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天離開?
這是程牧雲最常告訴她的一個信息,用行動,用語言,都在表示他遲早有一天要徹底離開。
溫寒承認自己在吃醋,因爲他說得那些“過去”,那個充滿黑色傳奇的女朋友,還有什麼爲愛出家修行,這些內容都很難讓人不去介意。但這並不代表,她需要在一個明顯挑釁的男人面前表現自己在介意,在不舒服。
就像從小念書的時候,越是被身邊人嘲笑養女的身份和華人血統,她越會知道要隱藏怒火,你表露出情緒浮動纔是最蠢的。
這是她保護自己的本能方式。
她猜,付明一定會認爲那些讓人驚訝的話,會讓自己生氣、吃醋。然後再因爲醋意回答他,自己根本不在乎程牧雲的離開。所以她笑了笑,繼續去看婚禮,什麼都沒回答。
付明慢慢地笑起來。
這一秒,他看到得是這個女孩對他的挑釁。
付明的態度突然轉變,犀利盡去,只有禮貌。
他很客氣地提出,要送溫寒回去,畢竟附近好幾個正在修建的房子,住着很多工人,不算安全。溫寒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自己走得太遠,已經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也就沒拒絕。
可和他走了沒多久,發現他要帶自己去的並不是自己住得那個白色二層建築。
她被安排住得地方,很整潔,房屋前後都有整潔的草坪。
這裡看上去,顯然沒有那麼優雅。
房子像剛纔建好的,也是二層,可沒有草坪,倒是有飼養孔雀和奶牛棚子,還有遠處兩米高的灰色磚牆。
這是莊園的某個角落?
“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溫寒站在坑坑窪窪的黃土地上,拒絕再往前走。“來找他喝杯酒啊。”付明指了指黑暗中的灰色的二層磚樓。
他?溫寒愣了。
說得是程牧雲?他今晚住這裡?
“溫寒小姐不是說並不瞭解他嗎?我給你一個機會了解他。想要了解一個男人,通過他的兄弟纔是捷徑。”
她不知道剛纔自己和程牧雲的對話有沒有被付明聽到,但顯然,付明是故意的,帶她來這裡,迫使她不得不進去。
“這麼晚了,我就不進去了,”她看了看四周,“這裡有莊園裡的僕人嗎?我可以讓他們帶我回去。”
“沒有,”付明,“這是莊園裡條件最差的地方,沒有僕人,只有簡單的生活設施,你如果想要人帶你回去,除了我,就是程牧雲。”
“……”她開始懷疑,這就是剛纔自己那一刻挑釁換來的“報復”,可她不覺得一個看上去三十幾歲的男人能小氣到這種程度,“好吧。沒關係,這裡風景不錯,看看孔雀也不錯。”
“溫寒小姐真不打算進去?”付明隱晦笑笑,“我很有可能會喝醉,明早纔出來。你不介意等一整夜?”
“付明先生真會開玩笑,祝你們敘舊愉快,不用擔心我,只要天一亮我自己也能走回去,你可以一覺睡到明天傍晚。”
付明笑了:“那我也祝你和孔雀相處得愉快。”
他轉身,背對着溫寒揮揮手,真走了。
當身邊唯一的人消失後,溫寒終於後知後覺地感受到,這種簡陋的地方真有些陰森恐怖。
兩米高的灰色磚牆,攔不住任何盜賊吧?
如果真有不明的人來……她大聲喊,那房間裡兩個喝酒的男人會聽到嗎?溫寒想到這裡,越發懊惱。
程牧雲身邊的人真得都和他一樣不可理喻,全都在做不符合常理的事。剛纔她明明認爲付明會好心,順路送自己回住得地方,畢竟他是程牧雲的朋友。可顯然對方只是把自己騙到這裡,讓她更加尷尬——
欄杆裡,只有一隻孔雀走來走去。
她自覺向着圍欄走近一些,這是唯一在戶外醒着的動物了吧?遠處那些奶牛顯然都睡着了,一動不動,緊挨着彼此取暖。
溫寒搓搓自己的手臂,餘光裡有人的影子。
是程牧雲。
“你找我?”他聲音倦懶。
“不是,”溫寒繼續盯着孔雀,“我被你朋友騙過來。天很黑,又不認識回去的路,只能在這裡等天亮。”可那孔雀卻很不給面子,翹着尾巴幾步就跑入了夜幕裡。
他走近。
她避開,他又靠近。
溫寒本來就被付明騙到這裡,又冷又氣,再被他這麼逼迫着,更是憋悶,索性轉過身:“你覺得這麼做很有趣嗎?”
擡頭的一瞬,她纔看到他臉上的新傷口,愣住。
程牧雲眯起眼睛:“怎麼?表情怎麼像看到了一隻受傷野貓?”這是他第一次露出這種不耐煩的表情。
是的,很不耐煩。
溫寒因爲他這種態度,也被激怒,轉身就走,也不管是不是要等到天亮,也不管會走到哪裡去。可她還沒走出十步,就被身後人抓住胳膊,一把夾起來,也不管她的掙扎,就將她丟到最近的草堆裡。
她驟然陷入。
“你骨子裡的恐懼呢?”他聲音低沉而挑逗,“在森林裡像個小野人,等我給你帶來食物的可憐呢?”
