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好一會,徐平問劉沆和鄭戩:“前些日子,我在河陰縣遇到的事情,你們聽說過沒有?那裡的處置,現在倒是有可以借鑑的地方。”
鄭戩道:“略有耳聞。不過,下官可不覺得有什麼好借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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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平看了看鄭戩,心道,這後生,性子就是太直,也難怪四十多歲了,才做到鹽鐵司的判勾院。天聖二年,鄭戩可是一甲進士第三名,看看同屆的宋祁宋庠兄弟,看看葉清臣,哪個混得不比他好?就連後一屆的韓琦,也都快追上他了。就是他那位以正直敢言著稱的連襟范仲淹,也比他會來事。
鄭戩的意思,徐平不管在河陰縣那裡幹了什麼,朝廷現在正派人去查着呢,沒有結果之前就不要提。誰知道範仲淹和司馬池回來,會不會給徐平安個罪名在身上。
這當着上司的面直接硬嗆,這十幾年當官的經驗都到哪裡去了?
劉沆看徐平的臉色不好看,忙道:“副使的意思,是學河陰縣那裡,讓場務裡的工匠自己管這些小店小鋪?只怕不那麼容易。”
“事情總是一步一步試着來嗎,用心做下去,總會有好結果。百姓結社從周朝便就有記載,越源甚早,所謂社稷,國家之本。只是那時社是朝廷所辦,百姓參與,是爲公社。進入兩漢,時移事易,公社大多傾頹不存,私社興起。到了今天,只留下春秋兩社之遺風,當年互幫互助的公私社,已經難得一見了。”
讀書人要求通史博知古今,講起道理來還是有用處的。也難怪中國人一說改革就喜歡託古改制,實在是這託古大有學問,幾乎什麼東西都能裝進去。徐平在河陰縣開辦合作社,有了空閒便就研究了一番社的古今變化,真是大開眼界。
周朝開國,佔的地盤廣大,而國人不多,實行分封制。邦國諸侯是核心區,而在鄉村地區則實行公社制。當然那時候的社不是虛的,是社稷祭祀的一部分,真地有祭祀的場所。入社的民衆互幫互助,開拓蠻荒,是兩週八百年重要的一部分。
到了漢朝,中原地區開拓的餘地已經很小,地方上轉爲內部爭鬥,政治制度也有了巨大的變化,公社消亡,私社興起。再之後是地方豪強、望族,宗社逐漸代替了公私形式的社,一直到隋唐。從這個角度說,社的發展史就是中國鄉村發展史。
進入宋朝,豪強望族又被掃蕩一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以宗社爲組織基礎的宗族也已經消亡,鄉村管理實際進入了一種真空期。這個時候,各種各樣的私社便就又如雨後春筍般發展起來。種地的人有牛社、馬社、渠社之類各種各樣的名目,讀書人的課社、書社、經社,也是花樣繁多。相比之下,徐平定的那個合作社的名字就有些不倫不類,實際上他還沒有走,當地人自己就已經改成了牛社、田社和窖社。
後人之所以有社會這個詞,便就是因爲在中國古代,除了政權組織,民間的生活與會和社息息相關。一個人的一生,是免不了要與社會打交道的。
以前拿着自己瞭解的前世合作社的知識用到這個時代來,徐平心裡還有些惴惴不安,擔心別人不理解,擔心水土不服。現在把這些知識瞭解了,回頭一看,這都幾乎能夠在中國歷史上找到影子,說到底還是個託古改制嗎!
真正能夠全新另起一套的有幾個人?徐平前世不玩託古改制了,改革還不一樣是搞託洋改制,骨子裡又有什麼區別?不過是那個時候是信洋人比信古人多罷了。
鄭戩沒有耐心聽這些,他要知道的很簡單,就名單上的那些人辦不辦。在徐平屬下幹了近一年,難得徐平是鄭戩能夠看在眼裡的上司,如果徐平說把事情壓下,鄭戩也會照辦,只是心裡會把對徐平的印象調下一檔來而已。
見鄭戩黑着臉不說話,劉沆道:“副使的意思,是把那些小店小鋪改成入社?”
“不錯,惟有如此,一切都掌握在工匠自己的手裡,才能免了權貴伸手。”
劉沆聽了徐平的話,見一邊的鄭戩一言不發,只好硬着頭皮道:“既然如此副使便就說個章程,我們三人回去斟酌。”
“我說基本幾條,其他的你們回去補充,列出條例來拿來我看。第一條是入社的人自願,來者亦不拒,去者亦不追。第二條是這些小店小鋪不以贏利爲目的,只看能不能方便工匠生活。第三條是,這些店鋪裡的物品賣價參照外面店鋪的正常賣價,不管入不入社的人,都可以從這裡買東西。第四條,每月或者每季度結賬,當然按年也可以,依照入社的人在這些店鋪裡買物品花的錢數,把利錢分配下去。這一條尤其要注意,留下店鋪的本錢,利息要按照多買的人多得,少買的人少得的原則分配。其他如入社時交的本錢,人數的多少,都不可以作爲分配利錢的依據。惟有如此,才能夠讓這些小店鋪真是方便本地工匠。最後,官府對這些小店小鋪免稅算,予以監督。”
鄭戩聽了這些,再也忍不住,問道:“副使,那這些先前伸手的權貴如何處置?”
