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應無咎果然走了進來,仍然全身披掛一身武裝,進來就行禮:“母親大人。”
應夫人含笑:“怎的有空回來?正好我剛得了幅畫兒,給你看看。”
應無咎一邊道:“突厥被打退了,烏索可汗還損了一子,如今正龜縮着要重整士氣,孩兒押送軍備回來,正好探探母親,母親得的什麼畫?孩兒在這上頭一點不懂,倒欣賞不了……”話正說着,他已是看到應夫人展開的畫,畫中赫然正是自己,雖然不過寥寥數筆,卻形神兼備,不由臉上一紅:“這是誰畫的?難道是母親畫的?”
應夫人喜孜孜道:“可不是我,我不擅畫人物肖像,你們父子常年在外,留個畫像在我身邊不錯……可惜了……留不住這畫像的人兒。”她臉上起了絲遺憾來。
應無咎看了下旁邊案上仍放着另外張畫像:“那是秦王?畫得好像。”
應夫人笑道:“可不是,看着竟像是和秦王朝夕相處的人才能畫出來的……可見用情之深,可嘆和我兒沒緣份了。”
應無咎臉一紅:“我聽說是秦王身邊的趙女官?上次劫私鑄銅錢的事,也是她做的說客,怎的如今她又來說母親嗎?這女娃娃好厲害的嘴,居然能說服母親。”
應夫人一笑:“原來上次也是她?她性情渾然若璞,又聰慧通達,並不是那等有心計的,是我喜歡她,愛屋及烏,索性幫秦王這一小忙,反正你爹爹也是不忍看咱們百姓們受苦的,始終都要出兵,便賣秦王這一個小面子也無妨了。”
應無咎見母親對趙樸真印象頗好,也笑道:“我上次就覺得那女娃娃氣度很是像母親的,難怪能和母親說到一塊去。”
應夫人十分喜悅:“卻不知秦王此人如何了,皇室中人,大多薄情寡義,寡廉鮮恥,那孩子跟在他身邊,這麼死心塌地地幫他,也不知將來會不會吃虧……”
應無咎道:“前次見他,絕非池中物,如今得帶了大軍,權柄在握,果然一飛沖天,我聽說他帶兵身先士卒,又有一手好射術,謀略上又十分周密,打起仗來很有一股悍勇,很快收服了不少將士的心,便是那等不好收拾的刺頭,也被他整頓收服得差不多了,手腕很是強硬,父親前些天和他有過會戰,和我說他看着雖然年輕,但威儀日重,帶兵起來又有一股老辣悍勇,着實不凡。”
應夫人若有所思,又想着前些日子命人給無咎做的靴子衣袍來,忙命人取來,又和應無咎說了一會兒戰局,才放了義子走。
應無咎軍務繁忙,本就是路過范陽,探了母親又匆匆離開去辦事,隔了幾日,卻又忽然回來,照常去探母親,卻看到應夫人難得地高興,展開了一張畫給他看:“無咎,你看!”
畫裡是一片極深的灌木谷,遠處一片霧氣,兩旁點綴着白花,白裡透青,葉子都是深碧色,畫面中一個女子立在花叢旁,高髻廣袖,白衫碧裙層層曳下,裝束清華高貴似瑤臺仙子,女子手裡拈着一枝碧色山茶,茶花宛然如真,含苞欲放,青碧色的花瓣飽滿舒展,連上頭的露珠都能看出。整幅畫在深深淺淺的碧色中點綴着曈曈白花,霧氣繚繞,仿似詩人筆下的山鬼。然而,在這鬼氣森森的冷色調裡,卻有一點紅色,細看卻是畫中女子,姣好的半邊臉上卻繪了一隻振翅欲飛的鳳凰爲妝靨,鳳凰翅上燃燒着火焰,映紅了原本清冷的眉目,霍然更多了一分凜然高傲,而整幅畫的悽清頹敗之氣,也被這一點傲然火鳳陡然衝破。
應無咎呆了一呆,他雖然不大懂畫,卻也看出來了這上頭畫着的正是義母,而臉上的傷疤,則被巧妙地用鳳凰給掩飾住了,更妙的是,那鳳凰的高傲不拘,和義母的皎然不凡的性情正相投宜,氣韻、容貌都如此符合,水乳交融,也難怪義母喜笑顏開,拿着畫道:“你看這畫畫得好不好?”
應無咎心裡涌起一陣感動,誇道:“好看,是那趙娘子畫的嗎?”
