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夷簡看着王曾,聲音都有些顫抖:“你也說我結黨營私?此等事,若是沒有明證,豈能出自你口?孝先,我們相交數十年,有什麼話不能私下裡說?”
見呂夷簡雙目圓睜,完全不敢相信自己說的話,王曾神色不動:“國家公事,當然要在朝堂上說,我們做大臣的,豈可把國事私相授受?”
“國事當然不能私下裡講,但你對我有誤會,總可以跟我講吧?說我結黨,呂某如何擔得起?孝先,沒有明證,這種話不能說的!”
“舉頭三尺有神明,很多事情做了就是做了,公道自在人心,又何必事事都要有證據呢?範希文朋黨之事榜於朝堂,難道就有他結朋黨的明證了?”
“範希文之事,是御史臺覺察到。憲臺榜其事於朝堂,無非是防微杜漸之意,與我有何關係?——再者,那蔡齊事事附和你,莫非他也是與你結黨?”
“我王曾入朝三十餘年,自認上無愧於天,下無愧於地,事君忠,待同僚以禮,時時心念天下百姓,心中無愧。蔡子思於朝政與我所見多有相同之處,本是平常事,並無結黨之實。——不過,如果坦夫認爲他與我結黨,才肯認你在朝裡廣結黨羽,把持朝政,讓你說一句又如何?坦夫,我王曾無愧,對此事你也能說一句無愧嗎?”
呂夷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曾竟然會說出這種話來。這是鐵了心,要把自己從宰相的位子上拉下來了啊!見王曾看着自己,神情認真,目光清澈,呂夷簡的心不由慢慢沉了下去。無愧兩個字,王曾能說,他呂夷簡能說嗎?哪怕王曾現在向自己發難,呂夷簡仍然認爲他當得起,可自己要說,只怕就要貽笑後人了。今日到了這步田地,相位肯定已經保不住了,又何必逞口舌之能,讓後來人小看自己呢?
王曾做不到阻止呂夷簡在朝政上做決定,一起不做宰相他還做不到嗎?見上面的趙禎睜大眼睛看着自己,呂夷簡強自平靜一下心神,對王曾道:“孝先心中對我怨氣,私下裡怎麼說都行,但朝政不可淪爲意氣之爭,你說我結黨,是要有明證的!”
“我王曾出入內外數十年,從無一事不可對人言,若有人這樣對我說,我不需要他們提出什麼明證,自當拱手退位,閉門思過!爲大臣者,就當時時存戒懼之心,不可逞小人之智,盡心竭力,爲國爲民。坦夫以爲呢?”
呂夷簡能說什麼呢?一起做宰相,他可以把持處朝政,事事壓制住王曾,但是真正說起潔身自好來,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在王曾面前強行分辨,現在強行辨解也已經沒有意義。
見呂夷簡不再說話,局面已經極度不妙,宋綬抗聲道:“爲宰相掌朝政,怎麼能夠事事讓所有人都滿意?縱有一時疏漏,又自得什麼?王相公的話,過於咄咄逼人了!”
蔡齊冷笑:“我早就說過你陰附呂相公,做執政做到你這樣不要臉面,宋綬你真是不知羞恥爲何物!”
宋綬轉身看着蔡齊,鬚髮皆張:“你說什麼?蔡齊,你還不是什麼事情都跟在王相公的後面?有臉說我!做事情無非是東還是西,所見略同怎麼?”
“哼,我和王相公是所見略同,你也配?!你當天下人都是瞎子嗎?”
