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酒直喝到日落時分,張元一直笑着向童大郎三人殷勤勸酒,絕口不再提招攬兩人的事情。喝過了酒,張元會過了賬,一直看着三人結伴轉過街口。
吳昊忍了忍,最後實在忍不住,對張元道:“烏珠大王讓我們招攬人才,結果對這三人好話說盡,他們卻軟更不吃,真是豈有此理!”
党項拓跋氏自唐朝時候被封夏州節度使,賜姓李,入宋之後又被改賜姓趙,至今已過百年。元昊襲封之後,有心叛宋,認爲唐、宋兩朝的賜姓不再珍貴,改姓嵬名,自稱“吾祖”。這是党項語,意思是青天子,而中原皇帝爲黃天子,以示並駕齊驅之意。吾祖用漢語甚爲怪異,又譯爲兀卒,党項的人又經常把音發爲烏珠,其實是同一個意思。
張元嘆了口氣:“強扭的瓜不甜,他們不願意,我們又有什麼辦法?”
吳昊惡狠狠地道:“軟的不行,那就來硬的!敬酒不吃,罰酒便就給他們灌下去!我早看這三個廝不順眼了,尤其是那個童大郎,竟然敢威脅我們,活剮了他!”
張元搖了搖頭:“兄弟,這就是你考慮不周了。他們三個到底跟我們一般是宋人,真到了命蹇的一天,說不定這點香火情就有些用處。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雖然我們做了党項的官,但終究是外人,党項人信不過我們,我們怎麼能信得過他們?”
“怎麼信不過?我們的官位位比公侯,誰敢不敬!讓我們做這等大官,當然是信得過!”
“哎,兄弟,你的頭腦也太過簡單了些,這點小恩小惠就滿足了?”張元連連搖頭,“到底還是厲中壇看得清楚,你遠不遠不及!”
吳昊哪裡服氣:“那厲中壇只是陰陽怪氣尖酸刻薄,也未有真本事!”
張元拍了拍吳昊的肩膀:“兄弟,你錯了。那童大郎看起來雖然討人厭了些,但他說的都是心裡話,身爲漢人,他是不會做党項人的官的。厲中壇可不一樣,雖然也這樣說,卻是因爲看我們兩個的樣子,做這党項人的官也沒有意思。党項有權的漢人,都是世代生活在這裡,跟蕃人一樣都是土人。像我們這種從宋境來的人,不但是党項人信不過,就是那些掌權的漢人也一樣信不過。所以我們兩個,雖然聽起來官位不低,實際上在党項沒半點實權。厲中壇是看準了這一點,才拒絕我們兩個。如果真有一天,我們這些人在党項也能掌了實權,什麼漢人不做蕃奴,看那厲中壇還會不會這樣說!”
吳昊一怔:“哥哥是說,厲中壇並不是不想答應,只是覺得這官沒有意思?”
“正是,他身上又不缺錢,何必還受這番閒氣!所以這人一定要好好結交,說不定真有用到他的一天。烏珠雖然心比天高,但現在大宋政通人和,未來還不可預料。”
吳昊想了一會,還是有不明白:“烏珠如果敗了,我們不一樣跟着倒黴?那時候厲中壇又有什麼用?那廝不過是心思狡詐,從宋境騙了些錢出來。——還把他兄弟賣了!”
元昊轉頭,看着不遠處党項王城的地方,過了好一會才道:“我們本是宋人,卻跑到党項來求官求祿,自然要受這些閒氣。党項如果打得一切都順,大宋恁不經打,自然心裡就更加輕視大宋,連帶着把宋人也看不起。那個時候,我們在烏珠眼中的地位只怕會是每況愈下。要讓他們看得起我們,給我們真正的官做,便就要讓党項在大宋手上吃苦頭。可萬一党項真被大宋滅了,我們這些叛宋的,只怕下場也是淒涼。”
吳昊更加糊塗:“聽哥哥的意思,對我們來說,党項贏了也不好,輸了也不好?”
“最好如此!那樣党項人才知道大宋的厲害,纔會看得我們這些叛宋之臣!如果真能等到那一天,或許就不用像今天這樣受此閒氣了!”
“哥哥說的,怎麼讓我越來越糊塗了?這好與不好,兄弟愚昧,想不明白。”
“這有什麼想不明白的!打得順了,党項覺得是自己人厲害,自然看不起宋人。再者戰場上每戰必勝,就只有大宋求着党項,他們不用反過來去求大宋。如此,還要我們這些人有什麼用?當然還是他們自己人信得過。相反,如果戰事打得不順,烏珠就會覺得党項人不成,說不定就會給我們機會。到了那個時候,厲中壇就用得上了。”
吳昊道:“姓厲的這廝除了陰險狡詐,還有什麼事?我看那時也並沒有什麼用?”
張元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那廝或許別的本事沒有,便你切不可忘記他的錢是怎麼到手的!會做賬,知道銀行怎麼開,知道怎麼神不知鬼不覺地弄錢。這本事或許在大宋境內沒有什麼,我們漢人天生比蕃人腦子靈光一些。但在党項,那幫蕃人腦子跟土塊一樣,隨便給點錢頭他們就能把爹孃妻子一起賣了,這本事用處可就大了!”
“什麼用處?哥哥明說,兄弟愚笨,實在想不出來。”
“不可說,不可說!到了那一步,你會明白的!那時,你我兄弟的大富貴就來了。你以後記住,即使我們做了党項的官,但終究還是宋人。哪怕我們自己不想做了,別人也還是這樣看我們。党項人是無論如何也信不過我們的,遇到危難之時,還是我們這些從宋境來的人靠得住,那纔是自己人嘛。所以童大無理,也先由他,再是廢物也有用到的時候。”
張元一邊說着,一邊信步出了酒樓,吳昊緊跟上去。
興慶府號稱是西北繁華之地,在党項人眼裡跟天堂一般,其實放在內地就只是一座很一般的州城,並不大。這幾個在宋境犯了大案,逃到這裡的人物,一進興慶府,便如黑夜裡的螢火蟲一般地耀眼,想不聚到一起都難。一來二去,慢慢熟了,誰在大宋曾經犯過什麼案子,大家都一清二楚。
沒辦法,想隱瞞也隱瞞不了。他們犯下的都是大案,大宋北方早已傳得沸沸揚揚。此時党項還和大宋通商,總有人把消息帶過來。只要不跑到窮鄉僻壤去隱姓埋名,就總會被人把身份猜出來。而如果從些隱居不問世事,他們又何必跑到党項這鬼地方來,中原哪裡躲不下去?身上有大筆錢財,這些人的性格就要快活逍遙,怎麼肯窩囊躲起來。
党項和官制是學唐和宋,又雜以契丹的辦法分蕃漢兩官,什麼都學,什麼都不像。張元和吳昊鬧事揚名,受到元昊接見之後,被他用來招誘宋人來降,官位並不低。可党項的漢官本就受排擠,他們從宋境來的漢人更是被防着,根本就沒有什麼實權。元昊讓他們做的,還是去到處招人。只要拉來人頭,並不需要來的人做什麼。
張元一直都很欣賞厲中壇,雖然厲中壇並不怎麼瞧得起他,對他不假以辭色。一有機會張元就想把厲中壇招來做同僚,至於童大郎是湊數的,他知道勸不了,但也想一直留着聯繫,結個善緣。這一點他沒騙吳昊,是真地認爲這些宋境逃來的人比党項人信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