的規矩,尤其是戰爭年代,一些軍事機密是不能擅自發表的。這些記者在觀看了部隊戰備工作後,擅自給國內報社發稿件,把自己的猜測發表在國內報紙上。如果光是猜測,這倒也沒什麼,可那些記者爲了某種不可告之的目的,用了大量證據來證明他們的猜測是如何準確,這存在很大問題了。
衆所周知,發送回報社的稿件採用的都是國際通用電碼,而國際通用電碼根本談不上有什麼秘密可言,那些記者將稿件發回國內同時,同盟國的無線電監測系統必然也截獲了這些稿件。說部隊士氣如何高漲,武器如何先進,這樣的情報就算截獲了也沒什麼。預測部隊要對什麼地方發動進攻,這不過是書生之見,記者腦子裡想象的東西,軍事家們看了也不過一笑置之,可那些詳細的部隊番號、駐地、精確的武器數量(火炮、戰車、飛機、軍艦)、部隊訓練科目,這些都是部隊嚴加保密的絕密情報,現在那些記者卻毫無顧忌全抖了出去。對敵人來說,這些可是派出多少間諜,那也搞不到的。
很明顯,這是極爲嚴重的泄密事件。軍方上層看到了這些報道,尤其是看到有的報紙以一種比較明顯的口氣大談下一步中國將會在哪裡登陸後大爲震怒,因此下令必須嚴肅查處泄密事件。因爲絕密資料是從第三集團軍羣泄露出去,爲此,第三集團軍羣的新聞檢查局局長被撤職查辦——雖然給記者提供便利是更高的上級提出來,他也是按照命令行事,但中國國情就是如此,總要有人出來承擔責任。——第三集團軍羣上到袁上將,下到所有接待辦人員,全部揹負處分,他這個集團軍羣司令員也背了個嚴厲警告處分。
軍隊處理起來雷厲風行,聽袁蔚*將的介紹,有些人爲了這起事件降了職,有些人甚至撤了官,處理起來一打一大片。記者們這才明白爲什麼那些軍官看着自己的眼光那麼奇怪,有些人還帶了敵意。連不相干的軍官都查處了,他們這些闖禍的記者又會接受什麼樣的命運?惶恐不安的記者現在只能祈求老天保佑,讓他們平安回去就算上上大吉,至於那些賣弄小聰明的記者,在座的各位將他們祖宗十八代都問候個遍。
宣佈完對軍方人員處分,上將又宣佈了對軍方對戰地採訪團的處理決定:從主觀上來說,軍方在祖國派來的戰地採訪團到達前線後,沒有將記者們集中起來,上堂有關軍隊保密事宜的課,過錯在軍方而不在記者,但是那幾個記者擅自泄露絕密情報,客觀上對軍隊造成了極爲惡劣的嚴重後果,不處理他們是說不過去的,考慮到他們也是無心之失,軍方還是將他們遣返回祖國,建議國內新聞出版總局取消他們記者資格,並且拒絕這幾位記者所在報社以後採訪軍隊要求。
至於其他記者,軍方允許他們繼續留在戰地,但是絕對不允許再發生上述事件,軍方新聞檢查局將對所有發回國內的稿件進行審查,最後,袁上將掏出一疊稿件,要求在場的記者每人取一份,按照上面內容簽上自己名字發回國內——軍方當然沒有強迫大家做這種事情,不過如果拒絕,後果自負。
“怎麼連我們也要發?這不是欲蓋彌彰嘛!”回到宿舍,吳伶俐將軍官分發下來的稿件朝桌子上一摔,大爲不滿:“籤什麼籤?不簽了!反正也找不到申利,大不了送我回國。”
“既來之,則安之。軍方也算仁至義盡了,還是別使小孩子性子爲是。”徐倩微顰眉頭,小聲勸道,說完了,還下意識擡頭看了眼窗外。
軍隊並沒讓記者們當場簽下大名,馬上送去電臺發出去,而是讓他們把稿件帶回去,想清楚了再決定。袁蔚*將說的很動聽:“就算平常,完全言論自由也是不現實的,更何況是戰爭這種非常時期?爲了勝利,有些言論不得不受到限制,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你們應該知道。各位都是我袁某人朋友,但朋友們要知道,你們不光是記者,一旦踏上這片土地,你們也和其他人一樣,是肩負着祖國重任的光榮的戰士,戰場紀律對各位朋友照樣適用。我希望大家都能仔細考慮考慮,不要在心情激動時候做出決定,就這樣。”
徐倩開始還覺得司令員體貼大家,可拿着發下來的稿件,走在回宿舍路上,越想越覺得不是滋味。司令員那些話粗聽起來是爲記者好,可仔細回味一下,裡面卻充斥了太多威脅,很含蓄的威脅,但卻讓人相信不聽軍方的,等待記者的下場絕對好不了。
讓徐倩覺得好笑的是:因爲經費關係,其他報社一般只派來一名記者,最多兩名,而潯陽早報卻在有三名記者參加了戰地採訪團,這在來的路上還傳爲佳話,不少記者羨慕潯陽早報社雄厚的財力。軍方卻根本沒考慮這點,發稿件不是按照報社來發,而是每個記者人手一份,難道一份稿件報社要發三遍嗎?
