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亭驛內,劉六符在庭院內走來走去,煩躁不安。來的時候天寒地凍,接伴使富弼還用結冰路滑的理由把他留在大名府一二十天。此時已春暖花開,自離開契丹,兩三個月的時間過去了,自己一直被軟禁在這驛館裡,讓他的心裡越來越覺得此次非比尋常。
自澶淵之盟,宋遼交好,雙方維持了友好關係。雙方交聘不斷,使節往還,是大家都熟悉了的事情。每當雙方有重大節日,或者皇帝和太后生日,都互派使節。總的來說,就是雙方互相尊重,相安無事。
契丹的國號他們自己分成漢文和契丹文兩種,契丹文中一直自稱大契丹或契丹國,簡稱契丹。漢文的國號大部分時間爲大契丹,惟有在石敬塘獻燕雲十六州後,名新得漢地爲大遼,其故地爲大契丹。太平興國七年,宋軍在滿城大敗統軍南侵的遼景宗耶律賢,契丹全境鎮動,爲免宋爭燕雲,去那裡的大遼之稱,全境稱大契丹。歷史上要到英宗治平三年的時候,契丹的漢文國號才改稱大遼,而其本語自稱一直是契丹。
徐平的前世稱其爲遼朝,只是以表其與宋對立,都是一個朝代,一起爲正統王朝。但在這個年代,宋人幾乎不會稱其爲遼,特別是在正式的交往之中,史料中的很多稱呼爲後人追述。只有在契丹王朝最後覆滅的幾十年裡,遼才成爲他們廣泛的稱呼。
以契丹自稱,顯示他們此時還以番邦自居,而且在心理上面具有優越感。自稱大遼曲迎漢人,是他們境內很多人都瞧爲起的。但與漢文化長時期的接觸,還是免不了漢化,特別是在文化上有那麼點追求的人。
此時的契丹主耶律宗真就是如此,他從小就接受漢人文化教育,工詩詞,善丹青,曾畫鵝、鷹送趙禎爲禮物,造詣極高。趙禎善書,特別是在這個年代流行的“飛白書”有極高造詣,爲一大家,便以“飛白書”回贈於他。
耶律宗真的成長曆程與趙禎有許多相似的地方。其母蕭耨斤出身宮女,地位不高,與劉太后的出身有相似之處。在耶律宗真與趙禎差不多年紀幼年登基的時候,蕭耨斤自立爲皇太后,臨朝攝政。在景祐元年,與趙禎前後腳親政。
相似的經歷,其間細節的不同,讓耶立宗真更加嚮往漢文化。
他的生母是蕭耨斤,但卻不是蕭耨斤養大的。因爲齊天皇后無子,便親自撫養他,視若己出,極盡慈愛。對比趙禎生母李宸妃和劉太后的關係,簡直是如出一轍。
但文化的差異,卻帶來了結果的迥異。劉太后養趙禎如親子,卻管束極嚴厲,可以用一個嚴字來概括。齊天皇后養耶律宗之,卻極盡慈愛,可用一個慈字來概括。
同樣是幼年登基,大宋臨朝稱制的是劉太后,趙禎生母李宸妃至死未與子相認。而契丹臨朝稱制的卻是蕭耨斤,兒子登基,他自立皇太后,自己決定臨朝稱制。而養大耶律宗真的齊天皇后蕭菩薩哥,則被蕭耨斤誣以謀反罪名賜死。趙禎是劉太后老死親政,耶律宗真則是蕭耨斤嫌他大了親政,要廢了之後再立其弟耶律重元。結果耶律重元卻跑去了告訴耶律宗真,耶律宗真果斷帶兵囚禁了蕭耨斤,株其黨羽,由此親政。
同樣是臨朝稱制的太后,同樣有野心,劉太后雖然也有一點小動作,但總體上忠實地履行了自己的職責。而蕭耨斤則貪暴好殺,廣織黨羽,扶持她的家族。
從表面上看,如果劉太后與齊天皇后對換,李宸妃與蕭耨斤對換,則皆大歡喜。實則不然,契丹出不了劉太后,而大宋也不會允許蕭耨斤上位,這是根本的文化差異。
趙禎成長的過程中,少了一個普通人的脈脈溫情,大宋朝臣與劉太后,充分演繹了什麼是皇家無私事。趙禎的個人情感被置於最不重要的位置,一切爲了朝政穩定。而耶律宗真成長的過程中,蕭耨斤和契丹貴族們,則充分表演了怎麼把國家大政變成一場家族鬧劇。
從趙禎個人的角度來說,他會羨慕耶律宗真的遭遇。自己很剋制,生母李宸妃也非常剋制,朝臣更加剋制。李宸妃如果能當太后,則一切完美。但作爲一個帝王,趙禎卻知道那是不可能得到的,他和耶律宗真的遭遇是由雙方不同的政治基礎造成的。
而耶律宗真又何嘗不羨慕趙禎?什麼母子的脈脈溫情,他同樣從來沒有感受到過。生母上位沒有給他帶來絲毫溫情,反而家庭撕裂,反目成仇。對於漢化的嚮往,僅有他這成長的經歷就夠了。
從個人感情上來說,耶律宗真更加偏向大宋,而討厭元昊。他自己是主張漢化的,而元昊則是反漢化的,從價值取向上兩人就截然相反。
什麼是漢化?什麼是胡風?其實元昊登基的時候說得很清楚,衣毛皮,事畜牧。遊牧文化就是胡風,農耕文化就是漢化。統治集團根基在中原農耕地區,如果還保持胡風,則必然帶來一系列的不適應。不進行漢化,他們的統治無從進行,只能做搶掠的強盜,而無法建立長時期的統治。只要進入中原的遊牧集團,纔會面臨這一問題。
契丹同樣在面臨這一難題,隨着統治中心越來越移往幽燕漢文化地區,統治階層中漢化越來越深入。外面的表象之一,就是如耶律宗真這樣好文學的人物增多。
導致鮮卑滅亡的六鎮之亂是爲什麼發生的?統治上層快速漢化,即尚文,而賴以支撐政權的武力還保持着鮮卑舊俗,即好武,重文輕武,武人起而反抗。每一個以武力進入中原的遊牧集團,都要面臨這樣一個問題。不尚文,無以對支撐政權政治、經濟基礎的漢地進行統治,不輕武,則就要面對保守勢力的反抗。
這是他們的必然,因爲他們能取天下的基礎是武力,背叛軍事力量結果顯而易見。
從耶律宗真個人來說,元昊被大宋打得灰頭土臉他幸災樂禍,他自己還想打呢。而對於他治下的國家來說,無論傳統還是現實,不趁這個時候從大宋得到點什麼,無法交待。
劉六符就是在這種心態下來到大宋的。本來在他之後還有一個蕭英,稍後出發在路上趕上一起與宋談判。卻沒想到入宋之後,跟富弼客客氣氣了沒兩天便被軟禁,而蕭英則被攔在了國門之外。
將來會如何,劉六符心裡一點底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