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數日,眼見着這日便是德妃進宮的日子,上官筠已安排了甘露殿裡裡外外陳設等都收拾清楚,又精心準備了宮宴,等到了點兒文桐卻過來親自報,德妃娘娘和臨汝長公主、太子、長公主已經到了,因着天涼,小公主病犯了,因此皇上那邊免了晚上的接風宴,只讓德妃娘娘和長公主回宮歇息去了,請貴妃也不必再等,自歇下吧。
上官筠忙笑道:“小公主不舒服?宴那自然是不辦了,但我自然是要去探探病纔好。”
文桐道:“皇上說了,兩個孩子都還小,纔到了生地方,怕水土不服,小公主又是身子不好,氣管較弱,命宮中諸人一律不得去打擾,怕見了生人更不好,如今又是喪中,一應迎來送往的繁文縟節,盡皆蠲了吧。”
上官筠道:“那德妃妹妹那邊可夠人手使喚?”
文桐道:“夠的,前兒從長安調過來的宮人,都是從前在長安伺候過皇上和德妃娘娘的,倒都是用熟的,不過皇上也念着兩個孩子,德妃娘娘太辛勞,如今太子殿下年紀也大了,該開蒙了,便專門囑咐了,讓太子到前邊和皇上一同起居,他親自教他開蒙,因此讓奴婢和貴妃娘娘稟一聲兒,太子一應用度一律在貞觀殿開支了。”
上官筠點頭道:“原也是應該的,臣妾遵旨。”心裡卻暗忖,果然皇上對這個皇長子頗爲看重,也難怪了,朝臣們一知道皇上已有龍嗣,就都安了心,這個皇長子帶來的政治利益,可是不可估量的啊。
貞觀殿裡,四下內侍們靜悄悄地站着,垂着手目不斜視,李知珉端坐在御案前批摺子,殿內唯有七斤在不知疲倦地邁着小短腿跑來跑去,一會兒十分稀罕地研究花枝燈架上的紋絲不動的蠟燭,一會兒又去夠旁邊書架上有着華麗花紋的書脊,好不容易拿下來看了一會兒不好看又撂下了,跑去看了一會兒旁邊桌子上擺着的精緻點心看了好一會兒,甚至伸手摸了摸那上頭扎着的彩絲,悄悄走過來問李知珉:“阿爹,點心能吃一塊兒嗎?”
李知珉仍然低着頭批摺子:“你娘怎麼說的?”
七斤泄了氣:“阿孃說只有正餐纔可以吃東西,過了時間就不許亂吃了。”
李知珉不說話,七斤卻居然真的忍住了沒有繼續討吃的,而是踮着腳去看李知珉批的摺子上的硃批,輕輕念着:“知道了……着吏部議之……”
這下李知珉微微擡了擡眼,有些意外:“你都認得了?”
七斤搖了搖頭,指着上頭幾個字道:“這個不認得……這個也不認得……”
李知珉看他踮着腳辛苦,索性將他抱上膝頭道:“這個是朕,朕就是我。”七斤懵懵懂懂道:“我就是朕,我知道了,就是朕知道了?”
李知珉道:“這個是皇帝的自稱,你如今是太子,將來等你繼承皇位了,你就可以自稱朕了。”他摸着他滿頭汗,便放了筆,扯了汗巾替他擦汗,七斤卻還在追問:“什麼是太子?”
李知珉仍然耐心道:“太子就是皇帝的繼承人,我是皇帝,你是我的長子,所以就是太子。”
七斤不太懂,又指着下邊問:“那什麼是吏部。”
李知珉道:“六部之一,朝廷有六個部,分別負責不同的朝政,吏部,就是管官員任命、考覈、評定、免職等。”
父子倆一個聽不太懂,一個卻一直耐心解釋,說了一盞茶功夫,七斤才覺得累了,打了個呵欠問:“我有些累了,什麼時候回阿孃那邊?”
李知珉道:“你阿孃身子不好,得好好歇歇,你妹妹已經讓她很傷神了,你從今日起就和我一起起居,你也是時候開蒙了。”
七斤微微錯愕,眼圈立刻紅了:“那不能見阿孃和觀音奴了嗎?”
李知珉仍然十分平靜道:“可以,但是要等每日你功課完成了,你阿孃和觀音奴都歇息好了,有空,你就可以去見見她們。”
七斤眼睛裡含了一包淚水,難得他居然忍住了:“阿孃說我大了,和大人一樣,該學東西了,要我和阿爹多學着,我答應了。”到底是孩子,說着說着眼淚還是沒忍住掉了下來,抽抽搭搭着:“可是我還是很想阿孃和觀音奴……”
李知珉看他哭得很是傷心,一邊哭一邊還拿着他的袖子來擦眼淚鼻涕的,有內侍上前想要接手,他卻揮手讓人下去,靜靜等七斤哭了好一會兒,情緒漸漸平靜了些,才抱起他來直接叫人牽了一匹馬來,翻身上去帶着他在園子裡跑了起來。
七斤大叫起來,李知珉抱着軟軟的身子,縱馬跑得更快了些,到兩圈馬跑下來,七斤已經興奮得滿臉通紅,叫得嗓子都啞了,李知珉看了眼時間,讓人上了晚膳,慢慢地看着他吃了兩碗,看他舉止斯文,不咂嘴吐舌,也不多嘴多舌,飯菜不挑食,吃完以後吃了兩塊小點心,也不再伸手,心中暗自點頭,又叫人備了熱水,父子倆一起好好洗過澡,他摟着李知珉說了一會兒話:“明天父皇還帶我騎馬嗎?”