隨手翻開軍方發下來要求他們簽發的稿件,粗略看了看,稿件看起來出自軍方秀才之手,邏輯清晰,條理分明,卻又幹脆利落,毫無拖泥帶水之感,隱約中還能從字裡行間嗅到一絲火yao味。和徐倩想象中一樣,稿件和遠征軍有關,主要是有關第三集團軍羣的消息,充滿激情地描寫了部隊正以飽滿的情緒投入緊張的訓練,戰士們摩拳擦掌,加緊練兵。等待着從正從國內趕來並肩作戰的弟兄,然後爲了民主、自由、解放,一起投入新的戰場。
這些東西都屬於老三篇,擺脫不了戰爭年代當前線沒有戰鬥時,有關軍隊的描述,可以說,這些已經是軍隊新聞報道八股文了。唯一能引起徐倩一點興趣的,是在稿件後面,還以較爲遺憾的語氣說了些和其他協約國有關的話。
按照稿件後面不多的內容來看,“寫“這份稿件的記者,有些遺憾地看到協約國在巴爾幹半島的軍隊,雖然付出了極大代價,到現在爲止卻進展不大,而協約國對巴爾幹戰線的支援,和巴爾幹戰爭比起來,顯得規模太小。日軍是值得讚揚的,不過日軍第五師團前後已經損失了八萬人——按照中國標準,第五師團已經被全殲四次了——現在雖然補充後,還在前線作戰,但戰鬥力已經不像以前那麼強大了。至於日軍近衛師團、第一師團、第六師團,他們也付出了極大犧牲,爲此記者在感到欽佩同時,又不能不有些隱憂。爲了穩定巴爾幹半島局勢,爲了協約國的共同利益,爲了更快地打垮敵人,爲了更好地盡國際主義義務,遠征軍正在竭盡所能給英勇戰鬥在巴爾幹半島的聯軍提供更加直接的支援,最大限度地減輕其壓力。
稿件的最後,對以前發表的一些猜測遠征軍下步行動的預測做出了駁斥,認爲那些人沒有看到正在巴爾幹作戰的聯軍,對戰爭起了多大作用,雖然中國很強大,但忽視聯軍的報道是絕對不行的,最後稿件在大讚協約國友誼天長地久之中結束。
這樣的稿件!徐倩不由搖頭苦笑,如果沒有袁司令員將大家召集起來開會,看到這個稿件,她還真相信是這麼回事情。不過在處理了一部分記者後,讓他們發這樣的稿件,徐倩當然要考慮下這些稿件用意何在。不過既然這是軍方要求的,徐倩也沒再繼續想下去——軍方總有軍方的考慮,她現在要做的就是留在地中海,盼望老天保佑能讓她和丈夫見上一面,雖然到了撒丁島後,徐倩明白這種可能性與大海撈針差不多。
“籤吧,空軍基地就那麼幾個,說不定哪天你那個‘豹子’就跑到這裡來了。萬一錯過,豈不後悔莫及?”
吳伶俐咬了咬嘴脣,突然問道:“倩姐,”
“什麼事?”
“你說,”吳伶俐眼裡充滿希望看這徐倩:“要是問袁司令員申利消息,他們會知道嗎?”
徐倩不敢肯定,遲疑了半晌說道:“這個不一定吧?你那個豹子是空軍的,袁司令可是陸軍。”
“他不是上將嗎?這裡誰都要買他的帳。”
“這倒也是,說不定知道呢。”
吳伶俐鬆了口氣,取出鋼筆,看也沒看就在自己手邊稿件最後一頁簽上了自己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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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紅色的一輪火球懸掛在距離海面不過一尺之處,紫紅色的晚霞印紅了海面。空氣裡有着微微魚腥氣息,帶了一絲暑氣的海風掠過紅色海灘,穿過亂石遍佈的褐紅色山坡和幾棵沾滿灰塵的雜樹後,減弱了力量,最後輕拂在臉上,就像女人的手撫過。
山頂的城堡有些年頭了,海風侵襲下,城堡外面不少處石灰已經剝落,露出裡面的青石,一面紅旗在城堡塔尖緩緩飄動。
山底下靠近海灘的地方有一塊塊零碎的麥田,還有一片片葡萄園,不光這裡,整個科西嘉不少地方都有葡萄園,據說這裡的葡萄很有名,出產的葡萄酒暢銷世界各國,不過那都是五年前的事情,戰爭爆發後科西嘉和其他地方的聯繫就被切斷了。
麥田和葡萄園都只是名詞,自從中國軍隊到這裡後,島上的法國人就發現自己失去了種糧食的地方,同時他們還失去了葡萄園,沒有收割的麥子、綠油油的葡萄藤還在,不過那些麥子都倒伏在田地裡,幾輛中國戰車正在麥地裡沿着之字繞行,履帶將那些麥子捲進去,接着又拋在後面。至於葡萄藤,不過是用來遮掩武器的隱蔽物。幾輛卡車沿着崎嶇山路行駛,卡車後面牽引着一門門插了青翠樹枝的火炮,至於卡車本身,不光有樹葉茂密的樹枝,還有一條條葡萄藤。
點綴在這片土地上的孤零零幾戶科西嘉人,在中國軍隊來後,就被勸說進了上科西嘉重鎮巴斯提亞,他們的土地被軍隊徵用,屋舍被暫借,這都是付了錢的。
那些島民對離開土地當然不滿意,可軍隊很友善和他們商量,並且告之這些都是爲了將法國從失敗中拯救出來,中國人是來幫助法國一洗四十多年前色當之恥,將邪惡的德國佬徹底打敗,纔不得不需要愛國的法國人給予幫助。和其他法國人相比,科西嘉島民擁有更強烈的復仇意識,同時又有着善良品質。法國人對四十多年前的普法戰爭深以爲恥,同樣的,對1912年的戰敗,更是無法接受。在金錢與勸導雙重作用下,就算他們不願意離開土地,最後還是笑着走開。
程明海坐在窗戶邊,支着下巴望着山下麥地裡的那些戰車出神。在他面前攤開着一疊稿紙,稿紙上剛剛開了頭,最上面用毛筆寫下了“論戰車與步炮兵協同作戰”幾個大字,剛開了頭,沒寫多少,桌子前還堆放着大量的筆記本。城堡裡很安靜,外面警衛員雖然有意放輕了腳步,空蕩蕩的城堡中,聲音還是傳進了程明海耳朵裡。