宋綬性格陰沉,此時被蔡齊逼得急了,猛一擡頭,竟然目射兇光。
坐在上面的趙禎再也無法看下去,站起身來,一甩袍袖,向殿內去了。
看着趙禎的背影,宋綬終於冷靜下來,纔想起這是在崇政殿裡,在皇帝面前。轉身看在座的幾人,呂夷簡已是滿臉疲憊,章得象強自鎮定,李諮、陳執中和韓億等中立的則面無表情,張士遜面色發白。
景祐三年,歲在丙子,夏四月甲子十六日,衆大臣在崇政殿議事起了爭吵,而且衝突激烈,皇上面前失禮,宰相呂夷簡、王曾,參知政事宋綬、蔡齊,一夕俱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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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之後,崇政殿,趙禎吩咐小黃門上了茶湯,賜了座,看着坐在下面的王曾。
不過兩天的功夫,王曾顯得老了很多,頭髮花白,臉上的皺紋明顯深了。王曾生來面容清秀,眉目如畫,如果讓後世的算命先生看到,一定會說他生具女相,必定是大富大貴之人。但看在趙禎的眼裡,卻覺得他老得格外厲害。不由地想起了當年自己幼年登基,丁謂把持朝政,專橫跋扈,朝中內外人人噤若寒蟬,是王曾聯合馮拯,扳倒了丁謂,穩定了朝局。後來王曾爲了能夠讓自己順利親政,對劉太后多有限制,引起不滿,被藉故貶出了朝堂。走時又是王曾引呂夷簡進政事堂,爲宰相,幫助自己平安度過了太后稱制的日子。
趙禎不由有些懷念從前,那個時候王曾和呂夷簡互相提攜,互相幫助,真地是一心一意爲自己這個小皇帝着想。不成想到了晚年,兩人翻目,到了今天這步田地。想起從前的點點滴滴,趙禎不由心裡發酸,眼角有些溼潤。
王曾坐好,趙禎道:“相公年未滿六旬,而衰老如斯,朕心實在難忍。相公這幾年來操勞國事,竭盡心力,我自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於國事政見不同,是尋常事,相公與申國公相知相交數十年,不必爲此事傷了和氣。等到出了京城,好生將養身體,把這些煩心的雜事都放下,與呂相公也可握手言和,不必因此就斷了多年的情誼。”
王曾捧笏道:“陛下宅心仁厚,微臣謹記教誨。”
“此次出京,不知相公想到何處爲官?看你身體不如往日強健,當選好去處,不必勞心費心,好好養着身子就是。身體好了,朕才心安。再者國政必將迎來大變,以後仰仗相公之事甚多,來日回京,希望相公身體康健如朕幼時。”
王曾道:“陛下厚愛,微臣無以爲報。如今年邁,難免想念家鄉,希望能夠選離青州近一些的小州軍,聊解微臣思鄉之情。”
趙禎點頭:“我記下了,必不負相公所望。不管是到哪裡,朕對相公只有一句話,暫時放下朝政,好好將養身體,日後倚仗相公之處尚多。”
王曾捧笏謝恩。此時的迴避法極爲嚴密,一般是不允許在家鄉附近爲知州的,趙禎答應下來已是殊恩,顯示了對王曾的尊重和信任。
對王曾慰勉許久,趙禎才道:“此次相公與申國公一起出京,朕實在出於無奈。宰相稟國政,其位不可虛懸,相公離京,不知何人可以爲相?相公教我!”
“政事堂只剩章希言一人,此時非素負天下之望的重臣不可以坐鎮,臣想來想去,非孟州李復古不可。有此老在,縱使國事一時有動盪,也無大礙。”
“我記下了。李資政忠心自無疑問,幾十年出入內外,國政也熟,是合適人選。只是性子似嫌稍粗疏了些,非有人查漏補缺不可,不知相公心中可有合適人選?”
政事堂一般是兩位宰相,互相牽制,不合是常事,親密無間纔不會被皇帝接受。所以王曾和呂夷簡越是不合,趙禎越是用他們,直到實在合作不下去了,走也要一起走。宰相離任推薦繼任者也是慣例,除了真正被皇帝容不下趕下臺的,都會問一問。當然問是要問的,用不用還是皇帝說了算,並不是前相推薦了就一定會被任用。兩位宰相互相制衡,所以推薦也只能薦政事堂裡的一人,趙禎現在再問王曾,必然是不問宰執人選了。
略思索了一下,王曾捧笏道:“陛下,還記得張文節相公嗎?近年在政事堂主政非止一人,但當得起賢相二字的,非文節公莫屬。”
趙禎點頭:“張相公爲官數十年,無毫髮之絲,清約如水,自然當得起賢相。”
“天聖五年,張文節爲相,崇政殿科舉唱名時,天現瑞光,文節公恭賀陛下得人,國政當有貴人相助。忽忽近十年,文節公已長眠於九泉之下,當年唱名引起天象的徐平也已位至侍從。從遠至嶺南邕州爲官,括蠻族爲丁,平治下之亂,建蔗糖務廣增錢糧,到一時奮起,提一州之兵破交趾之國,徐平可謂應文節公當年之言。國政多事,無非是行京西路新政而已,而京西路的新政則是徐平主之。李復古性情稍顯粗疏,徐平則思慮周密,不如調他入京主三司,則國政必然無大失。”
趙禎道:“徐平年幼,驟登高位恐怕百官不服。”
“世事難兩全,徐平主三司必然有此疑慮。不過依臣所知的徐平,一向謙遜,只要李復古在政事堂一力支持,想來不會有大的波瀾。京西路新政出自徐平之手,推向全國必然也是離不了徐平的,請陛下三思。”
趙禎的心裡是認定了要讓徐平回京的,但徐平實在太年輕,坐到三司使的位子上,必然會引起朝中一些人的反對。到底合適不合適,趙禎也要廣泛徵求一下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