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樸真出月子的時候,正是秋闈結束的那天,白英帶着一堆滿月禮品來看先生:“可辛苦壞我了,人人全都沒有形象了,根本沒人敢帶胭脂粉啊進去,那搜身的婆子可嚴格了,連花也不許戴,你猜怎麼着,好些個世家小姐,平日裡還以爲是麗質天成,如今黃着臉禿着眉毛進去考試,原形畢露哈哈哈哈!”
趙樸真忍俊不禁:“你也太促狹了,是去考試呢,還是去比美呢?”
白英看着月子裡吃了不少補品,調養得肌膚瑩潤,眉翠頰粉得如同會放光一般的趙樸真,羨慕道:“還是先生才叫麗質天成呢,這皮膚,這眉毛,不擦粉也這樣好看。”
趙樸真被她哄得開心:“就會哄你先生,題目難不難?我看你淨去看別人出醜去了吧?”
白英道:“先生之前給我們押了這麼多題,總能沾點邊兒,我看綠竹几個也說至少寫滿了。”她一邊逗弄着襁褓中的寶寶:“七斤開始變白了,長得有些像先生啊。”
趙樸真笑:“你們這要求真低,寫滿就行啊,你們把墨卷都給我默出來,讓我瞧瞧。”
白英愁眉苦臉:“也不叫我舒心鬆快兩日,我現在開始懷疑我該不該去京城應試了,等過了年,就要啓程去京城了,我一想到還有一場考試等着我,就覺得人生一點樂趣都沒有了。”
“業成早赴春闈約,要使嘉名海內聞。”趙樸真漫不經心說,一邊卻看到七斤搖頭拱嘴的,知道他要吃奶了,連忙低頭將孩子抱了起來,掀了衣服微微側身便餵奶。
白英大吃一驚道:“先生你怎麼親自餵奶!不是有奶孃嗎!”
趙樸真一邊低頭看着孩子熟練地含入吮吸,臉上帶着微笑:“我橫豎每日也無事,自己也有奶,就先喂着了,那些奶孃們其實家裡也有孩子,爲了生計只得拋下親生孩子出來給人餵奶,怪可憐的。”
白英道:“可是略有些身份的夫人們,哪裡會自己喂孩子?”她心裡只有個但凡請得起奶孃的人家,從來沒有主家夫人親自餵奶的認知,卻也不知道爲何,也不知道如何勸起,關鍵是自己這位之前彷彿神仙一般的女先生,如今不僅會生孩子,還會和外邊那些奶媽子一樣親自餵奶!這簡直如同九天神雷劈下一般,她有些麻木的想:自己難道還沒有習慣嗎。
趙樸真纔不管自己的學生如何想,她看着孩子吃奶,心裡倒是一片恬靜滿足,她自己是棄兒,陰差陽錯進了宮,如今流落到這裡,這孩子是上天賜予她最珍貴的禮物,她並不覺得親自餵養有多麼低賤,反而覺得滿滿的喜悅和滿足。貴人不肯親自餵奶,她聽姑姑說過,是因爲餵奶會讓身體變胖,走形,保持不了窈窕身形,而且還會耽誤服侍夫主,餵奶期間不容易受孕,也不方便主持中饋,所以一般產子後都一劑退奶藥下去將奶水給退了。
自己如今又不需要主持什麼中饋,也沒有丈夫要奉承,全心全意養着七斤,又不是什麼特別難的事,她嘴角噙着溫柔的微笑,肌膚彷彿籠着一層光輝,一旁的白英看呆了,忽然心裡覺得親自餵養孩子,也不算什麼低賤的事來。
她低低地趙樸真說話,彷彿怕打破了這麼美好的畫面:“過年的時候我想去南海神廟拜拜,保佑我春闈能考個好成績。”
趙樸真隨口問:“南海神廟?在哪兒?”一邊給孩子換了一邊喂着,孩子如同一頭小奶獸,什麼都不懂,只會懷裡着急地拱着,小小的鼻息吹着她的肌膚,教她心中憐愛無限,對白英說話倒沒怎麼在意。
白英道:“廟頭村那邊廟,前朝修起來的,那邊挺靈的,阿爹他們每次出海,海船們進出港口,也都要去那兒祭拜南海神呢。我阿爹一出海久了,我阿孃也去拜拜,可保平安回來,聽說有求必應,您要不要去拜拜?其實您如果也去考多好啊,你家相公不也是明年大比,夫妻一起中舉……”
她說起話來,也開始沒上沒下起來,趙樸真只是笑,也不理她。
秋闈很快便放了榜,趙樸真四個女學生居然全中了,十個名額裡頭明慧女學居然佔了四個,這下明慧女學名氣更大了,不少人都爭着來問缺。趙樸真有些意外,四個女學生的墨卷她都看過了,只能說過得去,短短教的這幾個月,能有多大長進?不過略押了下題目,多少沾點邊,難道是這羊城果然普遍女子都沒什麼水平?