從海軍陸戰隊回到陸軍後,程明海先是在遠征軍陸軍總部當了幾個月戰車裝備部副部長,接着他的人生軌跡發生了戲劇性變化——一紙調令將他升爲上校,同時去陸軍第十裝甲旅旅長,手下擁有三個戰車營與兩個步兵營、兩個炮兵營。裝甲旅座位上屁股還沒坐熱,一紙調令又讓他去擔當遠征軍參謀總部戰車處處長,官不高,權力卻大。到了1918年,新的任命又來了,鑑於程明海在戰車使用上有獨到之處,晉升程明海爲少將,同時調任他擔任第六裝甲師師長。
程明海手指頭輕輕撫mo着肩章。亮黃色的肩章上,一顆金黃色的五角星靜靜浮在正中間,顏色是金黃色的,材料上也是採用純金打造,在炎熱的夏天,冰涼的感覺讓人心神安寧。
少將!程明海閉上眼睛,心裡不由滿足地長長輕籲口氣。上校和少將,軍銜上不過是相差一階而已,可區別上卻大多了。
多少人在當到上校後,眼看少將就在伸手可及之處,可頭髮花白了,背駝了,等的到了服役年限,伸手可及的少將卻還近在眼前,遠在天邊。和平年代中國擁有百萬大軍,其中軍官佔到了將近二十五萬,按照比例來說,軍官與士兵的比例接近四比一,可將官卻只有四百三十八名,不到五百,在軍官中只佔到千分之一點七。
唐朝曹鬆的己亥歲二首詩中說到:“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和平年代當然不可能存在萬骨枯,要想功成,怕也比登天還難。戰爭是軍人的天堂,可戰爭也是軍人的墳墓。戰爭進行了六年,少數以前默默無聞的軍人獲得了極大的成功,他們是世人眼中璀璨的明星,受到萬衆矚目,一些軍人在戰爭中獲得平時決不可能發生的越級提拔,甚至連續越級提拔,還有一些原本大家看好前途的軍官,由於各種原因——總之他們打了敗仗——如同流星般從人們眼中消失,但是,遠比這些人要多的軍人從戰場走進了墳場。戰爭對大多數軍人來說,就意味着死亡、殘疾。
殘疾分身理與心理兩方面。別看殘疾還保留人的一條性命,從某種意義而言,對一個正常人來說,殘疾要比死亡更讓人無法接受。死了也就死了,殘疾算什麼一回事情?少條胳膊缺條腿,在人們眼中你就成了怪物,有些人什麼都不缺,可他卻因爲巨大的恐懼瘋了,對這些人來說,以後他們將生活在恐懼中,那是生不如死。
這麼些年戰爭,程明海沒有死,他也沒有殘疾。在他策劃與指揮下,卻有無數軍人倒在戰場上,死傷中,有同盟國方面的,也有協約國方面的,總的來說,同盟國傷亡更大。
程明海在少校、中校位置上一待就是幾年,他相信至少在讓他傾注了太多心血的戰車運用上,沒有誰取得比他更取得更多的成功。當然,開始有些人不瞭解戰車運用,對他程明海抱有偏見,把他或者當成替罪羊,什麼責任都要由他承擔,或者當成包袱,甩過來甩過去。這很讓程明海寒心,作爲一名傳統軍人,對軍隊裡的不良風氣,氣憤歸氣憤,卻也無可奈何。只能冷眼看看周圍軍人,起起落落。
是的,程明海博覽羣書,熟諳現代軍事,能根據實際情況確定如何趟出一條通向未來的道路,並且事實證明,程明海是正確的。但是這有什麼用? 老一輩的軍官眼睛還停留在五十年前,他們只承認炮兵是強大的,步兵是戰爭皇后,戰車是有了,並且性能提高很快,那種性能提高速度讓人瞠目結舌,感慨世界變化之快,可老一輩的軍官眼裡卻沒有戰車!他們也無法理解程明海對戰車的描述。
至於和平年代崛起的那些新貴,與其說他們是軍人,不如說他們是政客。這些新貴信奉戰爭是政治的延續,對他們來說,軍隊生涯不過是獲得政治資本的手段,站好隊,博得上層領導青睞,這遠比操心部隊具體事物,更容易受到他們重視。很顯然,這種人是憑經驗和個人好惡感來認識下級是否稱職,是否應該獲得提升。對於軍隊訓練,他們更喜歡將戰士一個個塑造成機器人——不是用來殺人的機器,而是站如鬆,坐如鐘,衣冠楚楚,能排得整齊的隊列,隊列不管是橫看、豎看還是斜看,都是一條線——而這,能夠獲得上級更多嘉獎。
程明海曾經爲此懷疑過自己是否正確,面對上級的不理解,他忿忿不滿過,彷徨過,一個人在夜裡唉聲嘆氣過,他也曾經懷疑過軍隊是否已經蛻變爲歷史上的那種無能的中國軍隊,這讓喜歡動腦的程明海爲之苦惱萬分。
隨着戰爭進行,中國軍隊這支龐然大物也在慢慢改變中。那些平時很孚衆望,戰時卻顯得無能的軍官被大批裁撤,優秀的指揮員在戰爭進行中獲得了提拔。自從程明海回到陸軍,他發現一切都和自己以前認識的不一樣了,這並不是撤換了一個司令員就能做到的,而是整個風氣爲之一變,變得程明海喜歡現在的這支部隊。
“論戰車與步炮兵協同作戰”,這是程明海在離開海軍陸戰隊後一直構思的題目,他原本打算寫出來後,供自己能夠更深地瞭解,鑽研戰車在新時期的作戰方式,如果能出版——自費出版他還沒這個財力——也許能影響一批後來者,讓別人少走一些彎路,在這方面,程明海有着很強的自信心。只是一回到陸軍後,程明海卻獲得了遠比以前重要的任用。寫論文的想法沒變,反而更強烈,不過開始的那種孤芳自賞的心態隨着領導重用而消失,現在的程明海想的是如何讓上級和自己領導下的部屬,能瞭解什麼是戰車戰,尤其是部屬,他們必須在思想上和自己保持一致。
構思已經很久,只是得到重用後,程明海整天很忙,不管是擔任旅、師一把手,還是在遠征軍陸軍總部當戰車裝備部副部長、遠征軍參謀總部任戰車處處長,每天都有大量事務需要他處理,考慮到還要參加各種各樣會議——這可是具有中國特色,其他國家所沒有——程明海每天從起牀一直要忙到躺在牀上,根本沒時間動筆。不光沒時間動筆,他連整理日記本的時間都沒有,這讓程明海不能不抱怨那種務虛會實在太多了。
第六裝甲師隸屬於中國第一集團軍羣——內部人士稱之爲地中海集團軍羣——中的第六裝甲軍,很奇怪,中國現在一共就三個裝甲軍,除了第一、第二裝甲軍,第三個裝甲軍居然沒有按照慣例稱之爲第三裝甲軍,而是叫什麼第六裝甲軍。
說起來裝甲軍的成立,和程明海還有一些關聯。
