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城西北角,五丈河邊,新起了一片院落。黛瓦白牆,用料非磚瓦即青石,就是點綴在其中的幾座二層小樓,也全都是磚石結構。在這個大量使用夯土和木料的時代,這一片建築透出一種別樣的硬朗,另有一種風味。
這裡的諸提舉、勾當公事、幹辦公事,以及吏人中的主事以上,一大羣人早早就迎在了大門之外。遠處看見馬匹過來,急忙上前行禮。
徐平等人翻身下馬,略說幾句,太陽底下也不多待,隨着衆人進了大門。
這裡就是三司屬下各種公司的培訓中心,徐平按照自己前世的大國企的自辦學樣模式建起來的。不管是什麼公司,人員培訓學習主要都是在這裡,只有那些與實際結合緊密的小學習班才由公司自己組織。不管是論規模還是學習的組織以及實效性,這裡都已經遠遠超過了國子監,是京城裡實際上的最大學校。不過這裡的學生學完之後進的是各公司,而不是進官府,除了在公事上有接觸的官員,士大夫並不注意這裡。
因爲進了公司也是有了鐵飯碗,特別是那些管理崗位,待遇比官府裡的底層官吏還要優厚一些,最近一些日子開始有科舉無望的士人子弟進來,好壞謀個衣食。京城裡的官員成千上萬,能夠蔭及子孫,一個人就把全家養起來的都要到中層以上,下層的小官可沒有那麼優厚的待遇。他們的子弟,以前是奔着各衙門的公吏,以及各場務的吏職去,特別是那些有油水的職位,同樣趨之若鶩。以爲士人子弟和讀書人就不屑於做公吏,那可是大錯特錯,每次新招公吏,這些人都是最大的投考人羣。
特別是最近京城裡開始學習京西路,培訓專門的管賬人員,更是熱門,甚至有不少從國子監轉過來,專門學習做賬的。進士不是那麼好考的,而讀一輩子聖賢書,不中進士就什麼都不是,京城裡連個教職都不好找。七老八十纔有特奏名,還不一定熬得上,就是熬上了得到個官身,也絕無前途,低級選人的待遇還趕不上現在公司做賬的呢。
京城好就好在這裡,什麼都可能缺,就是從來不缺人。而且只要衣食無憂的人家,子弟大多能夠讀書認字,人員素質遠不是其他地方可比。
管這裡的蔡提舉五十多歲年紀,蔭補爲官,三十多歲纔得到實缺,到現在官場上摸爬滾打了二十年,還是選人身份,官員中的最底層。若是在徐平前世,無法想象這樣一個機構讓這麼一個小官來管,但這個年代就是這樣,別說是這培訓機構,大量的公司管理者都是底層選人小官,還有不少是武官。所謂冗官,基本就冗在這些人的身上。徐平辦了這些公司,給這些人出路,有了實缺日子就好過多了,他們都從心裡感激徐平呢。
進了長官廳,上了茶湯。一碗酸梅湯下肚,身上的暑氣才慢慢散了去。
徐平問站在面前的蔡提舉:“你這裡建成也近一年了,現在有多少學生?”
蔡提舉恭聲道:“回省主,如今在學的有三百二十六人,其中二百六十三人是從各個公司來的,還有六十三人是從外面招進來的。”
“他們學得如何?你這裡可有什麼難處?”
“學的用心,畢竟學好了就有一碗飯吃,哪個敢懈怠?說起難住,其他都好,就是缺教的人。教公司來的人粗識些字還好,一些他們做事要用到的學問,和算學之類,就難找教書的了。這樣的人本來就少,我們這裡能請來的,就更加鳳毛麟角了。”
徐平對身邊的葉清臣道:“葉判官,這裡的事情你多上心,蔡提舉說的事情,可要記下了。我們建起這些房子來,不是爲了好看的,是要真地教出能夠做事的人來。現在一切都是相當於在一片白地上另想爐竈,必然事事艱難,只有多花上心思。話說回來,這兩年你把這裡搞好了,以後也就容易多了。”
葉清臣面現難色:“省主,其他都還好說,缺錢缺糧,三司庫裡撥付就是。但是缺教學的人,又到哪裡找去?公司裡的事情,大多都是前人不曾做過的,人人都不懂,怎麼可能找出人來教呢?這事情,只怕還要從長計議。”
徐平搖了搖頭:“話不是這樣講,人非生而知之,邊做邊學,邊學邊教就是。大不了一時搞不清楚,教的有些差錯,以後糾正過來就好。其中的關鍵,是公司裡要把做得好的人揀選出來,給他們更多的錢,更高的地位,讓那些做得好的人來教。教學相長,他們教的時候,也會發現更多的不足,事情纔會越做越好。”
“省主的話,屬下記住了。”
徐平點了點頭,還是意猶未盡,對身邊的幾人道:“官員做事,最重要是興利除弊。怎麼能才興利除弊?現實中我們碰到的難處,一百件裡有九十九件是聖賢書裡沒有的,遇事只會翻古書,是沒有用處的。太宗朝宰相呂正惠公曾有一言:‘耕問奴,織問婢’,這話說的意思就是我們遇到了什麼事情,不要憑空瞎想,而要低下頭,彎下腰,問一問那些真正做這些事的人。有他們做事的實際,再有你們胸中對天地之理的理解,結合起來,才能真正把一件事情搞明白。這處學校,你們不要小看了,依我說,三司裡的官員,閒時也可以來聽一聽,學一學。不一定要跟這裡的學生一樣學得精通,知道個大概,對將來管事便有無窮的好處。最少,不用事事都依賴吏人。”
趙賀和幾位判官一起點頭稱是,至於心裡把徐平這話聽進去幾分,就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能夠把吏事搞明白的,這個年代有幾人?對大多數人,那都是完不成的任務。
徐平又道:“對官來說,手下吏員的升降黜陟是一件大事,三司底下的這麼多公司,就更加是如此。你們都是爲官多年的人,習慣了從嚴治吏,最注重的,是要挑出那些害羣之馬,從嚴懲處。要我說,對這些新立的公司卻不要如此。人有貪瀆,有無能,有懈怠,有敷衍塞責,人多了總是難免。公司裡是做事,不同於治理百姓,第一要務不是把這些人剔除出去,而是要反過來,把那些勤謹做事,聰明伶俐,乖巧能幹,善於發明的人才挑選出來,給他們更高的職位,更好的待遇,讓他們把自己的本事發揮出來。一句話,公司最重的不是汰劣,而是選優,這是跟以前做官的不同,你們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