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監鬆了一口氣,不管新制的刻擺錯在哪裡,最少自己沒有犯錯。人制造的儀器不管是多麼精密,都有可能出現錯漏,但天上的太陽是永遠都不會錯的。新制出來的計時儀器,不管看着多麼精巧,都要經過天上太陽的檢驗。那簡簡單單的圭表,樸實無華,卻是檢驗時間最精準的尺度。
“啪嗒——”一個碩大的汗珠掉在地上,眨眼間就消失不見。
楊惟德不敢擦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緊緊盯着圭投在表上的影子。他甚至已經失去了感覺,一切都是本能。在表上圭的影子最短的那一刻,機械地揮起了手臂。
清脆的鐘聲響起,聲波在熾熱的空氣中盪漾,震起層層漣漪。
司天監所有的官員和學生都出了口氣,如果這是一場比賽,他們已經贏了。
“午時已到,刻漏精準,並無差謬!”
聲音從天文臺上傳下來,好像大鐘一樣撞在歐陽修的耳朵裡,他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情不自禁地扶住了身邊的石全彬,腳步一個踉蹌。
“官人小心!看你臉色蒼白,莫不是中暑了?車上帶的有藥,快喝一口!”
石全彬扶住歐陽修,讓身邊的人到車上取藥。
秦少監暗暗出了一口長氣,把官帽小心翼翼地戴在自己白髮蒼蒼的頭上,一臉嚴肅,看着楊惟德從天文臺上慢慢走下來。
到了秦少監面前,楊惟德沉聲道:“刻擺上的時間過得快了,與圭表不合!”
秦少監點了點頭:“快了九分之五刻,應是無誤!”
“是啊,快了半刻多一點——”楊惟德茫然地點頭,“半刻多,怎麼如此?徐待制、燕待制,還有司天監裡不少人員參與,他們怎麼會出如此錯漏?他們已經校驗了不少時日,不該出這種差錯纔是!我們行前,特意與宣德門前的刻漏校過,這一路上也沒有任何意外,不應該啊,絕不應該!”
歐陽修接了石全彬遞過來的藥,仰頭喝了一口,皺着眉頭道:“這是藥?怎麼如此大的酒味!呀,感覺比平時喝的酒來烈!”
石全彬笑道:“這是藿香正氣水,當年永寧郡侯在邕州,多虧這藥解瘴毒,聽說活人不少呢!藥裡含酒是不錯,解暑極是有效。”
歐陽修半信半疑,把藥喝了,覺得腦子清醒了一些。
兩回到刻擺前,歐陽修問楊惟德和秦少監:“怎麼樣?是刻擺的時刻錯了?”
楊惟德點了點頭:“若以圭表論,刻擺快了半刻多!”
“半刻多!”歐陽修吸了一口涼氣,“司天監用的刻漏,怎麼會差半刻多?這,這也差得太多了!我們如何回去交待?這刻擺還放不放在洛陽司天監裡?”
楊惟德神情黯淡地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幾天的時間差出半刻多來,這樣刻擺根本就不能用。或許像徐平先前做的,製成傢俱一樣,擺在人家裡還可以,司天監是絕對不能接受的。別說半刻多,十分之一刻司天監都不能接受。
歐陽修張目結舌,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臨行前,徐平還特意吩咐了此行以他爲主,沒想到就遇到了這種棘手的事情,怎麼辦?
見衆人都沉着臉不說話,石全彬道:“諸位官人,不知道你們還記不記得,監行前永寧郡侯吩咐的話?”
歐陽修苦笑:“什麼話?待制說是此行以我爲主,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難道還能讓楊少監把刻擺的時間調成與天文臺上的刻漏一樣,再慢慢比較?”
“絕不能調!”楊惟德斷然拒絕。“臨行前待制特意吩咐,不準調時刻!”
石全彬拉住兩人的手道:“我說的不是這些,你們還記不記得,郡侯說過這樣一句話。這個世界上,各地不但是地理不同,天時也未必相同,出現什麼事情都有可能。”
歐陽修眼睛一亮:“貌似徐待制真這麼說過——不錯,確實說過!”
想到這裡,歐陽修與楊惟德對視一眼:“難道,徐待制早已經想到了此節?刻擺之所以出現了錯漏,不是計時不準,而是因爲開封和洛陽的天時不同——”
說到這裡,歐陽修閉上了嘴巴。這個問題可不好亂說,天共一日,天時不同要有合適的說法,不是敢亂猜的。沒想清楚就亂講,會被人看作輕薄。
石全彬道:“不管怎麼樣,我覺得郡侯那裡必然心裡有數。臨行前他一再囑咐我們,到了地方要把看到了什麼,如何安排,怎麼做的,都一一詳細記錄,然後回去之後向他回報。我們在這裡瞎猜也沒有結果,依我看不如這樣,由我在這裡看着,你們兩個寫份書狀,騎快馬回京城,向待制稟報此事,如何?”