李知珉道:“恐怕不行,明天父皇有朝會,還有些事要和大臣議。”
七斤有些失望說了聲:“好。”並不鬧,李知珉問他:“以前有人教過你騎馬嗎?”
七斤道:“舅舅啊,大舅舅帶我騎過,還有三、四、五舅舅,九舅舅帶我騎最多,但是阿孃怕他不穩重,老看着我。”李知珉知道這說的是應家的義子們了,心中暗自納罕,也不知道應夫人究竟爲何對趙樸真額外青眼,她親女兒不是上官筠嗎?難道只是因爲應欽押了自己這門注?還是就算知道她已經給自己生了孩子,也還是希望能讓她嫁給應無咎?當初在莊園意外見到她,事後也稍稍探查過,不過外人也只是知道應家多了個女兒,應該是收養的,應家夫婦十分寶愛。
雖然疑竇漸起,但他卻沒有想着從七斤嘴裡探聽什麼,七斤嘮嘮叨叨又說了些莊子裡的事,在他嘴裡,外婆應該是應夫人,外公應該是應欽……公孫鍔道她離開應家入宮之時,應家準備了十分豐厚的妝奩,這麼算來,倒像真的是將她當作親生女兒一般疼愛,他忽然想起一事,當初曾許諾過,等一切諸定後,要替她尋找親生母親……然而如今實在太忙,又是戰亂剛過,怕是更難查了。
難道,趙樸真是應夫人的另外一個親女兒?那父親又是誰?上官謙,還是應欽?
七斤說了一會兒話,就睡得如同一頭小豬一般,絲毫不見在陌生地方以及和陌生人的拘謹,倒是和小時候一樣好帶好養。李知珉輕輕撫摸他呼呼的小臉,壓下心頭紛亂,想着且先往這個方向查一查。
卻聽到文桐輕輕走了進來稟報:“甘露殿那邊環兒姑娘來報,娘娘也已歇下了,晚膳用了一碗淮山瘦肉粥,兩片七寶糕,一小碟紅油酸筍,小公主也睡得很好,沒有鬧。”
李知珉道:“用得少了些,叫伺候的人精心些,也別讓她吃素,她身子不好,看她喜歡吃什麼,好好做,進得香的,廚子有賞。”
文桐輕聲應了,又湊趣道:“皇上今兒也進得香,向來是有太子陪着的緣故。”他壯着膽子道:“如今也過了好幾個月了,皇上也略進些葷食?不然如今您這麼沒日沒夜的批摺子,太傷元氣了,身子可熬不住,如今太子公主都得靠您呢,萬一太上皇和楚王殿下贖回來……”
李知珉看了他一眼:“午膳可安排一碗蒸雞子。”
居然聽進去了!還是得靠德妃娘娘啊,人才來,王爺就多了幾分生氣,和之前那死氣沉沉的樣子截然不同,文桐激動萬分,耳朵都紅了,連忙應道:“是。”
太子和皇上一同起居,讓許多人都以爲這位德妃深受皇帝隆寵,然而皇上卻仍然一如既往的整日整日的都在前朝議事,批摺子。
朝政的確忙,戰後到處都拋荒,大片大片的土地荒蕪,人丁稀少,有人提出了遷丁,自然也有人提出反對,國庫空虛,兩稅法名存實亡,也有人提出要廢除兩稅法;更有人覺得夷狄已退,提出了削藩減兵的想法,朝廷每天都在吵,皇帝雖然是個冷麪皇帝,在朝政上卻從不因言問罪,只讓臣子們充分討論,老的文臣們都被擄走了,剩下的都是些從前不起眼或是不找事的大臣以及新提拔的大臣,朝堂每日議政之時,倒像個大菜場鬧鬧哄哄,有人想在新皇跟前一展才華,有人則希望能趁機建下不世之功,有的則趁此機會拉攏黨羽,排除異己。
下朝後皇上多半是留下幾個要臣,在御書房一談就談到日落夕陽甚至深夜,根本不曾擺駕甘露殿,彷彿只是一個極爲平常的妃子,只是因爲生了太子,纔會以商賈之女的身份,得到如今地位。
德妃入宮彷彿只是小小一朵水花,激起的漣漪很快隨着前朝的激烈爭吵而被人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