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矇矇亮,店的外面就已經人喊馬嘶,熱鬧非凡。兩京驛路是天下一等一的好路,儘可以起早貪黑挑着涼快的時候行走,也不用怕錯過了宿頭。
鄭主管這一夜裡都睡得不踏實,醒了之後看了看成身邊的陳主管,依然還在那裡熟睡,也不好叫醒他,穿衣下牀出了房來。
正是五月初,太陽還沒有出來,月亮依舊掛在半天上,河面上吹來的涼風輕輕拂過八角鎮,迎面撲在臉上,一下子就讓人精神起來。
鄭主管轉身看着旁邊喜慶和孫二郎住的房間,靜悄悄的,沒有絲毫動靜。又摸了摸懷裡厚厚的十萬貫紙券,心徹底放了下來。
這麼多的紙券帶在身上,走路坐臥都極不方便,鄭主管卻一點都不嫌棄,不管做什麼都沒有解下來過。這些紙券是還不能在市面上流通,但一旦丟失,誰知道會有什麼事需要自己面對呢?一個公吏可沒有資格跟三司談價錢。
鄭主管在小院裡轉來轉去,藉着清晨的涼風讓自己清醒,讓一直躁動不安的心情平靜下來。兩京之間近四百里路,大驛六處,小鋪近二十處,乘快馬一日一夜可以到達,而像三司這次龐大的車隊,只怕要走上十天八天,今天才剛剛開始。
當天邊露出一抹魚肚白,半空中的月牙隱了去,鄭主管突然就聽到自己房裡傳來“撲騰”一聲。還不等反應過來,就見到陳主管披頭散髮地跑了出來,眼睛紅通通地低聲嘶吼:“鄭主管,鄭主管!鄭主管人呢?!”
鄭主管被嚇了一跳,忙迎上去扶住陳主管:“我早起在院子裡走動走動,你找我何事?怎麼這樣慌慌張張的?”
陳主管看着鄭主管怔了一會,反應過來,長出了一口氣:“嚇我一跳,突然起來身邊不見了你,還以爲出了什麼意外呢!唉,都是你這一路上疑神疑鬼,連帶着我也怕起事來!罷了,吃這一嚇,睡意全無,喚店家打水來洗漱吧。”
聽見這話,鄭主管便有些不好意思。
這邊動靜大了,那邊喜慶聽見也起了牀,開了房門出來問道:“兩位主管,天色纔剛剛放亮,這便就要上路了嗎?”
“不早了吧,收拾一下準備走吧。”鄭主管點點頭,“對了,昨天隨你回來的那個姓孫的孩子呢?怎麼不見他?”
“他也剛剛起來,收拾一下便就該出去了。”
鄭主管重重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心算是徹底放了下來。
不大一會,喜慶到前面喚了小廝,打了清水來,幾個人都一起洗漱了。
孫二郎似模似樣地向幾人拱手:“多謝幾位留宿之恩,來日再報。”
說完,便就要出門去。
鄭主管急忙叫住:“莫要急着走,清晨的天氣還是有些涼。左右無事,我們一起去店外吃碗餛飩吧,昨日我見旁邊的餛飩攤子甚是整潔。”
洗漱罷了,陳主管的腦子徹底清醒過來,想起自己剛纔失魂落魄的樣子就覺得好笑,對鄭主管道:“又要出去吃東西,你不怕外面有賊?”
鄭主管搖頭:“說哪裡話,清平世界,兩京大道白日有賊那還得了!——再者說門外面都是我們的人,收拾馬車貨物人來人往,有賊也不怕他們!”
聽了這話,陳主管哈哈大笑,原來還是要借人多給自己壯膽。
四人收拾罷了,信步出了院子,來到店門外。護衛的兵士,三司的公吏,以及趕車的車伕都在忙忙碌碌,一副熱火朝天的景象。
看看旁邊的餛飩攤子,裡面只坐了幾個人,還有不少空位,鄭主管喜道:“我們來得正好,若是再晚一些,只怕來不及了。”
說完,當先快步向那裡走去。
到了鋪子裡,一對中年夫到帶了兩個半個大孩子正在忙碌,見到人過來,婦人走上前來問道:“幾位客人,要吃多少餛飩?我們都是現包現吃,極是新鮮。”
鄭主管道:“來四碗吧,主人家料下得重一些,湯要滾熱,早晨天寒。”
婦人答應,走到一邊與丈夫一起下餛飩。
四個人走進棚子裡,找張空的桌子坐了,一邊等着吃餛飩,一邊看着外面熱鬧的景象。八角鎮位於兩河之間,早上的潮氣格外地重,讓人覺得冷意難當。
此時太陽還沒有出來,整個鎮子都籠罩在濃濃的霧氣之中,路的對面景象就看起來朦朦朧朧的。只有三司車隊的人喊馬嘶,在霧氣裡透着格外的熱鬧。
不一會餛飩上來,喜慶先趴在碗上喝了一口熱湯,被鄭主管瞪了一眼,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轉身對孫二郎道:“這餛飩鮮得很,快點趁熱吃下肚去。”
這個時候再不吃就顯得矯情了,孫二郞抱拳謝過,拿起旁邊的筷子。
半晚熱騰騰地餛飩下肚,身子便緩了過來,幾個人都是伸腰出了口氣。
正在這時,旁邊轉了三個大漢出來,進了鋪子,一個去要餛飩,另一個掃了一眼鋪子裡的客人,突然喊道:“好大的造化!沒想到追了一路不見人影,卻在這鋪子發現了那個小賊骨頭!先莫要貪吃食,把這小賤坯逮了,不要再讓他逃了去!”