趙樸真不懂,不過她如今全身心在七斤身上,倒也沒怎麼在意,這幾個姑娘雖說佔了州推的名額能去洛陽考一遭兒,也算是她們的運道。
然而等年將近的時候,朝廷裡的邸報傳到羊城,明年春闈大比,男女科同卷!
這消息一出,整個羊城官場和文人圈都沸騰了!唯一一個州推也男女同卷的地方,這下全國聞名了。羊城的文官們說起來都是面有得色,不是說我們南蠻之地,不服教化嗎,不是說江南才子天下第一嗎?怎的就沒有人想到女科也和男科同卷?好容易領先了一回,不容易啊,廣州學政這次長了大臉,今年政績又能好好吹了。
陳道曉拿着朝廷的邸報,面色鐵青,這次他們陳家三個姑娘參加女科考試,結果只進了一個,還是最後一名,簡直是陳家的臉都丟盡了。
陳遠航嘀咕道:“幾個妹妹都是擅長寫詩的,這次偏偏考什麼男女同卷,本來想着其他人應該也不懂那些策論什麼的……”
陳道曉冷笑了一聲:“算了吧,還是四妹妹自己也不懂,教出來的學生怎麼會懂。”他揮了揮手,頗覺得有些疲憊:“也罷了,橫豎咱們這南蠻地方,真進京去考,也是陪襯罷了,還是得看男科。”
陳遠航卻道:“您不知道,這京裡的消息傳來,咱們家學附學的,辭了不少,還有,如今朝廷聽說已同意推行兩稅制了,按田產收稅,夏秋兩次稅,這麼算來,咱們家田產都登在冊子上的,真交上那一大筆稅,明年日子真夠難過的了。”
陳道曉臉色變了變:“這兩稅制,我看未必能推行,到時候咱們只管拖着便是了。”
陳遠航嘆了口氣:“大伯您也是知道的,咱們這邊刺史大人可不好糊弄,他手下可是真有人的,到時候給咱們使個絆子,難道咱們還真能和官府對上?滅門的縣令破家的知府,咱們可是鄉紳裡頭一家,刺史真叫繳稅,咱們敢不交?”
陳道曉被侄子教訓了,十分臉上過不去:“哪裡就過不下去了,咱們陳家也不是靠那點束脩田稅過日子的!上次你倒是出手去教訓那個嫏嬛女史了,結果如何?還不是踢上了鐵板,我看那刺史大人不知爲何,偏要站在她那一邊。”
陳遠航對這個一味清高搭着架子的大伯如今也有些不滿:“這也是細水長流的,咱們本來也藉着府學、家學的名頭,結交士紳們,自從這位刺史大人來了以後,算是個有手段的,你沒發現,咱們家如今在這羊城,已經說不上什麼話了嗎?現在是一個女先生壓着我們,將來呢?那白素山從前對咱們也是客氣得很,如今也都撇開了咱們,從前還能和他參點股,在海船上弄點出息,如今他那邊聽說都不接一百萬兩以下的股份了,也不收咱們的貨了。他是這羊城商會的頭兒,他都不搭理咱們了,將來咱們是要和黃家一樣淪落了吧。”
陳道曉有些煩躁:“這滿腦子都是這些銅臭算計,這俗務一貫都是你們三房掌着的,這羊城的地很多都是咱們的,他不收我們的貨,能從哪裡收?”
陳遠航道:“不知道,我也探聽了一輪,不知道白家從哪裡收的貨,只是聽說價格比咱們少了一半!我倒是憋着氣想找出到底是哪家這麼沒規矩的和我們陳家過不去。”
陳道曉道:“這海船,又不是隻有他白家的,給別家就是了。”
陳遠航十分無奈:“大伯,只有白家的海船隊,才最穩妥利最厚!其他家的,十船出去,能有一半回來都要謝天謝地了!然後還都優先保人家自己的貨的。”
陳道曉這下也暴躁了:“既然白家這麼重要,當初四妹妹爲什麼非要端着架子,不肯收人家女兒做學生?這會子再說這些,有什麼用?那白英翻過年就要去京城參加女舉了,”
陳遠航漲紅了臉:“姑姑當時也是想着這羊城,再找不到更好的女先生了,如今事情也不是不能挽回,只要讓那嫏嬛女史,名聲壞了,料想不會再有人敢把女兒送去給她教,我聽說她剛生了孩子,丈夫還是杳無音信,從來沒聽說過有個什麼李姓舉子,也不知道是哪裡的野種,咱們只要從這點下手,讓大家都看清她真面目便好了!”
陳道曉沉默了一會兒道:“先把年過好再說吧,摸不清她背後的底,怕反而要得罪了人。”
陳遠航冷笑:“還過什麼節,今年各莊子上收成都減半,貨賣不出去,各處商鋪生意也只一般,各房還都賒欠了不少,看上去也不打算還了,過年的錢如今拿不出來。各房都只袖手看着我們三房苦苦支撐,我看這麼下去,大家還是各房自己單過算了,也省得出了事各房袖手,就知道怪我們三房沒經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