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殿裡暮色沉沉,宮殿微涼的地板上,能看得到人影,應夫人在內侍們小心翼翼引進來的時候,心下只覺得這裡絲毫人氣都沒有,與甘露殿那邊輕快舒緩,柔軟溫馨的佈置大不一樣。
她心裡想着都說皇帝是孤家寡人,大概走上這個位子,想不孤家寡人也難。李知珉坐在龍椅上正在批摺子,看到她進來行禮,免禮賜座,道:“朕看過應欽的摺子,夫人是昨日才進京的嗎?”
應夫人道:“是。”
李知珉卻已不再兜圈子:“夫人進京第一件事,不是去覲見貴妃,反而先見德妃,倒是頗爲奇怪。”
應夫人擡眼看着龍座上臉色蒼白冰冷的年青皇帝,半面鳳凰熠熠:“哦?皇上何出此言?德妃是我義女,母女情分俱在,貴妃畢竟不是皇后,我雖是命婦,也沒要求必須要覲見貴妃吧?”
李知珉淡淡道:“德妃身世,朕當初答應替她查的,但時過多年,又經過戰亂,已經無跡可查。然而只要有了猜測,往這個方向推斷,卻容易多了,德妃失落之時穿的衣物,是盧家染坊出品,而你當初,正是盧家最金貴的嫡女,大張旗鼓帶着半城紅妝,嫁入了上官家。兩個世家大族的孩子,自然是千嬌萬寵,纔會有那樣不厭其煩精美之極的孩子衣物和鞋履。當初長安行宮,朕戒備森嚴,密不透風,也只有應家,纔有這等能力從長安行宮中將朕的女人孩子帶走。但德妃對你的孺慕和信任不合常理,她早就知道你應該是上官筠的生母,怎會毫不戒備,亂世之中,她就敢帶着孩子投奔於你,將命全託付給你。你對德妃的愛重更不合常理,她是你親女兒的對手,你豈能毫無芥蒂,將養女凌駕於親女之上?朕當初不過是個不受寵的皇子,上官筠當初也未嫁我,如何能讓應欽這樣的草莽頭子,能忽視能不權衡利弊得失,毫不猶豫的出兵支持我?”
他的眼睛在陰暗的大殿裡特別幽深,猶如不見底的深潭,聲音也冷靜得出奇:“答案只有一個,德妃,纔是你與上官謙的親生女兒,上官麟的親妹妹。當初兵亂之時,你遇匪失蹤,女兒也隨之失落,被連山趙氏拾回,以自己女兒的身份送入宮中當差,上官筠,也許是上官家的庶女,也許是別的什麼女孩,因爲不可知的原因,頂着盧氏所出嫡女的身份長大。再回想當初應欽對太子莫名其妙的效忠,以及太子別娶後的背離,一切都對得上了,你一直以爲在上官家的上官筠,是你的親女兒,因此讓應欽支持可能會娶上官筠的太子,直到朕出兵拒寇,德妃代替我出使范陽,勸說應欽出兵,你才發現了真正的女兒。”
應夫人臉上表情紋絲不動,李知珉繼續道:“上官麟認出妹妹,應該還更早一些。我不知道他怎麼認出來的,但如今兩相對照,你和德妃,其實長得很像,只是毀容之後,看不大出。你當初失蹤之日,他已知事,因此多半德妃容貌和你太像,又或者有別的什麼記認——當初他是和朕討要記事珠,所以,莫非是那瓔珞?所以對她窮追猛打,當初朕就十分詫異,世家公子,被一個女婢給迷得神魂顛倒,多次和朕討要,實在不合常理,也只能以爲上官麟腦筋異於常人,如今想來,應該是他認出親妹,想要從朕這裡撈回去,然而上官家捨不得放棄已經培養多年才華出衆,又有着極大政治利益,有可能成爲太子妃乃至皇后的上官筠,於是決定放棄認回親女兒。”
應夫人一直沉默着,聽着李知珉縝密而冷靜地推斷,居然一絲不差。李知珉敲了敲桌子:“上官麟,還不知道你就是他的生母吧?”
應夫人深呼吸了一口氣:“皇上想做什麼?”
李知珉道:“並不想做什麼,只是想解了朕心中多時的疑問罷了。德妃的身世,進宮以後她隻字未提,朕當初卻答應過她,如今想來,大概就是那時候,她已確認了你確實是她的生身母親,若是早就相認,她不會回連山,還跑去了羊城一個人流落在外生孩子——是那個風箏吧,你們傳遞消息的途徑。”他看着應夫人臉上的鳳凰紋樣,他一直想不通當初應夫人究竟如何與深宅中的趙樸真通消息,然而今日他和應夫人一打照面,就立刻認出了那鳳凰紋樣來。
應夫人道:“我並不奇怪皇上能推斷出這些來,畢竟種種形跡,也並不曾十分瞞着皇上,我更奇怪的是,皇上若是和德妃毫無芥蒂,坦誠交流,這些事實德妃應該早就和您說了,如今看來,德妃進宮以來,竟然和皇上,不曾交心?”
