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暖融融的,有丫鬟們忙着送上熱的薑片紅棗甜湯來,又有人拿了衣服來請趙娘子寬衣,趙樸真忙揮手道:“衣服不必了,我喝口湯就好,眼看天亮了,勞煩夫人讓將軍能護送我回我住的地方就好。”她心裡念着孩子,如今安全了,恨不得立時飛到孩子身邊,看看孩子有沒有被驚嚇到,有沒有人照管得好。
應夫人道:“衣襟上都髒污了,換了吧,還有鞋襪都溼着呢,不換掉要感冒的。”又笑道:“你住的地方怕是不安全,且先住在這裡,我讓人給你送口信,讓她們放心便好了——你如今是在這邊定居了?做什麼生計?不是說回連山的嗎?怎的倒來了這裡,崔婉關着你做什麼?莫非是她將你從連山帶出來的?”
趙樸真搖了搖頭,離京這一年多,發生了這麼多的事,如今待要說起,居然說不清楚,要如何和麪前這個女子說起自己回鄉後,發現自己的父母原來不是自己的生身父母?要如何解釋自己如今定居在這邊,卻生了一個不能說父親是誰的孩子?應夫人原本是支持太子,因爲上官筠可能會嫁給太子,後來太子娶了崔氏,應夫人立刻狠狠地給了太子一個教訓,劫了太子和崔氏的貨,然後上官筠嫁給秦王,她如今支持的應該是秦王了,她之前因爲自己是秦王的女官,因此才疼愛自己,她如果發現自己作爲秦王的奴婢,卻生下了秦王的長子,她還會這樣充滿慈愛地看着自己嗎?
想到這裡,她已經整顆心都提了起來,昔日曾經對她有多好,翻臉的時候就會有多無情,世族的手段,她又不是沒見過,崔皇后看着溫文高貴,還是出家道姑,談道話禪起來出塵清遠,談笑間卻可以輕描淡寫地殺人砍手,應夫人同樣是世家女中的佼佼者,她們的胸懷遠超一般男子,她們的手段更不是普通女子能想象,有的是辦法讓自己或者孩子無聲無息地消失!
嫏嬛女史在羊城生孩子,並不是秘密,應夫人只要留心下來,查到自己就是明慧女學的嫏嬛女史,太容易了,怎麼辦?就說孩子是別人的?那是誰的?
她心念數轉,背上薄汗已起,不敢相信自己纔出虎穴,又入狼窩,只能勉強壓下滿心煩絮,笑道:“一言難盡……夫人呢?您又是怎麼忽然來到這邊,又盯上了崔氏?”
應夫人臉上一黯,知道自己在趙樸真眼裡,並不是能吐露秘密和心聲的人,這孩子吃了那麼多苦,據無咎說她的養父母家裡爲着一個婚事也和孩子決裂,如今又不知怎的到了崔氏手裡,若不是昨夜碰到應無咎,她不知還要流落到哪裡。
她找了她許久,後來還是懷疑秦王藏起了她,於是悄悄監視秦王的行蹤,後來在長安修別莊更讓她起了疑心,然而監視秦王不容易,她也是前些日子才通過蛛絲馬跡查到秦王曾經在秋狩期間偷偷來過一次羊城,她已經等得太久了,索性親自和應無咎過來查,路上卻又遇見了掩藏形跡的崔婉,這更引起了她的警覺和注意,於是讓無咎先盯緊了她,沒想到天幸,居然僥倖撞上了逃出來的趙樸真。
這一刻她只想儘快將這吃了太多苦的孩子攬回到自己羽翼下,讓誰都傷害不了她,讓她得回所有她應得的,補償這十來年母親職責的缺失。
應夫人忍下眼裡的淚意,輕聲道:“也沒什麼,就是偶然想來這邊,路上看到崔婉神神秘秘的打扮成普通富商家眷出行,偏偏路上又不肯將就,水啊食物啊都特別講究,露了行跡,被我的人發現了,覺得她這樣必然有鬼,便讓無咎盯着她想看看崔氏要弄什麼鬼,昨晚聽無咎說是監視她們住着的莊子,看到半夜有兩人偷偷出來,便打算逮了來問問看,沒想到誤打誤撞居然救了你出來,你是怎麼落到她手裡的?她想利用你對付秦王?”
趙樸真搖頭道:“不是,是擄錯了人,崔氏原本想擄走的是白家船王的獨生女兒,偏巧我那日湊巧和她一同上香,便被她們擄走。”說完便將那日的情形說了一遍,只隱瞞了自己有孩子的事:“因着他們進來就殺人,白家小姐又已被迷暈,爲着自保,便將她推入牀底,自己裝成白家小姐被帶走了。”白小姐被擄的事不難查到,如今倒只能將應夫人的視線轉移到崔氏上頭,自己纔好脫身。
應夫人愕然道:“她好歹也曾經是一國之母的身份,跑來這窮鄉僻壤親自爲難一個商人女子做什麼?”