1906年,中國成立了實驗性質的裝甲旅,和陸軍其他步兵部隊不同,其他步兵部隊有着固定的團、營、連,在裝甲旅下面,取消了團一級編制,而是由幾個戰車營加上一些後勤維修分隊、炮兵分隊組成了這個旅。
裝甲旅成立後,在試驗中暴露了太多問題,第一批裝備部隊的“熊貓”戰車,故障率高的驚人,戰車開不了多遠就要掉鏈子,而漆黑的炮塔裡狹小的視界,又讓裡面人無法看清外面動靜,加上嘈雜的環境,連戰車裡的戰車兵彼此之間溝通都困難,更談不上和外面人聯絡,這樣的戰車部隊,戰鬥力自然極爲有限,軍方在視察了裝甲旅後,得出的結論是戰車只適合幫步兵跨越塹壕,至於對戰爭其他影響,少的可憐,而使用戰車,最合適辦法是以小規模戰車投入戰鬥,而不是整個旅投入戰場,一個旅上百輛熊貓戰車,讓他們一起上戰場的話,根本談不上彼此配合,只可能跑的到處都是。
形成這種觀點,縱然裝甲旅是國父楊滬生提出來的,軍方高層也是不會太重視了。裝甲旅的編制是保留下來了,卻一直沒有擴大,從1906年到1912年,中國一直只有一個裝甲旅,至於使用上,在歷次演習中,就算規模最大的漠北演習,也是將戰車以連爲規模投入。倒是楊滬生認爲未來意義不大的騎兵師,軍方很有好感,從建國時的一個騎兵軍,一直擴充到擁有三個騎兵軍,二十個騎兵師架子。並且在演習中一出動就是一個軍,遮天蔽日的,足以將外國觀察員驚的目瞪口呆。
改變這種零敲碎打使用戰車思想的,是海軍陸戰隊在戰車上的運用。
和陸軍一樣,海軍陸戰隊以前只看中了戰車營在戰場上的運用,當然,海軍陸戰隊也搞了戰車集羣,不過這個所謂的集羣,和陸軍的裝甲旅一樣,不過是虛有其名而已,在程明海到海軍陸戰隊當顧問之前,海軍陸戰隊從來沒有將戰車集羣投入戰鬥中的戰例,不說集羣,就連戰車營全部投入戰鬥也沒有過。他們和陸軍抱有相似的觀點:戰車,不過是陸戰隊支援武器,要說作用,和陸戰隊裡的機槍、火炮沒什麼區別。
自從程明海到了海軍陸戰隊,在他顧問下,陸戰隊的戰車營在美索不達米亞打出了威風,並且還將戰車集羣整編成了裝甲旅,以旅級規模,參加了美索不達米亞後期作戰、羅得島戰役,在歷次戰役中,這個海軍陸戰隊的裝甲旅吸引了軍方高層足夠多的眼球,作爲功勞,陸戰隊裡面不少人會爭的頭破血流,程明海雖然爭不過人家,但他的影響力卻不是任何人可以忽略的。
回到陸軍的程明海發現幾年不見,陸軍成立了大批裝甲旅:正如中國人所擅長的,當看到什麼事情有那麼丁點用處後,中國人很喜歡將這類事情發揚光大,看到種棉花收益好,所有的麥地全成了棉田,看到經商有“錢”途,四億國人四億商,老闆、經理比街道上亂竄的狗還多。看到煤炭利潤很高,全民又都去挖煤,結果神州大地到處都是窟窿,一不留神就掉了下去。在軍事上同樣如此。
擁有了大量裝甲部隊,自然也就需要專門的管理機構,這也是程明海回到陸軍後,馬上去了遠征軍戰車裝備部當副部長的緣由。
作爲戰車營長出身的程明海,他對出現這種局面當然是歡欣鼓舞,認爲戰車的春天到來了。可是下到基層一看,事情遠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樣,所謂的裝甲旅,不過是將一些戰車營搜刮到一起,給他一個旅的番號而已,至於部隊訓練,還是將戰車打散了用來作爲輔助步兵進攻。
很明顯,軍方上層領導頭腦中還沒擺脫那種認爲戰車速度慢、行程短、機械性能不可靠、防護力不強(不管是陸軍還是海軍陸戰隊的戰車,都無法抵擋同盟國37毫米以上口徑火炮射擊)、火力太弱、通信保障不暢的觀點。按照軍方上層領導觀點,戰車部隊不過是用來和步兵同步展開,或者幫助步兵突破具有堅固陣地的防線,接受步兵戰術思想的鋼鐵機器而已,照貓畫虎擴充的所謂裝甲旅,和以前實驗性質第一裝甲旅比起來,沒有任何進步。
這樣的裝甲部隊當然和程明海期待中的相差太遠,爲此有着責任感的程明海一再向上級上書,呼籲建設一支不被步兵控制的裝甲部隊。
在程明海給上級的報告中,鑑於羅得島經驗,戰車不應該是步兵的附屬品,那種將大批戰車集中起來,勇往直前向前進攻,將敵人碾壓在履帶下的想法是完全錯誤的——這樣戰車將成爲敵人炮兵絕佳靶子——至於將戰車平均分配給各個步兵集團,這種平均主義,對戰車部隊來說,也是失敗的戰術。
很明顯,戰車應該集中使用,戰車的裝甲總是比步兵的軍裝來的堅硬厚實,而戰車速度就是再受到人們質疑,比起步兵兩條腿,那也快了不知多少,至於海軍陸戰隊的貂式戰車,那更是連最快的馬也趕不上了。火力最薄弱的輕型戰車,上面至少擁有一挺機槍,步兵呢?一個步兵可無法拖着機槍來回奔跑。這樣說,是爲了表明那種對戰車的偏見是完全錯誤的,當然,通信保障一直都是問題,可戰車內部乘員喉結通話器和戰車之間用於聯絡的無線電臺出現後,這個通信保障問題已經沒以前那麼嚴重。這些對集中使用戰車創造了條件。
既然有條件集中使用戰車,那麼就該按照古代運用騎兵方式,運用戰車部隊。如果說戰車相當於古代騎兵,那麼裝甲部隊中應該存在相當於近代龍騎兵。而這種現代龍騎兵,就是乘坐運輸車輛的步兵,這些步兵的任務是利用戰車衝擊效果迅速跟在後面,擴大突破口,佔領敵人陣地給後繼部隊創造條件。失去步兵保護的戰車是相當危險的,同樣,沒有戰車配合的步兵也很難突破敵人陣地。
在程明海建議裡,步兵,或者是乘坐汽車的步兵,並不適合協同戰車作戰——在他的建議書裡,戰車永遠是第一位的——裝甲部隊應該有乘坐裝甲保護汽車的步兵。那種生存力很弱的步兵在與戰車一起投入縱深進攻時,他們的處境將極爲艱難,而裝甲汽車可以給他們提供基本保障。至於普通步兵,他們連戰車推進速度都跟不上,更是不適合編入戰車部隊。