徐平看着鄭戩笑了笑:“天休,你記住,自己管的是勾院。把這些人抓出來,三司的賬目理清楚,是你該做的事。但抓犯人,判刑責,則不是你該管的。等你們三人把我剛纔說的條例理出來,把這份名單和條例一起上報,事情說清楚。至於朝廷怎麼處理這些人,就不是我們該管的了,我們只要斬斷向三司伸來的手就可以了。”
鄭戩沉默不語,徐平說的有道理,他有自己的職責,不該越職言事。但想來想去心裡就是覺得不甘心,這就相當於辛苦做了事,功勞卻沒有撈到手裡。在鄭戩眼裡功勞還是小事,抓人判刑收拾權貴對他還有一種無法言說的魅力。
郭諮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他管的几案不涉及這些,再者他的身份跟劉沆和鄭戩也有距離。進士跟進士還不一樣,一個是看殿試時候的等第,再一個是朝廷裡有沒有得力的人支持。郭諮兩樣都沒有,就缺了劉沆和鄭戩的銳氣。
徐平也是沒辦法,三司的手不敢再向外伸了,如果連牽扯到三司的案子犯事的人員三司都去抓,將會遇到極大的反彈力。現在朝廷裡的事務,已經有六成以上是在三司這裡,再去管不該管的事,徐平先就給人一個貪權跋扈的印象。
名單上的人怎麼處理是小事,怎麼建立制度防止事情發生是大事。把名單送到政事堂,極大的可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徐平自然清楚。但如此一來,宰執們在三司訂立制度的時候便就不會多說話,也算是一種交換吧。
事情做的越多,參與的越多,理解便就越深。跟劉沆和鄭戩這一番交談,徐平才驀然想起,自己前世這些小店小鋪實際上就是消費合作社,是工人在面臨生存危機時用鮮血和滾滾人頭爲自己爭取來的,歷史上曾經幫助無數貧苦人活了下去。
沒有血淋淋的事實,或許很多人不知道這些政策的寶貴,甚至受了恩惠的人也不會記得徐平的恩德。但那又如何呢?自己不可能做每一件事情都得到什麼,所謂善戰者無赫赫之功,或許就是這個道理吧。
自己的這三個手下,劉沆好使陰招,喜鑽營,鄭戩則爲人嫉惡如仇,但缺乏大局觀,而郭諮醉心於技術,做事情經常會出差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處,也都有自己的短處,綜合起來卻都是難得的人才。
人才難得,真正十全十美的人物更是難得一見,關鍵還是怎麼用他們。用他們的長處,儘量防止他們的短處,是自己這個做上司的人應該做的,也是必須要做到的。
劉沆、鄭戩和郭諮三人本是爲了如何處理非法犯利的權貴來找徐平,結果卻成了如何處理那些小店小鋪,心裡難免有些落差。尤其是鄭戩,明顯不高興。
徐平笑道:“難得你們三人一起到我府上一次,這個節令,正是去年李副使從契丹帶回的西瓜成熟的季節,正好嘗一嚐鮮。公事便就說到這裡,都不要再提,好好品嚐一下我府裡的瓜果,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說完,讓下人上了瓜果上來。除了西瓜,還有一些早熟的桃杏之類,雖然味道都有些青澀,難得的是新鮮當季。
聽了李璋的話後,徐平已經想好了,除了那幾家必須用西瓜送禮的,比如皇宮那裡,八大王家裡,幾位太后如楊景宗家和李用和家,其他家就都不送了。閒的時候約朝裡的官員到自己家裡來,做個品瓜聚會,也省了他們攀比。
而其他人,到了自己家裡當然也可以品嚐,便就從自己的三位手下開始。
(備註:來者亦不拒,去者亦不追,是神宗年間《呂氏鄉約》的原則,實際上當時的《呂氏鄉約》頗有些鄉村公社的意思。細看起來,後來歐洲興起的消費合作社的一些原則大多都有,只是消費合作社是以利益爲紐帶,而鄉約則注重風俗教化。《呂氏鄉約》是後來明清時期鄉紳治理鄉村的源頭,但本身只堅持了幾年時間,實踐過程中做了大量更改。兩宋雖然還是偶然有相似的鄉約,但只是零星出現,而且基本堅持不下去,所以在兩宋是沒有鄉紳這個事物的。直到明朝的中後期,王陽明以巡撫的身份在江西推行《贛南鄉約》,政權介入並主導之後,鄉紳纔在明朝中後期和清朝在鄉村佔據主導地位。此處說明,是因爲很多讀者印象裡中國古代鄉村都是鄉紳地主的天下,實際歷史上這種狀況並不佔主流,清朝中後期之後鄉紳才成爲農村的土皇帝,而那已經是近現代史了,並不屬於古代史的範疇。)
(關於書評區的爭論,我也看了。怎麼說呢,從一開始就追這本書的讀者,知道這本書一步一步走來的艱辛,我很珍惜每一位讀者。但是能力所限,也確實做不到每一個方面符合每一位讀者的心意,有不到的地方,還請包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