歐陽修沉吟道:“也只好如此?”
秦少監站在一邊板着臉,一句話不說。天共一日,還從來沒聽說過地方不一樣時刻就會不一樣,天時也會隨着地方變的?不過他已經年老,從來沒有主管過京城的司天監,這種事情上沒有發言權。便就不說話,靜觀其變好了。
楊惟德道:“此事不可拖延,刻擺運到了地方,不能一直放在這裡,到底應該如何處置,必須儘快拿出主意來。石閣長一提,我也想起來,這次我們出行徐待制一再交待要小心謹慎,好像是意識到了什麼。要知道,徐待制是曾經帶兵打過仗的人,一向不喜歡囉嗦,這次例外,定然不是無意爲之。”
當下幾人商議定了,決定由石全彬帶着甲士留在原地看着刻擺,歐陽修和楊惟德兩人騎快馬回京。向徐平稟報事情經過之後,再作決定。
爲免遺漏,歐陽修讓秦少監取了紙筆來,就在旁邊找個陰涼地方,親自動筆寫了書狀。在場的幾個人都看了無誤,一起畫上花押。
兩人帶了兩個衛士,就借了甲士中的兩匹好馬,騎上沿驛路回京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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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悽慘?”永寧候府裡的小花廳裡,徐平看着歐陽修和楊惟德兩個人,衣服不整,蓬頭垢面,人都消瘦了下去,着實有些吃驚。
歐陽修拱手:“稟待制,此次我們三人送刻擺去洛陽司天監,哪裡想到到了地方之後,當場驗試,新制的刻擺與洛陽舊刻漏時刻並不能對上。”
徐平神情平靜,問道:“哦,是快了還是慢了?”
楊惟德見了徐平的樣子,心裡才略有些底,知道他可能已經心裡有數,答道:“稟待制,是快了,快了約半刻多一點。”
開封在洛陽的東面,按地球自轉的方向,快一點是很正常的。兩地相距三四百里路,半刻多換算成徐平前世就是大約七八分鐘,剛好是兩地經度不同的時差。
對於刻擺運到洛陽司天監之後會不會發現時差,原來徐平的心裡並沒有底。按照理論上是應該發現的,但誰知道有沒有自己沒考慮的意外呢?在他前世,你帶着手錶坐車來往這兩個城市,是不可能發現時差的。
這個年代誰又能夠拿得準?徐平又不是專門在司天監裡做事的。
所以這幾個人臨行的時候,徐平一再叮囑他們要謹慎,不要自作主張,遇到的所有事情都要向自己回報,就是這個道理。現在他們回來,說了兩地的時刻差別,徐平的心裡就有了數,這次確定無疑地證明了世界上兩地時差的存在。
看歐陽修和楊惟德兩人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徐平笑道:“只要你們路上沒有出任何差錯,那麼發生什麼事情都是正常。記得我曾經說過,世界上兩個地方,不但是地理不同,而且天時也可能不同。實際上,天時地理本就密不可分。”
歐陽修皺着眉頭道:“待制,開封和洛陽真地會天時不同?兩地天時還能不同?”
“天時不同有什麼奇怪的,只要你走的地方足夠多,略微留意一下就能發現。比如我以前在邕州,就發現那裡的晝夜長短與中原大大不同。一天一夜同樣是十二個時辰,同一個季節,邕州的白晝就長過中原,夜晚則要短一些。歐陽修,以後你到外地爲官,如果真地事事用心,就應該會發現這些纔是。比如像燕待制,他在地方上就比別人用心,所以纔會看出海潮與月亮的圓缺有關係,纔會製出蓮花漏。”
說到這裡,徐平不由嘆了口氣:“讀書的人常講,學問無非是物理性命。但說起來,在性命之學上用心的人多,在物理學問上用心的人則如鳳毛麟角。不知道天時地理,又如何能夠知道人心性命?物理性命,兩者缺一不可!在一樣上腐了腿,這學問就要打上個折扣。不過呢,性命之學,迂腐書生們以爲只要安坐書齋,讀一讀聖賢之書,就可以成爲飽學大儒。卻不知道聖賢之所以是聖賢,學問之所以能讓後世的人高山仰止,卻不是坐書齋裡死讀書讀出來的。行萬里路,見千樣人,觀山川地理,四時變化,學問是從這裡面來。——好了,你們先下去洗漱一番,隨後再談。”
(備註:在中國古代,當然其實不止是中國,是沒有全國統一時間的,都是地方時間,跟我們現在不一樣。地方上的州縣,都是用圭表的原理測定每天的午時,然後用刻漏分一晝夜成十二個時辰,官衙有專人負責。按照時差的原理,只要帶着稍微精確一點的鐘表,實際上就會發現時差。難以發現的原因,主要是還缺乏精確的計時工具。當然如果計時工具再精確一點,當時的制度下還會發現太陽時包括真太陽時和平太陽時,以及恆星時的不同,書裡就不涉及這些內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