建議的最後一再表明戰車部隊是否能在戰鬥中取得成功,最主要的是速度,而不是裝甲或者火力,按照木桶理論,一支部隊推進速度快慢並不取決於最快的戰車,而是最慢的那些單位,如步兵、炮兵。所以不光步兵需要乘坐有裝甲防護的汽車,連炮兵也必須機械化、自行化,馬馱炮兵不適合配屬給裝甲部隊。
現在的程明海已經不再是1913年那默默無聞的戰車營少校營長了。在海軍陸戰隊的顧問生涯給他帶來了軍界足夠威望,他的觀點也不再受到那些老人將軍嘲笑,相反,卻獲得了上級足夠的重視,並且很快按照程明海觀點,改造了陸軍的那些所謂“裝甲旅”。
戰爭使得和軍事相關事宜辦起來效率極高,高的連提出建議的程明海都反應不出來,新式裝甲部隊就成立了。這也難怪,戰車是現成的,隨着戰爭進入第五、六個年頭,老式的熊貓戰車連訓練場上都不再有,就連東北虎式重型戰車也過了時,賣給俄國、日本、高麗、安南、蝦夷地、菲律賓創外匯去了,現在的戰車是最新的雲豹中型戰車和犀牛重型戰車。
東北虎式戰車在歷史上有着自己的顯赫地位,作爲俄國後來大批量生產的鋼鐵猛獁始祖,東北虎式重型戰車牆內開花牆外香,這卻是當時國人所想象不到的。
至於裝甲汽車,這並不存在太多難題,無非是給汽車裝上鋼板,既然程明海他們在羅得島倉促中都能改造出一批,作爲財力渾厚的陸軍,自然更有理由製造出大批合適裝甲汽車。再怎麼說,裝甲汽車生產難度總沒有戰車高。
讓陸軍覺得難辦的是程明海提出的機械化、自行化炮兵,幾噸重火炮可不是那麼好和汽車結合起來的,這需要大噸位的牽引汽車,而現在最大的牽引汽車不過五噸,當然,將火炮裝在戰車底盤上是個解決方法,不過這需要國內陸軍財政委員會給予撥款,各大公司研製後才能出來。在機械化炮兵出來之前,馱馬化炮兵可以暫時應下急。
程明海說的是裝甲旅,他還沒敢想擁有規模更大的裝甲部隊。而陸軍上層卻不如此想,既然要搞能夠執行戰略縱深突擊的裝甲部隊,要麼不建,要建就建大的。裝甲旅已經不在軍方上層考慮範疇內了,很快,軍方在原有裝甲旅基礎上,創建了十四個裝甲師。並且以裝甲師爲基礎,創建了三個裝甲軍,第一、二裝甲軍每個軍在擁有一個裝甲師同時,還各有兩個騎兵師——騎兵師機動能力總比步兵強。只有在地中海的第三裝甲軍,除了一個作爲基幹部隊的第六裝甲師,其他部隊不是騎兵師,而是兩個後方補充上來的第九十一、九十二步兵師。
當然,裝甲師是程明海按照原有思路延伸過來,自己如此稱呼他所擁有的這種師,在軍方正式文件中,裝甲師並不叫裝甲師,而是被稱呼爲驃騎兵師。至於裝甲軍,那也不叫裝甲軍,而是叫機械化騎兵軍。程明海看到文件上如此稱呼他的裝甲部隊,不由得哭笑不得,相信這一定是軍隊上層出身騎兵的將領,丟棄不了過時了的騎兵,強給裝甲部隊按上一個反映他所理解真實社會的名稱——馬步弓三軍,程明海不由惡想,什麼部隊該叫弓軍呢?總不能是空軍的轟炸機吧?陸軍就是想這麼叫,相信空軍也是一定不答應的。
作爲師長,第六裝甲師——準確的說應該是第六驃騎兵師——有着太多需要程明海傾注心血的地方,第六驃騎兵師下轄一個裝甲旅,兩個乘坐裝甲汽車的步兵團,兩個車載炮兵團,再加一些師直屬隊,如汽車運輸團、維修部、工兵、通信兵,全師一萬剛出頭,可以說,是中國僅次與騎兵師,部隊人數最少的師了。這個新成立的裝甲師不缺裝備,卻缺訓練,單獨拉出去大家都是好漢,要是合到一起,怎麼看怎麼像一盤散沙。
程明海當然不能允許自己建議下才成立的部隊,在自己指揮下卻讓別人看了笑話。從1918年年初,程明海在美索不達米亞沙漠中開始訓練他的第六驃騎兵師演練自己摸索的一些戰法,尤其是戰車與各兵種之間的協同。
在訓練中,程明海特別注重戰車與步兵之間配合,按照程明海從戰爭中得到的經驗,當戰車在不便觀察的起伏地和叢林地帶、跨越河流或者是居民點;在戰車通過敵人反戰車火力點或者地雷場時,乘坐汽車的步兵必須下來,由戰車和炮兵提供火力掩護,利用自己的火力給戰車提供幫助,佔領敵人陣地,幫助工兵開闢可以供戰車使用的通道,等戰車和其他沒有下車步兵通過後,他們再等候後面上來車輛跟隨在後。說起來容易,實際訓練起來,卻顯得問題很多。主要是步兵指揮官把握不準時機,而這需要在近乎實戰的多次訓練才能磨練出默契來。
驃騎兵師未來的戰場在歐洲,歐洲那裡不光有一望無垠的大平原,同時,那裡還有連綿起伏的丘陵地帶,甚至戰車難以投入戰鬥的阿爾卑斯山。戰車炮可以直瞄射擊,對丘陵反斜面,戰車火炮卻沒了用武之地,而炮彈初速比戰車火炮要慢,彈道要彎曲的榴彈炮,在這樣的地段就有了用武之地。將兩種火炮組織好了,可以互補長短。但火炮牽引畢竟不如戰車機動靈活,轉移射擊陣地需要大量時間,而火炮又不能拖了戰車進攻速度後腿,射擊還要能適應戰車高速推進,這就需要炮兵與戰車部隊之間有着可靠的通信聯絡。當然,炮兵與戰車的協同還有很多需要注意之處,如炮兵不能把炮彈打到前進的戰車隊伍裡,炮兵要壓制敵人炮火、阻滯敵人預備隊進入陣地、當戰車部隊進攻不利時,炮兵要掩護戰車撤出戰鬥……
在訓練中,程明海還注意到飛機可能對戰車提供的好處,可他還沒想好如何讓飛機與戰車協同起來,地中海集團軍羣攻佔了撒丁島、科西嘉島,一紙調令過來,第六機械化騎兵軍全部開往科西嘉,準備即將發起的登陸歐洲戰役。
來到科西嘉島,程明海和他的第六驃騎兵師進入緊張的最後準備中,這時候已經不是如何演練各兵種之間如何協同了,而是如何解決糟糕的後勤和胃口極大的裝甲師之間巨大的缺口,而這更多的是需要程明海和主管後勤的各部門之間搞好關係,對程明海來說,這卻不是他的長項。程明海總是想不明白,大家都是爲了中國在前線流血流汗,那些後勤老爺們怎麼就沒什麼改進?