趙樸真道:“聽她說,是因爲白家截了崔家的一筆生意,所以崔氏要給白家一點警告,大概也還有拉攏之意,畢竟白家名下船隊和人手不少,每年海上生意利潤驚人。”
應夫人略略想了下忽然冷笑:“我知道了,太子妃有孕,崔婉這是想給太子納妾了,到底是太子的妾,又是商戶女兒,她肯定要親自來相看白家女兒,如今兩稅法搞得世家怨聲載道,雖然崔家爲了支持太子,第一個表示支持用戶朝廷改稅法,那可是實打實真金白銀的繳稅了,再想給太子殿下那邊別的支持可就難了,太子還是窮了,震懾警告是假,她這是想要把白家整個給吞了呢!呵呵。”
到底曾是有名的世家女,趙樸真看她一下就猜中了崔皇后的目的,雖然滿心的警惕,仍是不由欽佩道:“夫人睿智。”
應夫人呵呵笑着:“這些世家人的肚腸,我再瞭解不過的,表面上如何清高優雅,其實哪個不是利慾薰心!如今哪家世族都是外邊架子大,其實內裡空得很,就拼命要面子,從前清高到連帝王家都看不上,如今爲了那幾個阿堵物,可是無所不做,太子妃有孕,這時候可以納妾了,就連崔婉都絞盡腦汁想出給自己兒子納個富商女的辦法來了,可知是真窮了,便是這樣,也要先擄人嚇一嚇人家,想要使手段,怕是連個太子良娣的位分都不捨得給人,只拿着將來登基後的位分來做空頭許諾罷了。”
趙樸真忍不住笑了:“可不是這樣,只各種許諾給女科舉的女狀元,又是將來嫁給第一人云雲,定是想着白家小姐年紀小,必是想着希望能做人上人的。”
應夫人看着趙樸真先凍得臉青白的,如今喝了點暖水,才緩了過來,容色動人,心中一動:“那崔婉把你當成是白家小姐,那自然是看上你了,想必回京立刻便要辦這納妾之事了,到時候若是真的白家小姐進京,卻換了個人,怕是倒要給白家招災了。他便是急着將自己女兒出嫁,不管嫁給誰家,都會是崔氏和太子的敵人。”
趙樸真道:“是,所以正急着要回去,和白家家長說一聲,讓他們早作準備纔好。”
應夫人猶豫了一會兒,本想着自己不怕崔氏,看來真兒頗爲在意這女學生,自己義子頗多,倒是可以假裝先定下親事,但是轉念一向這白家家資豪富又只有一個女兒,自己若是貿然開口,別人不知道自己是看在女兒份上,倒以爲自己貪圖謀奪別人家產,到時候反是讓自己女兒招了怨恨,說不準連女兒都要懷疑自己是否要籠絡白家,自己還無端樹敵,實犯不着。如今自己最大的任務是護好女兒,那白家居然能做到偌大家業,又這麼一個獨女,自然是早就被許多人盯上過,未必就沒有自保之法。這麼想來,也且不管那白家的事,問道:“那我讓無咎先派人過去送信,然後約個安全地方,再護送你過去,不然怕是那崔氏還要派人盯着白府的。”
趙樸真點了點頭,又道:“那位媽媽,她搭救我出來……”
應夫人笑道:“放心,她是和我有舊,我不會把她怎麼樣的,她又聾又啞還身有殘疾,你不可能把她留在身邊,且交給我妥善安置吧,絕不會虧待了她,畢竟她有再多的不是,如今報應已經來了,我不會再對她怎麼樣,總讓她安養晚年就是了,說不準,我還能找到她的孩子,讓她的孩子好好供養她呢。”
趙樸真點了點頭,知道那婆子身上只怕有很多秘密,當初她見到自己也是一副見了鬼的樣子,不知道是哪裡有問題,如今她一個人帶着孩子,不適合帶着這個有秘密還要被崔氏和上官氏注意到的婆子在一起,倒不如交給應夫人,至少能保她安養晚年,若是能找到她的兒女,那自然是最好不過。
應夫人看了看她,忍不住道:“既然連山那邊你不留,這邊事完,你隨我去范陽吧?這邊你一個孤身女子,生活不易,隨我去范陽那邊日子會好過許多。”她那句其實你纔是我的親生女兒在舌尖打轉許久,卻看着面前明明又累又乏,卻仍然還強撐着應酬她的趙樸真,臉上全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客氣,她咬了咬牙根,還是將那句話吞了下去,現在不是時機,她也不知被擄去了多久,又驚嚇又累乏的,先讓她好好歇息。
趙樸真搖頭笑道:“謝謝夫人,今兒得夫人和應將軍搭救,我粉身難報,只是身微力薄,不敢說報答二字,今後有什麼能用上樸真的,只管開口,如今我在這兒已經安住,不想奔波,謝謝夫人了。”
應夫人聽她生疏又客氣的話,鼻尖酸楚,卻沒有多話,只命了人叫應無咎來:“你速派人去白宅通話,告訴他們,被擄走的人已安全脫逃,現在一安全地方,請他們擇一安全之地會面,我們會護送她過去。”又對聽到這話明顯鬆了口氣的趙樸真笑道:“這下好了,離天亮還有一陣子,你只管安心歇着,等那邊消息一到,我讓無咎親自送你過去,保你平平安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