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予綾的眼淚一直在流淌,一滴一滴、一線一線,好似細雨一般,隨着她的跑動不斷灑在空中、落在地下。
她腦海中間或迴旋着阿金被壓在火牆之下的表情,不由痛恨自己的無力。可,最無力的事情是,她明明很悲傷,卻連悲傷的機會都沒有。
那些要殺她的人,不知道幾時會追上來,她只有跑,什麼都不顧、什麼都不想的跑。
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一個人,她的孩子,或者劉蠻,包括她自己的生命,她都不想再失去。
她恨不得生出一雙飛翼,帶着所有在乎的人遠離這場厄運。
但現實,卻十分的殘酷。她因爲抱着孩子,跑得本就不快,加之她又是女子,體力自然比不上丈夫。沒有多大會,她便疲憊得如同一灘爛泥。
她本想說休息一下,可劉蠻卻不給她說話的機會。
劉蠻一把將剛纔奪來的刀斜插到他的*上,而後將她懷中的孩子抱過去,另一手拉住她又開始狂奔。
“阿、阿蠻,我跑、跑不動了……”
劉蠻卻是絲毫不停歇,邊拽着她,邊惡狠狠的說道:“跑不動了?難道你要阿翼小小年紀就夭折嗎?那些人,我剛纔不過遇到三個,對付起來便已經很吃力。如今,他們來人更多,若是追上來,你和孩子必死無疑!”
他的話,確實讓蕭予綾不敢大意,即便她此時雙腳似有千斤重,而胸口處火辣辣的一片,她也儘量告訴自己不累,不累,一定要跑。
好在,剛纔啼哭不止的孩子好似察覺到現下在逃命,忽然就不哭了,老老實實的呆在劉蠻的懷裡,任憑大人們怎麼顛簸也不再發出聲音。
這般跑了一個多時辰,東方天際露出了魚肚白,蕭予綾看看後面好似無人追來,不管劉蠻的拉扯,一屁股坐到了路邊的石頭上,道:“阿、阿蠻,我……不跑了。馬上、馬上就要天亮了,想來那些人……就是有、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在白日裡爲非作歹。我們、我們就在這裡歇一歇吧,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劉蠻擔憂的看了看後面,又看向她發溼如洗的狼狽樣,終於還是沉重的點點頭,道:“你先休息一刻鐘,一刻鐘以後我們必須得走。”
“可、可我們這般跑下去也不是辦法。再說,天亮了,他們還敢造次不成?”
劉蠻苦笑,無可奈何的搖頭,答:“你定是不經常在這一帶*。我們現下在的地方,已經離小鎮很遠,再往前走三十里地也沒有人煙。沒有人煙,對於他們來說,是白天還是黑夜又有什麼區別呢?”
聞言,蕭予綾一陣呆愣,垂頭喪氣的說道:“照你這個說法,他們早晚能追上來,我們還是難逃一死。”
話畢,她看向他懷中的孩子,嘆了口氣,又說:“阿蠻,如今帶着我這個拖累你定然跑不出去,不如我將孩子託付給你……”
不等她說完,劉蠻依然暴喝道:“閉嘴!想我雖然不是什麼大英雄,可也是堂堂大丈夫,豈是會棄婦人於不顧的貪生怕死之輩?”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與其讓你和孩子跟着冒險,不如你帶着孩子先走。若是、若是你不嫌棄,以後便將他當做兒子。
她微微抽噎,又道:“若是……你不願意,可以帶着孩子去找他的生父。我把所有的銀兩都放在孩子的懷裡了,你拿着這些錢,應該夠一路的花銷,他的生父是……”
劉蠻怒目相向,再次打斷她的話,大吼:“他是你的孩子,要養他你自己養,要帶他認祖歸宗你也自行去認,莫要把這毫不相干的事情交給我辦!”
被他這一吼,蕭予綾雙眼一紅,喃喃道:“阿蠻、阿蠻,你這是何苦呢?我不值得呀,我不能拖累你呀……你也看到了,阿金已經死了,已經死了。我不能讓你因爲我也死了……”
聞她說到阿金,劉蠻的眼中也盈滿了淚光。可他畢竟是個寧流血不流淚的丈夫,並沒有答她的話,更不會表現出哀慼,只是僵硬着身體將臉側到一旁,不讓她察覺他眼中的淚意。
好一會,待他眼中的淚水被風乾、咽喉的哽咽被吞沒,他方纔看向她,道:“你剛纔可看清楚阿金想對你說什麼嗎?”
