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歐陽修的眼睛裡發出光來,徐平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含糊道:“僥倖!僥倖!”
“待制謙虛了!文章的事情,怎麼能夠說是僥倖?待制所對,工整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頗得詩法,意境全出,而又含而不露,詩家來說也是妙對。晏學士的這一首小令,十分風采倒有八分在這一聯上。”
徐平只覺得額頭冒汗,天地良心,他只是在那個時候,不自覺地脫口而出了這一句前世背得滾瓜爛熟的句子。當時無心,事後自然也就不會在意。而且要是讓他說這一句好在哪裡,他還真說不清楚,只是覺得好而已。
見歐陽修和幾個年輕官員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顯然是想聽聽自己的感想。能被晏殊誇一句可是很了不得的事呢,明天就會傳遍開封城。
徐平想了一會,最後只能苦笑:“愚者千慮,必有一得,真的是僥倖而已!”
歐陽修等人見徐平不似作僞,不由有些失望。還以爲徐待制最近詩文大進,文壇上又要冉冉升起一顆新星呢。詩文需要極盡巧思才顯功力,偶爾有一兩句妙句,也只是說明有些天分而已,離着大成還有十萬八千里。
正在這時,韓琦、王素和嵇穎聯袂而來,旁邊還跟着一個人,不是呂夷簡的次子呂公弼還能是誰?上次呂公弼奉了父親的命令來徐府,表達歉意,誰想徐平根本就不見客,無奈空手而歸。呂夷簡不死心,這次又派了來。
呂家自呂夷簡的伯父呂蒙正狀元即第而起家,但到了這一代,則是呂夷簡在撐着門楣。呂蒙正九子全部蔭補爲官,無所作爲,而呂夷簡兄弟則都是進士出身,呂蒙正留下的政治資源基本都爲呂夷簡繼承。呂夷簡深知這個年代家族延續的艱難,長子呂公綽早早出仕,照顧着家裡的雜事,呂夷簡的希望全都寄託在其他三子身上,尤其是次子公弼和三子公著。呂公弼和呂公著也沒有讓父親失望,交遊多士人,詩文也都是一時之選,難得的是在經術學問上也造詣頗深,爲人稱許,前途可期。
然而呂夷簡已經六十多歲了,還能照顧子孫多少年?如果真得罪死了徐平,自己的幾個兒子再是才華橫溢,鬱鬱而終也不是稀罕事。他自己是怎麼對付政敵的,同樣的手段難道徐平不會用?官場上做事留一線,日後好說話,丁謂那樣動不動就要置政敵於死地,最後的結局多半都是淒涼。
四人結伴上前,向晏殊和丁度、徐平等人見過了禮,見場面熱烈,問一邊的曾公亮:“剛纔有什麼熱鬧事,我們錯過了?”
“晏學士新制了一首小令,極是出色。其中最精妙的一聯,卻是徐待制對上了一妙句,在唐詩中也是上上之選,衆人稱讚呢!”
這幾位同年跟徐平最熟,他們一向覺得徐平在詩文上不用心,沒想到還有這種出彩的機會,急忙拉着問個明白。聽完,幾個人搖了搖頭,以前還真是小看了這個賣酒的,不知什麼時候竟然也能夠在詩文上出頭了。
此時太陽高升,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徐平招呼衆人到棚裡落座,挑熟得正好的西瓜切開來,分給衆人食用。一時瓜香四溢,人人吃得心滿意足。
家裡的僕人提了木桶,裡面裝了新打上來的井水,又放了冰塊直去,冰鎮着上好的果酒。在棚子裡的長桌上擺了酒杯,給在座的諸人倒上了酒。
晏殊輕搖杯子,看着裡面酒呈現出夢幻般的色彩,對徐平道:“最近京城裡盛行喝這冰過的果酒,吸說還是從待制府上傳出去的。盛行天氣,酷熱難當,這酒喝下去着實提神祛暑。只是好酒難得,外面買的酒總是不如意。”
聽了這話,徐平哪裡還不知道意思?忙道:“不瞞學士,我家裡在我中進士之前就靠釀酒養家,頗有幾個方子,釀出來的酒非尋常可比。若學士不嫌棄,一會讓家人挑一擔送到府上去,方子也一併送去。”
晏殊笑道:“我如何貪你府上的酒?若只是方子,倒是還能收得。”
兩人又不熟,這樣送禮太生硬了些,只是酒方就只當是文人雅事。官員之間相互送禮,規模稍微大一點就瞞不住人,非節慶,又不是特殊的日子,送過去就會被有心人記下來。一般來講,御史臺和皇城司那裡都會有記錄,只是一般不會被翻出來罷了。
徐平也沒事求着晏殊,當下便讓人去取了酒方來,錄了一份給晏殊收着。這酒方其實還是徐平按照前世的經驗改進的,所謂秘方云云,不過是託詞罷了。
這樣炎熱的日子裡,一杯冰酒入肚,整個人都精神起來。大家有了精神,氣氛更加熱烈起來,紛紛討論着詩文,或者說着朝廷裡的趣事。
一旁的歌女不能閒着,徐平第一次花錢請人,沒道理白白浪費,讓她們自己彈些熟悉的曲子,唱些平常唱的小曲,只是聲音小些,做個背景。聲音一響,結果又是柳三變的詞,所謂“有井水處就有柳詞”,倒不是誇大。
不過柳三變吸取了剛纔的教訓,只當那詞跟自己無關,與一衆低級官員討論着詩文,說些街頭巷尾的趣事。柳三變雖然是福建路人,但跟着做官的父親自小在京城裡長大,整日青樓流連,眠花宿柳,未中進士之前是一等風流閒漢。那個時節,徐平這種整天只知道走馬鬥狗聚衆賭博的街頭少年,是不入他的眼裡的,看着就跟街頭小混混沒有區別。風流是文人的雅,不是街頭混混的潑,現在再一看,不由心裡唏噓。
呂公弼瞅準了機會,讓王素帶着,到了徐平面前,行了禮道:“待制最近身體不適,家父聽聞也是甚爲憂心。只是他諸事纏身,不能親自前來看望,特派我來問候待制一聲。若是待制需要什麼良藥,府上或一時短缺,儘可以知會一聲,但凡我家裡有的,一定會盡快送來,不誤了使用!”
徐平看着呂公弼笑了笑:“前些日子,聖上也派了人來這麼說,莫不成你家裡還能比得上御藥院?不是什麼大病,不需要如此勞師動衆!”
王素咳嗽一聲:“雲行,寶臣也是一番好意,你何苦拒人於千里之外?朝政都是公事,呂相公縱然有什麼得罪你的,也是無意,不要在朝堂之外使氣。知道你身體不適,呂相公再三讓寶臣前來看你,已經能看出他的心意。大家同朝爲官,要和和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