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春生(1)

夜裡下了一場小雨。顧停雲收拾細軟打算正式入住喻宵的臥室, 喻宵進來幫他搬東西的時候看到牀頭那幅惹眼的墨梅不見了,只剩下一面白牆。平時不覺得,少了這件裝飾, 這間本就沒多少陳設的臥室倒還真顯得有些空曠。

他忍不住問:“那幅畫呢?”

顧停雲一邊疊衣服一邊答道:“你說牀頭那幅?我扔了。”

“爲什麼?”

顧停雲漫不經心道:“早就想扔的, 但拿掉之後有點空, 我得花錢再買一幅掛在這兒, 覺得肉疼, 就讓它繼續掛着了。”

喻宵卻繼續追問:“那爲什麼還是扔了?”

“我後來覺得,寧可肉疼一下,也不想讓它再膈應我了。”顧停雲回頭衝喻宵勾起嘴角, “況且,我想我男朋友也不會喜歡它。看他現在這麼在意, 想來我的猜測一定沒錯了。”

喻宵也微微笑了起來, “男朋友的確不喜歡。”

顧停雲捏了一把喻宵的臉, 笑得眉眼彎彎,“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意的?”

“很早。”喻宵說, “你讓我進你房間拿書給周鈺那次。”

“那爲什麼沒有早點跟我說?”顧停雲問。

喻宵看着他,不說話。

“也對。要是會主動跟我說,那就不是你了。”顧停雲說,“你還有多少不開心的事情,一直憋着沒跟我講?”

“以前沒法講。”喻宵說, “現在沒有不開心的事了。”

“你能這麼想就好。”顧停雲端起剛剛疊整齊的一摞衣服, 一邊往門口走一邊說, “我心裡只有我小男朋友一個人。從今往後, 都只有你一個。”

喻宵跟在他身後往外走, “我以爲這種話應該在更正式的情景下說。”

“這算不得什麼大不了的話。你要是想聽,我可以天天在你耳邊說。”顧停雲拿着東西一個拐彎走進喻宵的房間, “更正式的情景要留給更重要的話。”

“你還欠我一首歌。”喻宵說。

“你算賬算得倒是清楚。”顧停雲笑道。

“你說的,我記性好。”喻宵說,“我等着你‘更重要的話’。”

顧停雲把自己的衣服放進喻宵的大衣櫃裡,在牀沿上坐下來,很自然地把手擱在喻宵的大腿上,“關於沈明昱,你沒有什麼要問的嗎?”

喻宵想了想,說:“沒有。”

“那我可要誤會你不夠重視我了。”顧停雲說。

喻宵擡手颳了刮他的鼻樑,“你都說是‘誤會’了。”

顧停雲抓住他的手,放在嘴邊啃了一口,“總之你想知道什麼就問,不想知道我們就不提。”

“我想知道你所有的故事。”喻宵說,“快樂的,不快樂的,都想知道。”

“就像這樣坦誠一些也沒什麼不好嘛。”顧停雲說,“我去泡壺茶,回來我們慢慢講。”

“嗯。”

“不過記住一個前提。所有的過去都是過去,只有你是我的現在跟未來。”

伴隨着兩人交談的話語聲的是窗外潺潺的雨聲,把夜襯得更加寧靜。把舊情從頭講也不需要很長時間,事過境遷,很多細節連當事人都記不清了。故事的開頭是在茫茫人海里多看了一眼,故事的結局是無牽無掛地相忘江湖,如同每一段不圓滿的感情。說到最後,講的無非就是“放下”這一樁事情。

喻宵面上平靜,但怎麼說這也是對自己長久以來摯愛的人影響最深的一段往事,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情節都足以在他心裡激起千層浪。顧停雲講完之後,他靜靜地擁住他,沉默不語。

顧停雲蹭了蹭他的臉頰,在他耳邊緩緩說道:“但是我會喜歡你一輩子。”

喻宵說:“我知道。”

“當我說我會喜歡你一輩子的時候,我的意思是,儘管你這整個一生未必都有我的喜歡,但我會用我自己完整的餘生來喜歡你。”顧停雲說,“我向你許諾的不是你的一輩子,是我的一輩子。”

“不,”喻宵說,“必須也是我的一輩子。”

顧停雲笑了笑,輕聲道:“攪亂我一池春水的,你就是那顆小石子。”

喻宵轉頭對上他灼熱的眼神,心頭一燙,二話不說便吻了上去。

詞雲:人生百年有幾,念良辰美景,休放虛過。

室內只留了一盞暖黃的檯燈。雨聲潺湲,更添幾分纏綿意。牀上的兩人交換着身上沐浴露的香氣,十指緊扣,耳鬢廝磨。

情至濃時,顧停雲兩手攀上喻宵的脖子,緊緊地摟住,聲音帶着令人浮想聯翩的微微喘息,“阿宵……進來……”

在上方點火的喻宵卻愣住了。

他問:“我……來嗎?”

顧停雲被這突然一問問得也愣住了,“不是嗎?”

喻宵眨了眨眼睛,沒接上話。

顧停雲氣笑了,“寶貝兒你可別逗我了。都到這一步了,你還不知道該做什麼嗎?”