她頷首,開始低泣,晶瑩剔透的淚珠子噼噼啪啪落下,打到她放在膝蓋處的拳頭上,抽抽噎噎說:“他、他讓我走……”
“對!他讓你走!他寧願死,也希望你活着,你如何能死?你死了,豈不是辜負了他的一番美意?若你今日死了,遇到他你該如何說?難道告訴他,他是白白死了嗎?”
蕭予綾在自己不斷的嚎啕大哭中點頭,在嚎啕大哭中站了起來。她悲哀的想,她的身上,已經揹負了人命,此番不能輕易放棄。
見狀,劉蠻頗爲欣慰,道:“你能想通便好!”
說完這話,他又道:“你也不必太過擔心,再往前走二十里,有一道大河,平素裡河流湍急,這個季節漲水,其中還有大石滾動。饒是水性再好,也沒有人敢在裡面游泳。因爲那裡人煙罕至,沒有渡船,過河的唯一辦法便是河上的一架繩橋。待我門走到那裡,將橋砍斷,別人想要再追我們,起碼要繞道二十里,我們定能平安脫險。”
聽到劉蠻的話,蕭予綾精神爲之一振,忙擦乾臉上眼淚,又有些害怕,聲音沙啞的說道:“你沒有弄錯吧?”
“我跟着商隊四處走,前段時間曾到過前面,自然不會記錯。”
“那……我們走吧。”
劉蠻頷首,抱着孩子拉着她,又開始跑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蕭予綾總覺得後面的追兵離他們已經不遠,可回頭看時,卻什麼都看不到。
這樣的恐懼感使她不敢再停歇,這輩子也好,上輩子也好,她從來沒有那麼累過。她剛剛生完孩子、坐完月子,原先那點體能因爲懷孕和妊娠而消失殆盡。除此之外,渾身上下還堆了許多的肉,白白給她憑添了不少的負擔。
因爲出來得匆忙,她身上只有薄薄的一件裡衣,早已被汗水浸溼,粘粘的貼在她的肌膚上面。
她恨不得自己身輕如燕,沒有絲毫的疲憊感。可惜,事實是,她已經上氣不接下氣,隨時可能會暈倒過去。
她甚至感到眼前灰濛濛的一片,大腦中好似有電光火閃竄過,兩側不斷退後的樹木和景物好似開始轉動,不斷地轉動……
劉蠻發現了她的異常,很想讓她再歇一歇,可他是做過苦力活的人,知道憑着一口氣可以不斷跑下去。一旦停下來,恐怕她就再也沒有力氣奔跑。
跑到後來,蕭予綾甚至都快要忘記爲什麼奔跑,只是知道要跑,跑到一架繩橋旁邊才能休息。
轉眼間,到了日上三竿之時,劉蠻看了四周的環境,大喜,道:“阿綾,快看,快看!看到沒有?前面就是大河,我們只要過了繩橋就安全了。”
蕭予綾表情微微呆滯和茫然,雙腿好似木雞一般呆板的重複奔跑動作。她聽到他的呼聲,擡頭順着他的手望去……
待看清楚足足有十丈寬的繩橋時,她眼中焦距終於恢復。
她也跟着眉開眼笑,繩橋離他們不到一里地,只要她再努力一把就能到了。
可,她的笑容還未來得及展開,便聽到了狗吠之聲。
她和劉蠻具是一驚,回頭一看,發現有兩人領了狗,騎着馬追了過來,離他們不到兩裡。
他們心知,定是對方馬匹不夠,所以才讓這兩人先追了過來。只怕後面,還跟着好多人!
他們並沒有任何交流,已經達成共識,那就是快些跑,跑過繩橋,在對方的人馬來到之前砍斷它。
劉蠻緊緊拉着蕭予綾的手,拉得她生疼,即便是在逃命,這疼也不容她忽略。
可,也是這疼,讓她有了力氣,隨着他一起,全力向着繩橋奔去。
終於,他們踏上了繩橋,劉蠻忽然鬆開手,將孩子塞到她的懷裡,道:“你先過去,我在這裡擋一擋!”