應夫人笑着點了點頭,又摸了摸自己臉上凹凸不平的傷疤,低聲道:“她可不是亂畫,我今兒接了這畫,照了照鏡子,發現這傷疤,仔細看看還真有點像只長尾巴鳥兒,虧她想到畫只鳳凰,鳳凰集火自焚,重生爲皇,這孩子,也不怕嚇到了做噩夢,竟是真的仔細看了的,我都讓她不要畫的……她怎麼知道我喜歡茶花……”說到這裡,她眼圈居然微微有些發紅,整個人都有些激動。
應無咎失笑道:“母親繡帳、手帕、衣服上常繡的就是茶花,還有誰猜不到呢,這畫母親好好收着,等父親回來讓他看看,父親定也高興的。”
應夫人彷彿被提醒一般地小心翼翼收起畫道:“這倒是,等你爹回來給他看看。”
趙樸真沒想到應夫人如此的高興,就連應無咎都專程私下來和趙樸真致謝,小院子裡服侍的小丫頭們都紅了臉忙亂着去請了趙樸真出來,忙亂着倒茶,應無咎卻顯然要避嫌,並沒有進屋,只是站在院子裡,日光盛得很,他長得高大,站在院子裡的樹下,猶如一座山一般沉默而可靠,他大概忙於軍務,沒時間修面,臉上都是鬍鬚茬,趙樸真靠近他的時候,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鐵鏽和血的味道,汗和皮甲的味道,那是戰場的味道。
這讓她想起了秦王。
節度使府裡的生活悠閒而寧靜,每日花間聽一曲琴音,看花瓣逐水流去,請人來唱戲,或者看從前聽說過卻沒有看過極難得的珍本,練幾筆字,裁幾件花衣裳,畫一兩幅畫,興致起了應夫人會和她一同下廚,嘗試一道兩道書上記錄卻沒有嘗過的菜,或是做一個小點心,夏日,清新的荷葉點心,最受歡迎。
深閨中珠圍翠繞,叫人幾乎忘了外邊河山踏破,血染旗幟,民不聊生,家破人亡,有人在抵禦豺狼,有人在保衛江山,有人……斬開荊棘,踏着屍山血海,冒着刀槍劍雨,去掙一條向到最高處的那條路。
爲國,爲民,爲名,爲利,外邊紅塵攪擾,滾滾如潮,教人無論如何也不能安然守於宅中。
趙樸真沉默着擡眼去看那高大的軍中男兒,他被她眼睛一看,耳根就微微紅了,卻仍是勉強說話:“多謝你給母親畫的畫……這些日子,多勞您陪伴在母親身側,我和其他兄弟們,都十分感激你。不過……”
土匪一樣的將軍眉目深峻,仍然口出了威懾之言:“但是,若是秦王想在母親身上打什麼主意的,還請收手,若是對我母親有什麼不利的,我們應家,一定會不死不休。”
趙樸真惘然擡了頭,應無咎看到那少女目光裡清透的兩枚漆黑瞳仁,無辜而天真,不由又爲自己的揣測而微微覺得愧疚,然而爲了母親,他仍是硬下心腸來,然而面前的少女卻發話了:“你能替我想辦法,讓我回到秦王身邊嗎?”
雖然失信於人,羞於啓齒,趙樸真卻仍是開了口,在節度使府不知不覺已呆了三個多月了,夏去秋來,這些日子她覺得應夫人,並非十分需要人陪伴之人,她也曾聽說她當年陪同應節度使征戰四方,擅謀略,並非守於深閨中的尋常婦人。
然而應無咎瞳孔緊縮,陽光下趙樸真看得到他面上表情的每一個細微變化,學畫了一段時間的她對人物的表情十分敏感,他在緊張,緊張什麼?
應無咎已脫口而出:“你知道了?”
趙樸真愕然:“知道什麼?”
應無咎目光在她臉上一掃而過,卻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沒什麼。”
趙樸真卻忽然靈光一閃:“我們王爺出事了?”
應無咎的目光在空氣中漂浮,就是不看她,趙樸真的心沉了下去,她仍然聲音冷靜地問:“是出了什麼事?”
應無咎看她小臉煞白,心裡微微一嘆,低聲道:“前幾日得的戰報,秦王殿下被圍在壇城已七日,那座邊城平日裡並無多少守軍,也沒有多少住民,因此糧草十分匱乏,怕是守不了多久。”
趙樸真一顆心緊緊縮起來:“四邊將領爲何不救?壇城,那不是很小的一座城嗎?王爺爲什麼會在那裡?”
應無咎苦笑:“救不了,太遠,地形不利,壇城臨江,隔着江救援,渡江不利就會被突厥人白白包了餃子,烏索可汗瘋了,前陣子范陽出兵,他們連失兩城,大家都以爲他至少要休養生息一陣子,誰想到他悄悄的集結了十萬大軍,自己的三兒子被俘,也非要生擒我朝的皇子,他足足犧牲了一萬多人,棄了鳳城,誰都想不到,他會以壇城爲餌,反過來截斷了朝廷大軍,圍住了秦王,秦王也大意了,他忘了他不是普通的將領,而是一國親王,國之榮辱在他一身,將領可以親涉險地,可以身先士卒,鳳子龍孫卻不行,有傳說烏索可汗最喜歡這個三皇子,怕是這次……壇城要保不住了。”
趙樸真只覺得臉上的表情都已凝住了,應無咎沉聲道:“前些日子我父親也說,秦王是難得的個梟雄,只是到底太過年輕了,他太急了,沒必要這麼急的,他只想着建功立業,不過如果烏索可汗還想換回三皇子的話,應該不會殺秦王,只希望秦王不要氣性太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趙樸真卻忽然道:“他不是貪功冒進之人,這事一定有內情。”
應無咎一怔,苦笑道:“也有可能是被人誤導了,或是有內奸之類的,之前他雖然打得急,卻也是步步爲營的,這一次……我們打仗的人,最怕的是自己人插刀,防不勝防,他這樣年輕,又才立了大功,有人着急了吧……”
趙樸真卻已極快地做了決定:“應大人,可否帶我出府?”
應無咎以一種同情的目光看着她:“你能去哪裡?壇城被圍,你一個弱女子出去於事無補,在這裡不好嗎?這裡很安全,突厥人打不到這裡,秦王不會有事的,頂多就是換俘罷了。”
暮色已經沉重地落下,如有實質,趙樸真茫然四顧,只覺得四處蒼茫,不,那個驕傲的少年不會做俘虜,再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他的驕傲,猶如驕龍一朝出水,卻被淺水困於沙灘,你讓他如何再去屈就於井水,只爲了活命?
她低低道:“我要想法子去救他。”
這時有個聲音傳來:“你帶她走,去想法子救秦王。”
趙樸真回頭,看到應夫人靜靜站在院門的陰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