“放開我!”她被無數雜草的尖端扎得生疼。
程牧雲把她的手臂向後扭去,用自己身體的每一個部分,壓住她所有能活動的關節。在他面前,她何止手無縛雞之力,隨便他一個用力就能被捏碎手腕,甚至全身上下所有的骨頭。
最可恨得是,他還捂住了她的口鼻。
溫寒的眼睛在夜色下透着幽深的藍色,瞪着他。口鼻沒有了呼吸的能力,越來越缺氧……
“人真是很可怕的動物,”他的聲音忽然變輕,好像剛纔的情緒都是假的,“稍有不滿意,就會滿心憤怒怨恨,忘記曾經真實得到的東西。親愛的,你遷怒於我的那一刻,能不能分神想想,是誰在加德滿都爲你畫了一整夜的蓮花,在營地給你擦身,誰死裡逃生還不忘讓你做個完整的女人?當然,我心甘情願,不該有怨言。”
她痛苦地眯起眼,胸口開始因爲缺氧而發悶,身體下的草堆倒沒有那麼重要了。幸好程牧雲及時鬆開按住她口鼻的手。
她拼命呼吸着,迫不及待地補充氧氣。
“或者,是我高估了你。你有冷靜的自我保護能力,每次危險都能判斷出是不是該相信我。可同時,也保留着女人不理智的小情緒?”
他不再說話。
看着她。
這寂靜的夜裡,她聽到得只有自己喘息的聲音,慢慢地平息。
如果不是感覺到他對自己的特別,怎麼可能肆無忌憚地相信一個綁架自己的人?就是深信他喜歡自己,纔會有期待,纔會,在任何時候都覺得他不會傷害自己。
配合他,住在這個陌生的地方。
相信他,料定三個月後就會安全。
甚至開始融入他的生活環境,忘記經歷過的受傷和逃命,把這當作一段“旅行”。多荒唐。
“你現在在做什麼,以後要做什麼,都不能告訴我,”她終於開口,聲音輕而低,“那你的過去?已經發生的那些,我想知道。”
“過去?”程牧雲察覺她不再掙扎了,將身子像一旁偏了偏,給她活動的餘地,他似乎很意外她問出這個問題,“你想知道什麼?”
這個男人有太多面,她甚至無從下手去了解。想知道什麼?
“你爲什麼出家?”
“爲什麼,”他看着她的側臉,月色下她的目光猶豫而探究,睫毛微微抖動着,他的手指從她的睫毛滑下來,一路走向她的鎖骨。
是錯覺?
她感覺他像變了一個人。
竟然會讓她覺得問出這個問題很艱難。
那是一段漫長的過去。
無數經文,晨鐘暮鼓,青燈古佛。
溫寒第一次見到的他是在藏區,但他並不信什麼藏傳佛教,只是在那裡做準備,要進入尼泊爾。他過去十年在一個僻靜之地,不熱鬧,爲他剃度的老和尚很老了,卻不肯做他師父,給了他一個法號,讓他做師弟。真怕回去就只剩了被供奉收藏的舍利子。
起初到那裡,他中文也不好,和老和尚兩個人,你教我中文,我教你俄語,倒也不無聊。
半年前離開,老和尚告訴他,放不下心中的仇恨,只會造更多的業障,深陷其中。
金剛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薩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這世間,既有低眉的菩薩,就一定會有怒目的金剛。
這是他給老和尚的回答。
……
“讓亡靈能去往生淨土。”他在漫長沉靜後,給了答案。
“爲了誰?”
這是十年來,初次有人敢當面問他這個問題。哪怕現在這莊園裡的四個人,還有那些等待着這場懲戒的過去的老人,還是隱約知道十年前那件事的新人,怎麼會有人敢開口問?
“爲了很多人。”
並不是爲了一個女人。
這已經是她想問到的結果,可是他給的答案,竟讓人感覺更差。她不知道這是不是愛上一個人的感覺,前一刻還恨得不行,後一刻光是想象他身邊曾離世那麼多人,那麼多重要的值得他出家爲之超度的人,就會從心裡爲他難過。
“怎麼不問了?”程牧雲忽而反問。
溫寒想了想,輕聲說:“我拿到想要的答案了。”
他奇怪,她想要的答案是什麼?過去那些和她完全沒有任何關係。不過,保持好奇心,不打破,不追問是他一貫的原則:“我以爲你會更好奇,我爲什麼會還俗。”
“爲什麼?”她立刻問。
“爲了和你廝混,爲了試試破色戒究竟是什麼樣的業障。”程牧雲笑了聲,額頭壓在她額頭上,那裡有着生命的溫度,很美好。
他不知道已經多少次額頭抵上冰冷的身體,遠超過孟良川拿到的那份資料上的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