鄭主管這一桌的人都吃了一驚,聽見說起賊子,都一起看着孫二郎。
卻不想孫二郎也是茫然無措,滿臉不解地看着那邊的三個大漢,顯然不是他犯事。
那三個大漢聚到一起,中間一個指着孫二郎道:“你這賊坯,事到臨頭了竟然也不知道逃跑,平白省了我們無數力氣!隨我來,且逮了他!”
說完,三人大步走上前來,一腳踢飛了桌子,中間一個伸出大手就向孫二郎抓去。
四個人都吃了一驚,鄭主管首先反應過來,向後躲到角落裡,手緊緊捂着自己懷裡的十萬貫紙券。
陳主管反應慢了一些,被些湯湯水濺在身上,心頭火起,厲聲喝道:“哪裡來的莽漢,打翻我們的桌子!清平天下,朗朗乾坤,在這兩京驛路的驛站外,竟然敢公然行兇,是不想活了嗎?稍後捉到衙門去,板子打到身上才知道厲害!”
“衙門?我們就是衙門的人!就是要在這種地方捉賊,才讓你們這些賊坯知道官法如爐!”中間的大漢被孫二郎身子靈巧地一扭躲開了勢在必得的一抓,心裡正冒着火氣,轉身對陳主管怒目而視。“我們只是抓那個小賊,與你們這幾個人無關,不要平白生事,惹禍上身!不然捉到衙門裡,扒你們幾層皮下來!”
陳主管看看一邊一副不知所措樣子的孫二郎,想了一想,還是後退了一步。從昨夜起,鄭主管就一直對孫二郎有懷疑,現在有人來抓,說不定真是個賊?
見兩個大人都退到後面,三個壯漢大喜,正要上前抓人,喜慶見了大急,高聲問道:“你們說是衙門裡的人,又不見穿公服,又不見拿賊的榜文,誰知是真是假?”
鄭主管見喜慶不後退,心裡有些着急,對來的三人道:“諸位,不知你們是哪裡衙門的人?看起來不像是開封府的,也不像是縣鎮提舉司的,若是這裡的監鎮,斷沒有你們這樣來抓人的道理。”
中間的大漢道:“我們是河陰縣的,奉了縣令的鈞旨,前來追捕無故逃亡的治下民戶!這辦的是官家的事,你們快快躲開!”
陳主管聽了這話火氣就衝了上來:“原來是河陰縣的幾個差役,竟然敢在這裡如此放肆!這裡是開封府的治下,你們可有河陰縣的牒文?跨州拿人,當要移牒本地州府,由本地官府出面纔可以,哪有你們這樣強盜一樣的!”
“啊呀,你這個肥漢子,還知道官府的事情?爺爺們有自家縣令的吩咐,要什麼牒文?只要把人拿了回去,交差了事,你再多事連你一起拿了!”
外面成百的三司隊伍,陳主管怎麼可能怕了這麼三個人?聽了這話火氣上來,踏上一步就要跟三人理論。又沒公服又沒公文,這三人到官府裡也是沒理的。
一直摸不着頭腦的孫二郎這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攔住陳主管,低聲道:“最近河陰縣裡逃亡的人戶不少,這三個人當是來追我們一家的。昨夜承蒙三位招待,感激不盡,怎麼好再連累你們?我隨他們去就是,想來他們也不會把我一個小孩子怎麼樣。什麼時候見到我的爹孃,跟他們說一聲就是。”
陳主管看着孫二郎,心裡還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嘆了口氣。
三個大漢見孫二郎主動就擒,心中大喜過望。這裡離着孟州河陰縣可是有百十里路呢,他們也確實沒有公文,真鬧起來可說不好會發生什麼事。開封府天子腳下,就是八角鎮的一個監鎮都未必把河陰縣令放在眼裡,更不會當他們三個是一回事。在自己治下隨便抓人,發作起來把他們三人下牢也說不定。
眼看着孫二郎就要被三人抓住,喜慶大急,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正在這時,突然聽見身後一聲大喝:“不行,這小孩和三人都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