按照程明海建議,驃騎兵師擁有一百二十輛雲豹式中型戰車,這種中型戰車四百升的油箱能讓戰車跑一百公里,驃騎兵師汽車團擁有一千輛從一噸半到五噸載重汽車,不過其中兩百輛五噸載重汽車讓程明海分配給了炮兵團,剩下的載重汽車全部出動,一次性可以運輸1760000升油料,不過要是考慮還有彈藥、食品、衣物、維修零部件……汽車無法保證全部符合出勤條件,總有不少車輛需要維修,那麼靠運輸團是無法滿足整個師每日需求。
可後勤部門卻好象根本沒有想到這些,他們總是說“別開玩笑了,你們師不是有足夠汽車?怎麼還要我們這裡的……”,至於物資“上個星期已經給了不少了,別的師一個星期才XXXX噸,你們一天就給了XXXX噸,這還不夠?”程明海無法理解,那些人就沒想到,步兵師是步兵師,驃騎兵師和步兵師完全不一樣。
還好,現在已經不是1913年,程明海自己已經是少將,作爲將軍說出去的話總還是有點權威性,而且在他上面還有比他還緊張的機械化騎兵軍軍長,中將軍長以前看過程明海有關發展裝甲部隊報告,在當了這個軍軍長後,他自然很關心自己手下唯一的拳頭部隊,至於第九十一、九十二步兵師,這兩個師從基幹師擴充成野戰師沒多少時間,戰鬥力如何軍長自己都心中沒多少底,程明海看自己和後勤部門交涉效果不顯著,不過和軍長談了一次,軍長馬上帶上一羣人跑到地中海集團軍羣指揮部找司令員“解決問題”。走最高路線的好處是以後後勤部門看到程明海,馬上必恭必敬,態度和藹的就像看到親老子。至於程明海需要的補給品,那是隻有多,決無少的事情了。
遠處潮水拍打礁石,發出龍吟般經久不息聲音,藍的發黑的海水還沒接近沙灘,顏色變成了翡翠綠,一條白線向沙灘緩緩逼近。習習海風從外面吹進來,拂動窗臺上懸掛着的吊蘭,青枝飄逸,綠意浮動,給炎炎夏日帶來了一抹清爽宜人感覺。落日餘輝灑進室內,光線在刷了白粉的牆壁上反射回來,屋裡籠罩上淡淡的橘紅色。
程明海閉上眼睛,深深吸口氣,睜開眼,隨手取過桌臺右上角整齊疊放的文件堆最上一封信。信已經拆開,從裡面取出一張薄薄紙張,看着上面內容,當上少將後,人前一般不再微笑的程明海,臉上浮現出一絲柔情。
信是程明海的朋友從撒丁島寄過來,寫信的朋友現在在第三集團軍羣司令部擔任接待處副處長,官雖不大,卻玲瓏八面很討別人喜歡,這個朋友喜好收集各地藝術品,據他本人說,他看中的不是藝術品在金錢方面的價值,而是那些藝術品本身具有的藝術價值,這次中國軍隊到海外作戰,程明海的這個朋友從法奧到撒丁島,收集了不少精美的藝術品,如在美索不達米亞從一個土著那裡用十塊中國元購買的金牛頭豎琴——很顯然,那個賣金牛頭豎琴的土著並不瞭解這個藝術品價值,當程明海朋友拭去粘在上面灰塵,“驚喜”地發現牛頭居然是黃金鑄成,牛頭下垂着天青石鬍鬚,眼珠嵌着藍寶石。琴箱正立面用貝殼鑲嵌着四幅小畫面,每幅都那麼精美。這絕對是他能想象到最美的藝術品了,並且經過專家考證,這個金牛頭豎琴竟然是四千年前的老古董,可想而知當他得知這個消息的心情——、用一塊仿墨西哥鷹圓換來的從烏爾出土的五千年前皇家徽牌、晚上讓人從耶路撒冷聖殿山上哭牆挖出來的石頭、古怪冒險家送給他的埃及法老黃金面具、羅得島“撿”到的太陽神像複製品(當然是黃金製作)……
收集了不少藝術品的業餘“收藏家”將一些藝術品贈送給上級,以次換來了上級對他保護文物的高度讚揚。但將文物運回國,而沒有留在當地保護,這個領導是不會表態的,就算需要表態,他們也會說和平安寧的中國遠比兵荒馬亂的歐洲更能保護這些文物。戰爭中,對當地友好的中國軍人各個都富有藝術修養,懂得如何收集並且保管文物,這或許是作爲人的本性,英法士兵在二次鴉片戰爭中不就“保護”了不少中國皇家文物?新中國建立了,就算穩定下來,那些英法士兵也沒想起要將這些皇家文物從他們安全的國內再送回來,現在,中國軍人不過像他們學習而已,至於程明海的朋友,更是藝術品愛好者裡面的佼佼者。
程明海的朋友平時經常給程明海寫信,告訴程明海要注意哪些東西值得收藏——一般都是和黃金白銀鑽石瑪瑙有關——雖然程明海對這些興趣不大,但並不妨礙幫他收藏一二。不過這次來信,裡面內容卻和藝術品無關:信中寫到程明海讓他留意的嫂夫人已經到達撒丁島。
徐倩在還得到批准卻沒離開國內時,給程明海寫了封信,告之自己將要到前線來。收到信的那幾天,程明海正忙着和後勤部門喝酒說諢話,等想起要看家裡來信,卻得到這個意外之喜。讓程明海從雲端跌落下來的是,興高采烈的程明海去地中海集團軍羣指揮部詢問國內戰地採訪團什麼時候到達,可那裡人卻告之戰地採訪團是有這麼回事,不過這個戰地採訪團不到科西嘉來,他們只在撒丁島呆上一段時日,就算戰地一遊,可以光榮凱旋了。