這句話深深刺痛了李知珉,他臉色沉了下去,眼睛猶如結了霜一般:“我敬夫人是德妃生母,但夫人可不要以爲可以以生身母親的名義來破壞我朕和德妃之間的關係,別以爲朕怕你們應家。”
應夫人呵呵一笑:“皇上富有四海,皇圖霸業之餘,總還如此看重德妃這個默默爲您生兒育女的小女子,作爲她的生母,實在應該感激涕零。我只是希望皇上知道,德妃本應該有更廣闊的天地,更自在的生活,她卻選擇了回宮,走上了你爲她選擇的人生。皇上是聰明人,多想想吧,她不需要父母扶持,就能以女官之身大放光芒,她也不需要以子爲榮,以夫爲貴的所謂凡婦們所追求的尊榮,她爲什麼回來?皇上又到底是如何看她的呢?一個有些才華的侍婢?一個生了龍子有功的妃子?還是一個可以交心,可以放心將背後留給她,可以相攜而行的一生的伴侶呢?”
“我當初以世家嫡女身份,風光大嫁,嫁給了上官家的才子上官謙,生活富足,郎才女貌,又接連生下兒子女兒,自以爲是人世間女子能獲得的幸福,都已擁有。然而一場匪亂,讓我發現,剝去世家嫡女的身份、失去了財富、容貌、家族、丈夫,我作爲一個女子,居然難以在這世間立足。”
“然而這世上卻有一個人,不爲我的家世,不爲我的容貌,不計較我的過去,不嫌棄我不能生孩子,只真心喜歡我這個人——這樣一個人,我心甘情願與他相伴一世,便是拋夫棄子,也不悔。”
李知珉知道他說的是應欽,臉上微微動容,過了一會兒道:“昔日應欽出兵,朕曾許以異姓王酬之,如今朕已到了兌現承諾的時候了。”
應夫人卻擡頭一笑:“我正爲此事要和皇上討一個承諾,大雍方定,並不需要再有擁有兵權和土地的藩王、節度使。”
李知珉微微錯愕,應夫人侃侃而談:“想要一個大一統的大雍,削藩,撤節度使,各方土司改土歸流,都是遲早的事,皇上登基後,種種新政都在加強朝廷對地方的控制,都可看得出皇上並不會再坐視各地節度使坐大,各地藩王、土司割據、世家門閥壟斷,只是天下方定,你還需要時間來緩緩推行,所以你甚至想要扶持起應欽這個異姓王,從而來削弱其他節度使的勢力,應欽沒有親生子,等到將來皇上達到目的,應欽這一代異姓王也隨着沒有後代,自然而然地消亡,是也不是?”
李知珉不說話,應夫人含笑:“帝王權術,我不怪皇上想要利用應家,畢竟這也是爲德妃的背景更雄厚,從而將來能夠更順理成章地將她推上皇后之位,實在是一舉數得,皇上算是煞費苦心了。只是,應欽爲了我,辛勞數年,容我一點私心,卻不想他再在這權力的漩渦中成爲帝皇的利刀,用來對付其他人。他其實是個很簡單的人,我們老倆口,還是想過幾天休閒的好日子,我願意讓應欽放棄異姓王的酬謝,作爲第一個自願被裁撤的節度使,換來皇上從此對德妃的敬重愛護,若是皇上真心喜愛她,那就真心待她,若是皇上並沒有那麼喜歡她,那就裝成喜愛她,讓她一世無憂,一輩子都認爲,皇上只喜歡她一個。”
李知珉和應夫人冷冷對視許久,應夫人並不退讓,目光毫不躲閃,李知珉沉聲道:“夫人竟以爲,沒有真心的愛護,能讓人一輩子都相信?”
應夫人道:“誰知道呢?其他人興許不能,但皇上城府之深,我生平僅見你一個,您可是瞞過了天下人,瞞過了親生父母,讓所有人都以爲你不過是個無能平庸的皇子呢。我又怎知道,你會不會繼續將那贗品用來牽制德妃身後的勢力呢?倒不如以利換取,三年之內,應欽可以和皇上互相呼應,一一將皇上看不順眼的刺頭節度使們除去、削弱,等到已經沒有內憂外患,天下太平之時,應欽自願配合皇上,裁撤節度使,歸隱田園,只願這樣的大功,能換來皇上對德妃一心一意,恩愛不相疑。”
李知珉冷冷道:“夫人難道不覺得,只有你手有軍權,朕纔不敢動德妃嗎?”應夫人的話銳利鋒利,他早已大怒,卻不想辯解。
應夫人嫣然一笑:“不,德妃身後的勢力越強大,皇上和德妃,就越不能相互信任,總有一日走到相疑相離之時。我助皇上成就大業,我視皇上如德妃一般親子親女看待,誠心換誠心,卻也希望皇上能看清德妃待您的心。”
暮色沉沉,密談持續了許久,應夫人才離了宮。離去之時,那在皇位上掩在陰影中的帝皇,緩緩說了一句話:“朕,是真的喜歡她的。”
應夫人擡眼,問他:“她知道嗎?”
李知珉沉默了。
陰影中柱子上盤着的龍,翻滾在雲紋中,孤獨而神秘,有哪個王者,會將自己的心表白給人,示人於弱?
“皇上,您如何讓德妃相信,您與她的心,是一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