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伽亦腦海中閃過一個又一個畫面,事件,猜想都聯繫來。
都是試探,全都是試探,一個個看上去很直接又有效的試探。
你,敢不敢在明知道程牧雲會隨時要你命的情況下,坦然吃下他遞出的東西?
你,會不會在他懷疑你不信任你的情況下,還能不顧性命衝上去救他,以命換命?
只要你是內鬼,你就會猶豫。你越小心,他就越懷疑。
因爲你猜不到程牧雲會做什麼,你隨時都會害怕自己被幹掉,就會如履薄冰,就會處處小心。
你不知道他每一個舉動,是在“試探”?還是想借機“幹掉你”?
變態的試探。
但在莫斯科行動組,人人都是變態。
這裡到處都是和程牧雲、和周克相同的人,都是抱着“是我兄弟的都要死在我前頭”的信仰的變態。
這裡只有絕對信任,以命換命。
這種近乎瘋狂無情的,毫無道理的,用命去試探的方式最適合這個“地獄小組”……只有瘋子纔會想出這種方法,也只有真心跟着他的瘋子才能通過這種變態的陷阱。
身上的桎梏消失。
程伽亦慢慢地,無措地轉過身,緊貼着牆壁,拼命想要找到一點依靠。她的身體一陣陣滾燙,又是冷汗。
冰與火在她身體裡炸開,吞噬着她的意識、神經和勇氣。
一把黑色的槍,被他從後腰抽出來,丟在地上。
“你應該感謝周克,”程牧雲用靴尖把槍踢給她,“是他,讓你能有資格用槍對準自己的頭顱。”否則懲罰絕沒有這麼簡單。
程伽亦緊靠着牆壁,走廊裡的冷風從她的袖口、領口不斷灌入。她無助地努力在黑暗中看清程牧雲的臉,哪怕是一點點生機……
她不想死,完全不想……
四周的黑暗中,此起彼伏的保險栓打開的聲音刺激着她的神經。
這是在告訴她,就憑着這一把槍不用想着逃走,讓你自己做了斷已經是這世間最大的仁慈。
她的手指慢慢舒展開,一點點,伸向那把槍。摸到後,猛地抓起來,鼓足勇氣攥緊槍柄:“你能讓我在安靜的地方……”
幾不可聞的聲音,在祈求他。
“很遺憾,不能,”程牧雲說這話的時候,沒有任何的情感起伏,一字字地告訴她,“你知道的,親愛的,我是最擅長僞裝死亡的人。對我們這種人來說,對待敵人就不該有仁慈,要親眼看着他死去,確認屍體冷透了才最安全。這是常識。”
這是常識……
這麼短短的時間,她背脊已經被汗水浸透。
死亡的恐懼好真實,真實的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只需要完成最後一個任務,找到線索,找到那個佛像舍利……
“程牧雲,你難道不想知道我爲什麼會背叛你?”
程牧雲沉默不答。
他並不想知道。這世上任何的背叛都會有苦衷,尤其是背叛手足兄弟,但他並不想聽。過了今晚,會有人負責將面前這個女人生前的所有細節,每一天每個小時每分鐘都調檔查證,那又將是一場大清洗,註定牽涉很多人。
最終的報告會告訴所有人,到底發生了什麼。
而程牧雲想做的,只是找出有問題的人,清理掉。
“你告訴我媽媽,”程伽亦哭着求他,“一定要告訴她,我……”
“我會告訴她,你背叛了我和整個家族。”
她渾身一震,幾近崩潰地緊靠着牆壁,哭出聲:“程牧雲,你是我哥哥!你不能這麼對我……”
“是嗎?我爲什麼,不能這麼對你?”
那雙眼睛是低垂的,冰冷的,審視的,審判的。
她甚至會有錯覺,程牧雲回來了,十年前的他徹底回來了。
那不是人的眼睛,瞳孔是黃褐色的,豎起成縫,像是最殘忍見不得光的毒蛇。寬恕是什麼?原諒是什麼?
他不懂,不知道。
……
漫長沉悶的等待後,終於換來了一聲槍響。
黑暗中站着的男人上前,冰涼的手指拂過程伽亦的脖頸還有幾處地方,不帶任何感情地確認這具屍體沒有了生命跡象後,才慢慢地蹲下身子,掌心撫過她頭頂,感受着掌心指腹上她臨死前被恐懼的冷汗所浸溼的柔軟髮絲。
程牧雲半蹲在程伽亦的屍體面前,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姿勢,他面前像是有滿地的屍體。一幅幅面孔,清晰如舊。
十年了,他的靈魂深處始終有十萬遍本願經都無法超度的亡靈。
程牧雲再擡頭,眼中是熟悉的跳躍的光芒。懶洋洋的低緩語調,填滿這個安靜的空間,混雜着雨聲:“誰有煙?”