接下來讓程明海更沮喪的消息接踵而來,上級在知道戰地採訪團中還有程明海的妻子後,特意警告程明海:這次戰地採訪團之行,並非外面想象中那麼簡單,這關聯到中國軍隊在這次戰爭中的成敗,爲此,除上級允許向戰地採訪團透漏的消息外,任何人不得主動與戰地採訪團成員聯繫,除了第三集團軍羣,任何與第三集團軍羣無關的部隊,都屬於絕密,不管是有意泄露,還是無意泄露,只要查出就要接受最嚴厲的處分,哪怕上將也不例外。潛臺詞很明顯,連上將都要把牢嘴巴,你個小小的少將還是繼續當你的隱行人吧。
對戰地採訪團來說,科西嘉島的部隊就跟不存在一樣,他們不知道在那邊有世界第一團:101傘兵團,他們也不知道遠征軍中戰鬥力最強悍的第六驃騎兵師在科西嘉島上,他們甚至連這兩支部隊都沒聽說過。在戰地採訪團對科西嘉島上情況一無所知時,科西嘉島上的程明海卻對戰地採訪團的行蹤瞭若指掌,熱心人就是在他那當第三集團軍羣接待處副處長的朋友。
信中內容很簡單,只是說程明海的妻子在撒丁島一切都好,袁蔚庭司令員也知道徐倩與將軍的事情,並且在一定程度上,給予了特殊照顧。只是因爲衆所周知的原因,在戰鬥打響前,無法讓程明海和徐倩見上一面——同樣的,和徐倩同行的吳伶俐未婚夫,空軍杜申利也將參加即將開始的戰役,爲此杜申利不得不避開——對此上將也感到十分遺憾。
是的,“十分遺憾”,既然是戰爭年代,遺憾的事情還少了?對此程明海早就有心理準備了。只是妻子爲了看自己一眼,不遠萬里從中國來到了不算安全的地中海,撒丁島與科西嘉島這麼近距離,兩者之間就隔了一個狹小的海峽,卻無法相見,自己還知道妻子在幹什麼,而徐倩呢?她還在苦苦尋找,卻總是無法得到自己的消息……程明海每次想到這裡,心都像被刀剜一樣。
平復下心緒,程明海將信紙鄭重疊好,又放回信封,擺在那堆文件堆最上面,操起筆繼續寫了起來。
“……戰車的缺點:從歷次戰車參與的戰鬥中,我們可以得出一些基本定義。第一,戰車目標龐大,當戰車停止下來,或者接近敵人防戰車陣地時,很容易被毀傷。第二,戰車運動中,發動機嘈雜的噪音,劇烈的顛簸,使戰車內乘員不容易發現敵情,同時也不容易互相溝通,同時乘員很容易疲勞,而疲勞又會使戰車戰鬥效能急劇下降。第三,戰車火炮彈道低伸,對反斜面或者掩體內的目標毀傷效果不佳。第四……”
程明海正在奮筆疾書,外面響起敲門聲,思路一時被打斷讓程明海心裡沒來由的有些發堵。
“老程啊,在不在?”有人在外面高聲叫到,聽起來心情不錯。
“老李嗎?進來吧。”程明海微不可查嘆了口氣,擱下筆站了起來轉過身看着門口。
房門被人猛地推開,第六驃騎兵師政治部主任李漢均上校如同一陣旋風,從走廊上走了進來。
一進門李上校先是打個哈哈,衝着程明海揮舞着手中電報稿紙,大聲嚷嚷:“師長啊,請客請客!今天晚上師長你可一定要好好請弟兄們喝一頓!”
“什麼事情這麼高興?是不是軍長答應給我們師再配備一個高炮營?”
李漢均一笑,將手中電報藏到後面:“嘿……師長整天就知道想咱們師,難道不能想想別的?”
“別的”事情,程明海心房不由一陣亂跳,他差點脫口而出“難道倩倩來了?!”話剛到嘴邊,馬上又收了回去,師長夫人到了撒丁島,這在第六驃騎兵師裡還是“絕密情報”,自己並沒泄露出去,李漢均當然不可能知道。可除了徐倩來了,還有什麼事情讓李漢均莽撞跑過來,一開口就讓自己請客?
程明海笑着搖搖頭:“別打啞謎了,有什麼好消息,說就是。”
李漢均狡黠一笑,收住笑容,突然向程明海行個軍禮,嘴裡高聲道:“第六驃騎兵師政治部主任向軍首長報告!”
程明海給嚇了一跳,手足無措看着一本正經的李漢均,連連道:“胡鬧!……老李你開什麼玩笑!這裡哪來的什麼軍首長?”
“您不就是軍首長?”
“亂彈琴!我怎麼……”程明海突然說不下去了,疑惑地看着李漢均。
李漢均將舉着的手放了下來,笑嘻嘻將藏在後面的電報遞給了程明海:“恭喜師座,從今天開始您就是軍首長了!”
程明海接過電報,先擡頭看了下李漢均的眼神,這纔將電報展開仔細看看。
電報上很簡單:“茲命令:第六驃騎兵師師長程明海少將調任第二機械化騎兵軍長。”
程明海心臟急速跳動,擔任師長才幾個月時間?他自己都感覺還沒帶出什麼成績來,現在新的任命居然又下來了。軍長!雖然沒說軍銜晉升一級,不過在軍長的位置上,距離中將也就不再遙遠了。當被任命爲第六驃騎兵師少將師長時,程明海就看到一條康莊大道鋪在自己腳下,現在他面前更是鋪滿了鮮花的金光大道。
程明海強壓下心頭狂喜,看着電報有些不敢相信,狐疑問道:“這是真的?不會有人開玩笑?”