聞言,她看向後面,見騎着馬的兩人和一條狗近在咫尺,情況危急得不容她說一句話。
她忙抱了孩子,衝上繩橋。此時,性命攸關,她的眼中全然看不到腳下湍急的水流,她的知覺更感受不到搖晃的繩橋。
她只是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扶着繩橋旁邊的繩索,急速卻又穩健的在空踏踏、唯有繩子做底的繩橋上面踩過。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百來個數,也可能有一刻鐘的時間,她終於到達了彼岸。
腳下終於踩到了堅硬的路,她回頭,看過去,發現劉蠻正站在繩橋那端的入口處,拿出刀與兩人廝殺。在他們的旁邊,躺着一條死狗,還有兩匹受傷的馬,想來,都是被劉蠻殺掉的。
此時的劉蠻,真正是個蓋世英雄,手持鋼刀,長身而立,一砍一削之間盡是霹靂驚雷,快而充滿力量,令敵人根本無法從他的身旁經過。
只是,還不等蕭予綾鬆口氣,便發現那兩個人似是要與劉蠻纏鬥,不爲將他擊垮,只爲拖延時間,等待同伴的到來。
顯然,不只是她看出來了兩人的用意,劉蠻也看出來了。他出手更加的狠烈,刀刀向着他們的致命點砍去。
僵持了一刻鐘,劉蠻身上掛上了傷痕,對方兩人更是狼狽。眼見着,劉蠻終於要擊垮兩人,後面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真正的追兵,已經來了!
劉蠻大驚,邊砍向與他纏鬥的兩人,邊大喊:“阿綾,快走,走!”
蕭予綾猶豫,因爲現下還有一點時間,還有一點時間,若是劉蠻速度再快點,再快一點點,或許他們都能安然脫險!
想着這些,她站在原地,大喊:“阿蠻,快些!我等你,我們要走一起走!”
被她這一喊,劉蠻顯然着急起來,發出狂獅般的怒吼,揮舞着大刀向敵人砍去。幾下之後,那兩人終於倒地不起,可是後面的追兵,離繩橋越來越近。
蕭予綾看到了劉蠻的猶豫,就是這一剎的猶豫,令她大駭,忙尖聲叫道:“阿蠻,不要,你快過來!不要!”
劉蠻忽然笑了,那笑容如此的燦爛和堅定,令站在對岸的蕭予綾看得清清楚楚!
他笑着,朗聲問:“媳婦兒,如果有下輩子,做我真正的媳婦兒,給我生兒子,可好?”
“不……”
不等她喊完,劉蠻已經舉起手裡的大刀,不斷砍向繩橋。
蕭予綾的眼淚奪眶而出,她知道他爲何這麼做,追兵太近,若是等他過來再砍繩橋,怕是已經來不及。他唯有現下動手,才能救出她,保證她們母子的安全!
她連連搖頭,哭喊着說:“阿蠻,你快過來,快過來,這輩子,這輩子我也可以做你的媳婦兒,爲你生兒子。真的,你過來,你過來……只要你過來,我做你的媳婦兒,給你生兒子。只要你過來……”
劉蠻的笑容不減,可手上的動作半點也沒有停下來。正在這時,十幾個大漢已經跑到了繩橋邊,其中一人拔刀,一下向着劉蠻的後背砍去,連砍了兩刀,令劉蠻倒在了地上。
其他的人,慌忙奔向繩橋。
蕭予綾懷中的孩子開始啼哭,大聲的哭,哭聲在這茫茫大河岸上顯得無比的絕望和蒼涼。
她猶豫着,抱着孩子跑,跑了沒有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看。然後看見本來奄奄一息的劉蠻忽然站了起來,不顧一切的向着繩橋揮刀斬下。
這一下,繩橋斷,橋上的人,悉數掉到了湍急的河水中,還來不及翻騰,便被河水無情的沖走。
那邊,還有兩三個沒有來得及過河的大漢。見狀,他們拔出刀劍,紛紛向着劉蠻刺去。
隔着氤氳的水汽,蕭予綾看得清楚,劉蠻連捱了十幾下,終於倒地不起。饒是這樣,那幾個大漢卻還是在他身上一刀一刀的划着,將他劃得血肉模糊,而後好似爲了泄憤,將他砍成了幾塊,扔到大河裡。
親眼目睹這一切,她連哭喊的聲音都沒有了,只是死死的抱着懷裡的孩子,張大了嘴巴,無聲的掉眼淚。
她的腦海中,一直盤旋着他那雙黑亮的眼眸,歡喜的對她喚道:“媳婦兒,媳婦兒,你是我的媳婦兒……”
她顫抖的抱緊了孩子,好後悔,真的好後悔!如果知道有今天,當初,她一定不會從他身邊跑走。她會留下,留下給他做媳婦兒,生兒子!
終於,她啊的一聲尖叫起來,聲音迴旋在滔滔河流之上。
一日之內,她便失去了兩個親人和朋友!兩個在這個世界,不會有任何考量,便全心全意對她好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