有人丟過來一個癟掉的煙盒。
他半蹲着,打開那盒煙,就剩下半截,還有個很破的打火機,印度產的。他低聲咒罵了句,把煙咬在齒間,點燃。
明滅的火星在他臉前方出現,劇烈閃動了兩下,證明他猛吸了兩口。打火機雖然是印度的,半截抽過的煙卻是莫斯科的,家鄉的味道。煙霧深入肺腑,過了許久,被緩緩噴出來,他在淡淡的灰色煙霧中,用兩根手指捏住煙尾,把嘴上的煙拿下來放在地板上:“把這裡收拾乾淨,我的東西也都放回原位。”
仍舊閃動着紅色微光的半截煙,被放在程伽亦面前。他起身,不再看這個自己從小抱到大的妹妹。
也許,周克能原諒你。
也許,佛祖也能寬饒你。
而我,並不能。
佛祖的歸佛祖,地獄的歸地獄。
溫寒一言不發扯了扯孟良川的衣袖,離開那個小救濟站。她走出來後就把獨活丟到了泥土裡,眼看着那個小小的東西混入泥水,被骯髒的水流衝入到垃圾堆。
空空的護身符袋子卻緊攥在手裡。
“你知道……程伽亦去了哪裡嗎?”她低聲問。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他們的上級,就算是上級,不是直屬的也無權打探他們的下落,這是規矩。不過我知道陳淵審訊完你,昨天傍晚就離開印度,返回瑞士總部了。現在,應該在飛機上。”
溫寒點點頭。
“你不會真以爲程牧雲還活着吧?”孟良川無法看她再這麼瘋下去,索性狠心,拉住她,在不斷落下來的暴雨裡告訴她真相,“我們開車出來前屍檢報告就出來了,他真的死了,溫寒小姐。”
“……你說什麼?”溫寒緊盯着他,
“屍檢報告,程牧雲和付一銘都死了。”孟良川儘量簡潔表達。
“……”溫寒無措搖頭,“爲什麼你一開始沒告訴我?”
孟良川不忍心,避開溫寒的眼睛:“你看,他都給你留下‘獨活’了,溫寒小姐,不要再有任何浪漫的猜想了,你要相信沒人能瞞得過我們的屍檢。”
因爲孟良川的話。
這一整個晚上,溫寒都在小旅店裡做噩夢。
到凌晨,她猛地坐起身,已經是周身冷汗。怕那個東西只是自己的猜測,萬一真的是他留下來的□□,讓自己誤會他沒死……溫寒輾轉反側。這並不是很好的小旅店,四處都很潮溼,房間裡雖然燃着薰香,也遮掩不了廉價旅館的味道,讓她頭昏沉沉的。
一會兒像回到了莫斯科,一會兒又覺得自己在尼泊爾那家小旅店,或者是莊園那個破舊的小樓。半夢半醒的後半夜,都是苦行僧,篝火,還有程牧雲……
天矇矇亮,溫寒就爬起來,跑去隔壁叫醒孟良川,讓他和自己去莊園。“溫寒小姐,”孟良川有些懵,“你還去那個地方做什麼?”
溫寒語氣淒涼:“我只想……留點他的東西。”
這個理由讓人聽着心酸。
孟良川沒拒絕,陪溫寒去了那個莊園,接待溫寒的是那天死裡逃生的莊園主人的大兒子,也是恆河旁那幢三層小樓的主人。他對程牧雲的死深表遺憾,不斷懺悔,是因爲自己臨時被人叫出去,才害程牧雲留在了那個竹臺下等待,害了程牧雲的性命。
溫寒全程沒有任何語言,只是蒼白着一張臉,懇求看對方。
當溫寒提出要去那幢小樓,這個祭司表示理解,親自帶着溫寒穿過整個莊園,走到那個小樓外。
日光下,藍孔雀都從茅舍裡走出來,在雨後曬着太陽,懶洋洋地拖着大尾巴,遠遠地望着溫寒。它們倒是絲毫不嫌棄溼漉漉的草地弄髒了它們的尾巴,或許它們自己也很清楚,在極豔麗的羽毛下,那些泥土和水滴都會被遮掩掉。
孟良川和那個印度男人站在樓下。
溫寒獨自走進空無一人的一樓走廊。
沒有那些苦行僧,這裡顯得格外空曠,她看着每個房間,走到走廊盡頭,從臺階走上去。
空曠的二樓除了簡陋的裝修外,什麼多餘的東西都沒有。
只有最角落的一張牀,堆着被褥之類的東西。
正中有長桌和幾把木椅,角落裡有書架,幾個櫃子。
她拿着一個塑料袋,把程牧雲用過的、接觸過的東西都塞進去。沒人來過,這裡沒人來過,所有東西都在原位。
溫寒低頭,裝進去最後一條長褲後,終於忍不住,軟軟地跪下來,趴在牀上哭起來。
爲什麼所有人都說你已經死了……
程牧雲,你沒死,對不對。
告訴我,你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