“誰敢拿軍用通信開玩笑!”
“報告!……主任,總部又來一份補充電報。”
李漢均從電臺室主任手中接過電報看了看遞給程明海:“首長您看看吧,這可不是假的。”程明海一把從李漢均手中搶過電報,背過身急急走到書桌前,將電報鋪在桌臺上自己翻閱,身後李漢均還在笑着對他說道:“首長,雖然您已經是第二機械化騎兵軍軍長了,不過要是不請弟兄們喝一頓,恐怕弟兄們不會放首長上任。”
“戰爭年間,一切從簡,哪那麼多繁文縟禮?給上級知道了,大家誰都沒個好,這種歡送會還是免了吧。”說着程明海回過頭看着李漢均笑了:“告訴食堂,晚上加幾個菜,我請大家吃一頓,至於酒還是免了。”
李漢均走後,程明海關上房門,一個人靜靜研究兩份電報。第一份電報很簡單,只是告訴程明海,他當了第二機械化騎兵軍軍長,至於這個第二機械化騎兵軍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上任,上面一概沒提到,這也難怪程明海一看到電報,第一反應是“電報是假的”。
第二份電報詳細多了,上面詳細介紹了第二機械化騎兵軍情況:這個機械化騎兵軍隸屬於新成立一年的第二集團軍羣(俄國集團軍羣)下裝甲集羣。第二機械化騎兵軍由第二驃騎兵師與303、304騎兵師組成,全軍一共三萬人,軍部現在俄國頓巴斯的頓涅茨克,程明海在接到電報後要馬上起程,乘坐海軍艦艇通過達達尼爾海峽,走黑海航線在塔甘羅格登陸,那裡有第二機械化騎兵軍駐塔甘羅格辦事處,他們會安排程明海儘快去頓涅茨克上任。
程明海看完兩份電報,站起來繞着屋裡走了幾圈,看着外面落下海面的太陽,天空已經漸漸暗了下去,快步走到電話邊,將聽筒拿了起來:“給我接集團軍羣總司令……徐司令員嗎?我是第六驃騎兵師師長程明海……對對……呵呵,已經接到了,上級如此信任我,我是不會辜負上級期望的,首長對我的扶持,部下終生難忘……是這樣的,不知首長現在是否有空?有些事情我還不大明白,想向首長請教一二……是……是……我明白了,兩個小時後我將到您那裡去。”
和集團軍羣司令員通完電話,程明海想想還有一貫信任自己的第六機械化騎兵軍軍長那裡也要通報一下。
和程明海想象中一樣,第六機械化騎兵軍的段啓瑞軍長也得知了軍委會升調程明海爲第二機械化騎兵軍軍長的事情,電話中段中將對軍委會挖他牆角的行爲大爲不滿,嘴裡還吐了不少髒話出來,讓程明海聽的想笑又沒敢笑出聲。最後段啓瑞既顯得無可奈何,爲自己部隊以後戰鬥力如何保證擔憂不已,又爲程明海能得到重用感到高興——程明海不管怎麼聽都覺得這個“高興”實在勉強——在電話中好好鼓勵了程明海一番,並且說什麼讓程明海以後多多幫助第六機械化騎兵軍,這裡是他的孃家,第六機械化騎兵軍隨時歡迎程明海回來看看。
“第二集團軍羣……第二集團軍羣……”
距離與徐司令員見面還有兩個小時,這點時間陪那些師部軍官吃飯是辦不到了,只能錢由程明海出,吃就隨他們便,至於程明海自己,要吃飯只能等從司令員那邊回來後再說。
晚上十二點,程明海面帶微笑告別了集團軍羣司令員,帶着所有答案回到了他現在的臨時駐地。第一集團軍羣司令員徐濤齋是浙江鄞縣人,原本大家在底下私自議論,說是這位徐上將與兩位國父是同鄉,藉助本鄉本土的關係,這才一路順風爬到現在這樣高位。程明海以前沒機會單獨和徐司令員接觸,自然也不知道這話說的正確與否,今天晚上的會談,卻讓程明海發現,這位徐上將不光在軍事上很有一套,同時在政治、經濟、外交、文化、教育上,也是很有一手,可以說,他是全才。
晚上七點程明海準時到達司令員住的地方,那位別人眼中靠同鄉關係才攀爬上去的上將熱情招待了程明海,這倒不是說作爲以前部屬,程明海現在調任其他集團軍羣擔任軍長,他這個上將要體現出自己的風度來,程明海看出來了,這個徐上將真的對程明海能獲得軍委會重用十分高興,按照徐上將所說:“是金子總是會被挖掘出來的”。
程明海帶了一肚子疑問找上門去,這不能怪程明海記性不好,實在是中國軍隊的保密制度太嚴,作爲一名少將師長,別說其他集團軍羣,就連本集團軍羣到底要向什麼地方進攻,這都是對他保密的,上級只告訴他訓練要側重哪方面,其他的一概不提。下午接連接到的兩份電報,裡面雖然詳細介紹了有關第二機械化騎兵軍事情,可對第二集團軍羣,卻幾乎沒怎麼提到。程明海唯一知道的就是這個第二集團軍羣在俄國,除此以外,一字沒有。
程明海不知道,可徐濤齋司令員卻瞭解,談性很好的上將不光詳細告訴了程明海有關1917年成立第二集團軍羣事宜,和第二集團軍羣基本編制,還和他海闊天空亂扯一通,從法國大革命談到上海的期貨市場,又從德國俾斯麥首相談到儒家思想,中間再穿插幾段有關軍校教育。東拉西扯,只要他想談什麼,嘴裡就說什麼,程明海自認自己還算博學了,可在滔滔不絕的徐濤齋司令員面前,他卻發現自己那種自認博學的想法,實在幼稚的好象兒童。
回到住處,程明海也沒開燈,藉助月光掃了眼屋裡擺設,心裡不由暗歎:“明天就要離開這裡了。”對自己的前途感到高興,卻又有些捨不得。
程明海不知道,按照安排,戰地採訪團在三天後將抵達科西嘉島,而他的妻子徐倩,就在這支戰地採訪團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