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府,徐平靜靜地聽着種世衡講這幾天各族賬來探視質子的情形,偶爾點一點頭。
種世衡講完,徐平問道:“這也是秦州的第一次,有什麼特別的沒有?”
種世衡遲疑了一下,才道:“聽屬下的蕃落有人講,對秦州城裡的質子現在朝廷恩賞太過,讓不少族賬覺得不安。這些質子被賜了名,又識字讀書,學了漢家禮儀,一旦朝廷放他們回到族裡,族主也不好管他們。——節帥,恕下官冒昧,依我看來,節帥如此對這些質子,只怕是真存了把他們放回去爭權的心思。這樣確實會對朝廷有些利處,不過更可能的是引起秦州所屬蕃落的不安,別生事端。現在党項已叛,再動搖了蕃落的軍心——”
徐平看着種世衡,突然笑了笑:“你怎麼知道我想讓這些質子回去爭權?”
“若不是如此,又何必對他們用這麼多心思?蕃羌自有他們的習俗,由着他們就是。”
徐平搖頭:“通判,你這樣想就不對了。吾土吾民,我們代朝廷牧守一方,便就當對治下之民施以教化,導人向善。縱然是蕃落,也是朝廷治下百姓,不當在化外。讓他們依着本族的習慣,族主治事,只是沒奈何的權宜之計。只要有可能,還是要施以教化,移風易俗。我沒有那麼勢力,做了事情一定要有好處,沒好處的事情就不做。這些質子,現在讓他們讀書識字,編伍訓以紀律,移其風俗,只是讓他們真正做朝廷治下的百姓而已。除非蕃羌族賬舉族奉請,不然帥府是不會放他們回到族裡的,就讓他們在秦州好好做個百姓吧。”
種世衡不由愣住,過了好一會才道:“節帥若是這樣想,那又何苦費如此力氣?讓這些質子如以前一樣留在納質院裡,除了費些錢糧,省了多少麻煩!”
徐平正色道:“爲官不要怕麻煩,只想着輕鬆,不如回家做個富貴員外!我們爲秦州長貳,朝廷給的職事裡就有勸諭民情,怎麼能夠不做?秦州治下蕃落衆多,人心不定,我們還暫時做不到把他們括土爲丁,化夷爲夏,這些質子卻能做到。大處着眼,小處着手,通判,這件事跟蕃落無關,就是秦州變夷爲夏自質子起而已。孟子云,只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河湟河西之地,千年來皆爲漢地,一百多年間夏變於夷,曠古未聞。要變夷爲夏,因爲夏俗君子之德,夷俗小人之德,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風過草偃。到底我們能不能做到在蕃落變夷爲夏,這些質子就先做個榜樣。”
種世衡不知道徐平說的這些是真心還是假意,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麼。在他的印象裡面,徐平不是一心只讀聖賢書的腐儒,書裡的道理有用則用,沒用就當沒看見過,怎麼這次真用儒家道理來治理地方了。
卻不知道徐平要在河湟河西變夷爲夏不是說說,是真地要這樣做。羈糜對於朝廷來說只能是權宜之計,不然中唐時把唐初對外開拓的土地全部丟掉不算,還搭上了大量原來邊疆自古以來的漢地,就是榜樣。西北的河湟、河西,東北的幽燕、遼州、營州,甚至包括河東的北部,自秦漢之前就是漢地,到唐末已經完全胡化。秦州西南數百里纔是秦國發家的地方,這個時候卻已經是蕃羌腹地了。
宋初對周邊夷狄的政策是“置於度外,存而勿論”,化外之地不是天子治下,蕃羌同樣不是天子之民,保持個名義上的正統就可以。党項的反叛,說明了這種政策的危險,一旦條件許可,這些化外之地就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以前趙繼遷、趙德明跟大宋的戰爭,只是邊疆衝突,他們並沒有如元昊這樣直接反了稱帝,跟這次有根本的不同。
種世衡是個好的邊疆將領,但卻沒有認識到現在的戰爭跟以前的不同。宋初數十年的休養生息,大宋從五代戰亂中緩了過來,周邊的夷狄政權同樣緩了過來,他們即將開始對中原新一輪的撕咬。沒有對西北蕃羌党項的政治解決,單單是軍事上打敗元昊並不能徹底地解決問題,幾十年後再出一個瘋子就是了。
用秦州的質子影響周圍蕃落的心思徐平當然有,但卻絕不是讓質子回到自己的部族裡去奪權,徐平想徹底廢掉的是部族制度,怎麼可能多此一舉?
只要部族的制度還在,理論上夷狄蕃胡就存在着出現一個傑出的領導人迅速整合的可能。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本就是部族制度的特點。一段較長時間的穩定,加上風調雨順的外界條件,部落中會很快決出一個領導人對外擴張。党項是從趙繼遷起,數十年的內部整合,雖然跟宋打了幾次仗,但沒有傷筋動骨,到元昊積攢起力量來了。把党項積攢的這幾十年的力量釋放完畢,他們自然就會老實,但以後還是會繼續作亂。
要想長治久安,以夷變夏是不得不走的路,暫時的妥協只能換來一時的安寧,積攢下來的矛盾終有一天會更加暴烈地爆發出來。
見種世衡有些迷惑,徐平對他道:“通判,此次聖上讓我到秦州,崇之以高位,付之以大權,不是讓我來暫時安撫羌人,求個一時的風平浪靜。而是郡縣其地,括土爲丁,讓這一帶從此置於朝廷治下。要這樣做,我們只能走堂堂大道,那些小心思小把戲暫時要收起來,不是不能用,而是要儘量不用。質子在工營裡讀書學習,候個一年半載,真地學有所成的人,秦州當量才而用。或者到各場務裡去做幹,或者到軍隊裡面去,從此之後他們跟本部族就沒有什麼關係了。當然家人還是家人,但他們不再是蕃落之民了。”
種世衡一直認爲徐平是想教練質子,時機成熟了回到本部族奪權,幫着朝廷掌控周邊蕃落,沒想到徐平竟然不是這樣打算的。他還是不明白,這樣做有什麼用,在這些質子身上花了這麼大的精力,就只是爲了這一兩千丁口?秦州雖然僻處西北,治下的編戶百姓也有數萬人丁,何差這一兩千人?
徐平臉色緩和下來,對種世衡道:“通判,你的眼睛不能只盯着那一兩千個質子,而是要多想一想那一處管他們的營地。爲了編練這些質子,讓他們讀書識字,學習華俗,我們在那營地裡連官吏帶將校、士卒,也佈置了近千人。在編練這些質子的過程中,這些人也總結出了章程,學習到了經驗,以後再做這種事,就駕輕就熟,容易許多了。”
種世衡一驚:“難道那處營地不是臨時設置的,節帥想一直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