喻宵思考了兩秒鐘,說:“我知道。”

顧停雲將信將疑地看着他。

“我知道怎麼做。閉上眼睛。”喻宵在他耳邊低低地說道,“弄疼你的話,告訴我。”

“沒關係,不必剋制。”顧停雲含住他滾燙的耳垂,“我不疼。”

綺豔的情愫在夏夜裡無聲而野蠻地滋長。

喻宵從J省出差回來的時候,梅雨季剛好結束。返程那天天氣晴朗,喻宵給顧停雲打了個電話說馬上到家,後者立馬放下手頭的教案,跑下樓等人去了。

他站在巷子口的屋檐下,等了一會兒,遠遠看見有個人進了小區門口。

走近一些,他纔看清楚來人果然是喻宵。穿簡單的白T恤黑褲子,揹着單反,拿着三腳架,不疾不徐地向他走來。陽光灑在他的發間、肩頭、臉頰、手臂,白皙的皮膚泛着點溫暖的橙金色,粗看竟有些透明,照片裡走出來的一樣。

顧停雲走上前去,把手裡的遮陽傘挪了一半到他頭頂,“回家吧。”

進了客廳,顧停雲剛準備在沙發上坐下來,喻宵忽然捧起他的腦袋,摘下他的眼鏡,開始親吻他。

顧停雲憋不住笑,輕輕推開喻宵,“這麼想我?一週沒見而已。”

喻宵不吭聲,攫住他的下巴,又一次親上來。

他這人悶慣了,有時候想想這實在不是什麼好事。縱然他習慣與人疏離,但顧停雲是他最親近的人。心裡想的東西,怎麼說也要撿一點告訴他。

綿長的深吻之後,他坐到顧停雲的身側,柔聲道:“停雲。”

“嗯,在。”

“我喜歡你,想和你好好過日子。一直這樣。”

“行啊。”

喻宵握住顧停雲的手,與他十指相扣,“嗯。”

時鐘的指針快要指向“11”,喻宵還在整理照片。顧停雲躺在牀上看書,強忍着睡意,非等到喻宵也躺到牀上來才肯睡覺。

他打了個呵欠,問:“要喝茶嗎?小遲前不久拿過來的枸杞。”

喻宵放下鼠標,站起身,“你躺着,我去泡。”

他端着兩杯茶進來,把椅子搬到了牀邊,跟顧停雲聊起了天。

“小時候我特別崇拜我爸,覺得他說什麼做什麼都是對的。上中學以後我總愛跟他對着幹,覺得他說什麼全是放屁,做什麼全是沒道理的。”

燈光灑在顧停雲深栗色的頭髮上,看起來暖洋洋的。

“後來我又慢慢覺得,不管他說對說錯,做對做錯,在我看來都是好的。”

喻宵靜靜地聽着,覺得自己喜歡的人像極了春日裡的太陽。

顧停雲困得上下眼皮馬上就要接在一起。喻宵揉了揉他的頭髮,說了聲“睡吧”,然後關了燈在他身側躺下,摟他在懷裡,如往常一樣。

半夢半醒間,顧停雲感覺到喻宵接連翻了幾次身。他發覺了喻宵的異樣,立馬睜開眼睛問:“胃疼?”

喻宵沒應聲。

顧停雲小心翼翼地鑽出被窩,跨過喻宵,走下牀去。

片刻後,他端着杯水走了進來,從抽屜裡拿出藥,扶起喻宵。

“乖,吃藥。”

喻宵皺着眉,就着溫開水把藥嚥了下去,又脫力地躺回了牀上。

顧停雲也重新進了被窩,輕輕拍了拍喻宵的背,“寶貝兒,轉過來。”

喻宵很聽話地翻了個身,正對着顧停雲。

顧停雲伸手把他攬進自己的懷裡,親了親他的額頭,“忍一忍,很快就不疼了。”

喻宵順勢往他臂彎了鑽了鑽,抿着脣,乖巧得很。

“有時候是老公,有時候是兒子。”顧停雲自言自語,“賺了。”

他閉上眼睛正準備重新進入夢鄉的時候,感覺到懷裡的喻宵又動了動。

“還疼嗎?”他擔心地問。

“不疼。”喻宵低低地說,“只是有點睡不着。”

“試試數羊?”

“數過了,沒用。”

顧停雲想了想,說:“那,數點別的?”

“數什麼?”喻宵問。

“唔,”顧停雲一本正經地答道,“數我吧。”

喻宵愣了愣,“認真的嗎?”

“不試試怎麼知道有沒有用。”顧停雲說。

於是喻宵死馬當作活馬醫,眼一閉,心一橫,真的開始數顧停雲。

一隻……停雲,兩隻停雲,三隻……

堪堪數滿一百隻,顧停雲問:“有用嗎?”

“我還醒着。”喻宵說。

顧停雲嘆了口氣,揉了揉喻宵一頭柔軟的捲髮,“要不我給你唱首歌?”

“不是說要挑一個正式的場合,用吉他彈給我聽麼?”喻宵問。

“就當彩排了。答應你的我不會忘記的。”

顧停雲清了清嗓子,在喻宵的耳邊輕輕地唱起來。

他唱青磚伴瓦漆,白馬踏新泥,山花蕉葉暮色叢染紅巾。屋檐灑雨滴,炊煙裊裊起,蹉跎輾轉宛然的你在哪裡……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月落烏啼月牙落孤井。零零碎碎,點點滴滴,夢裡有花夢裡青草地[1]。

聽着聽着,喻宵漸漸有了睡意。

入睡前,他想起前不久周鈺突然開了文藝腔,問了他一句:“阿宵,現在這個地方應該挺適合你吧?”

他這樣回答:“是啊。這裡就是我的終點了。”

他的遠方近在咫尺。大地春回,夢裡有花夢裡青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