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質院搬到城外已經兩個月了,徐平做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決定,允許各族各賬前來探望。而且由秦州發出公文,通知到所有的納質歸附的蕃落。
這決定讓附近的蕃落一時不知所措,有人欣喜若狂,有的茫然不知所措,更有心懷鬼胎的惴惴不安。送到秦州的質子,大部分要麼在本族不得寵,要麼根本就是普通族人,族裡把他們送出來,就當沒有這個人了。現在突然讓他們到秦州探視,探視什麼?
質子們得到這個消息,也是各種想法都有。不過這兩個月的學習和勞動沒有白費,心態上健康了許多,一早便就換上新衣,按規矩列隊等在新住處的院子裡。
統一的衣服,整整齊齊的隊伍,每人揹着一個小交椅,由各個小頭目整隊,規規矩矩地排好隊伍。張載擡眼望去,面前黑壓壓的人羣,比普通的軍隊還整齊。心中暗暗嘆了口氣,自己廢了不少心力,可兩個月的時間,這些蕃羌質子又能學會什麼東西?絕大部分都認不到一百個字,最傑出的也只能勉強認到七八百字,連百家姓都沒有人能夠背下來。倒是徐平對質子們的狀態很滿意,雖然知識學到的還不多,紀律意識是初步建立起來了。
傳令官讓質子們坐下。衆人取下背上的小交椅,放到地上,整整齊齊坐好。
張載朗聲道:“從今日起,州里知會了你們各自族裡,來到此處探視。按照先遠後近排序,今日是古謂一帶的族賬,其他族賬依次向後排。如果有其他地方的族賬今日來了,因爲是第一次,不必過於拘泥,一樣安排會面。不過,那些不按序來的族賬,你們去見面的時候要告訴族裡的人,以後不可如此了,一定要按州里排好的日子過來。否則的話,不講規矩不但不允見面,還要受到懲罰的!好了,那邊已經貼出今日見面族賬的名字,你們自己整隊過去看。上面有名字的,便留在院子裡,沒有名字的,各回住處,聽候吩咐!”
衆人應諾,傳立官喊了起立之後,由各個小頭目整隊,依次向旁邊貼着族賬名單的揭榜行去。小頭目都是認字比較多的人,連蒙帶猜,加之古渭附近就那麼多蕃落,一般不會認錯。到了榜前,見到有自己隊裡的人所屬的族賬,便就讓他們離開隊伍,回到院子裡等着,其他人並不停歇,直接帶回住處去了。
廝鐸氈那日從箱子裡摸名字的時候,運氣爆棚,摸到了排位第一的名——甲寒。他覺得這是上天對自己的恩賜,將來必能有一番作爲,說不定還能爲朝廷立下功勞,搏一個封妻廕子。這些日子在營裡表現得格外積極,不管是學習還是幹活,都拼盡全力,成功得到了一個小隊長的頭銜。周圍相鄰的幾個部族的質子,都把他視爲當然的領袖。
見到有自己部族的名字,甲寒讓副小隊長把剩餘的人帶回,自己到院子裡,身子站得筆直,單等前面負責安排的吏人喊到自己,便到前面與族人相見。
吹麻城張家的戊奈來到甲寒身邊,小聲對他道:“哥哥,不知道我們族裡會不會派人來。”
甲寒信心滿滿地道:“你們家裡兩代都是蕃官,怎麼可能不來人?你安心等就是!”
“就怕——”戊奈搖了搖頭,沒有接着說下去。
戊奈並不是現在張家族的首領張香兒的親兒子,只是堂侄而已,張香兒因爲只有一個獨子,捨不得送來做質,便收了戊奈做義子,送來了秦州。認真論起來,這是糊弄朝廷的欺君之罪,說大可大,說小可小。以前關在納質院裡不聞不問,秦州不知道這些貓膩,或都根本也沒有心思深究。現在到了城外營地,管理嚴密,這種事情哪裡還能瞞得住?不過徐平吩咐不追究,他根本就沒想用這些質子來控制蕃部,這樣控制也沒有意義,送來的人是什麼身份有什麼關係?等到這些人真地利用起來,有那些玩弄小心思的部族想哭的時候。
一會下丁族的庚化也到甲寒身邊,三人站在一起閒聊。
古謂一帶最大的勢力是青唐羌族,三個人剛好是來自那裡最大的三個部族,各種各樣的親戚關係盤根錯節,平時走得也近。上丁和下丁據說源自同一個祖先,只是蕃羌對家族親屬並不重視,分開便就成了兩族,跟其他部族的關係也沒有什麼不同。張家則是在真宗皇帝時破了宗哥族李立遵所立的文法,舉族歸附,並在三都谷一戰中立了大功,本族首領張小哥被封順州刺史,從此他們家便就做了古謂一帶渭河經北的蕃官。
其實從這三族的族名看,很可能是最近一百多年蕃化的漢人,只是朝廷政策,入夷狄的爲夷狄,一律被當作蕃羌看待。這些人也已經習慣,不當自己是漢人了。
不到半個時辰,院子裡黑壓壓的人羣就已經散去,只剩下一百多人還留在這裡。古謂已經是秦州控制的極西之地,多是按族入質,那裡蕃落雖多,質子卻少,跟秦州附近很多按帳入質的比不了。他們人雖然少,地位卻更加重要。
太陽升到了半空,陽光灑下來身上暖洋洋的。此時已經是五月天氣,百花爭發,就連小麥也已經開始慢慢成熟,再有半個多月就該開始收割了。
院子裡的質子們漸漸有些不耐煩,開始焦燥起來,要不是旁邊有官吏看着,說不定就會鬧出事來。等人的時候最難熬,人多了更容易發生事端。
終於,張載安排公吏開始叫號,分批出去與族人會面。
見一連出去兩批都沒輪到自己,庚化有些氣憤地道:“是我們族裡還沒有來人,還是那些吏人故意坑我們,把我們排在後面。哥哥,你在他們前有面子,不妨上去問一問。”
甲寒低聲道:“安心等着就是,這是第一次安排我們與族人會面,最忌惹事!你難道還沒發現,我們在這裡,管的官吏最看重的就是守規矩。必須要守規矩,不然必有禍事!”
庚化努了努嘴,不再說話,只是臉上明顯變得焦急起來。他是家裡長子,送到納質院來本來以爲就此在秦州一輩子,沒想到有了這種變化,又能跟族裡聯繫上。而且據管的官吏說,如果表現好了,還可能賜姓名送回族裡。如果真能有那種造化,那麼便不單單是返回族裡,甚至繼承族長的位置也有很大可能。
得賜姓名,有朝廷封賞,回到族裡便會被人另眼相看,聲望一下就有了。作爲長子庚化的心思難免活絡起來,對回族繼承族長蠢蠢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