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臺的窗沒關,有些冷,她走過去,伸出手臂想要關窗,看到他在二樓的平臺上坐着。
下去,還是不下去?
溫寒在這個問題上徘徊了足足三分鐘,最後想,既然走了這麼多路,經過這麼多危險來到這個印度的小巷子裡,幹什麼還要糾結在這種問題上?她提起長裙,從三樓下去,推開門。
他原本在看月色的河面,聽到聲響,眼睛略眯着斜了她一眼。
這個女孩,她一定不懂。程牧雲在和她認識後,給過她多少次遠離他、和他保持距離的機會。包括剛纔,她完全可以洗完澡,裹着被子睡一覺,明天跟着那些祭司年輕人回到咖啡種植園。
溫寒在月光下,走到他面前的一刻,他想到的是:
無知者無畏。
她根本不懂,愛情和生命,當然要選擇後者。
程牧雲對她伸出手。
她遞過去,他稍一用力,把她拽上了他坐着的水泥砌起來的小高臺上。有一隻黃毛小狗蹭上來,溫寒伸手,摸了摸小狗的頭。
“這裡的狗,不少吃屍體長大的。”他輕輕說。
她手尷尬停住,這太讓人毛骨悚然了,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想,要不要去洗個手?程牧雲在她這個念頭閃過時,捉住她的那隻手,湊在自己的脣下,吻了吻。而這又算得了什麼呢。
他嘴脣碰到她指尖的一刻。
就好像,從寺廟那夜開始的不安都轟然瓦解了,溫寒甚至有種委屈,說不出的那種,從踏入這個陌生人家就不舒服,到現在那種情緒還在,可她不知道如何開口問。你把我當什麼?那個女孩又是誰?
他一言不發,手從她的領口撐開,靈活的手指撫上她後背細膩的皮膚,頭低下去,凝視她暴露在外的前胸……
這是兩個人都熟悉的交流方式。
直到,有腳步聲,他才攏好她的襯衫,環抱着她。她坐在他的大腿上,半靠着,仍舊陷在這意亂情迷當中。兩個人像是坐在小高臺上在看夜景,管他小巷子是誰走過。
“還想要嗎?”他的手指托起她的臉孔,讓那張迷人而倔強的臉對着自己,“在尼泊爾你經歷過了,用你冷靜的頭腦想一想,我對你感興趣,我喜歡你,這都沒錯。可親愛的,你要知道,我不是穿着昂貴襯衫,在莫斯科街頭某個酒吧對你大獻殷勤的普通男人。”
她看着他的眼睛,沒想到他會首先挑起這個話題。
“我是個很好的上牀對象,但要我對你負責,就是個天大的笑話。你好不容易活到二十歲,就爲了一個身體和你契合的男人,沒有戒指,沒有婚禮,別說房子和固定工作,可能連你丈夫的名字都不會知道。你可能,前一分鐘還在不知名的私人住宅裡暫住,烤着麪包想我何時會回來,下一刻就被人綁住手腳,丟入森林高燒而死,或者,難得在異鄉坐次火車就要被人帶去警察局,等着被一羣陌生人帶走,不知生死下落。”
而且,他很善於總結:“要你爲了一個男人死,你會願意嗎?”
他沒有開玩笑。
程牧雲在夜風裡,繼續溫柔地抱着她,視線落在遠處,落在巷子口的盡頭,那些有着骯髒雜物的河岸邊。好像剛纔說得話都不存在一樣,她心亂如麻,他說得都不是假話,如果現在還是在尼泊爾那個小旅店的洗衣房裡,她一定以爲他是危言聳聽,可他親自帶着她經歷過這些。
溫寒覺得冷,低頭,繫上了兩粒鈕釦,看到他脖頸間的一道暗紅的傷口,一看就是新傷。她摸了摸。
他收回視線,低頭看她。
“你在神廟說,三個月後會讓我回莫斯科?”她輕聲問。
“當然。你看,我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打妄語。”
“那我們還會見面嗎?”
“不會。”他很肯定。
在洗衣房的那個早晨,他沒騙她。他告訴她只能是露水情緣,這是個事實,而不是什麼登徒子矇騙未知少女的幌子。溫寒摸着他傷口的手指,滑上去,身子也坐直了,看着他,用嘴脣捱上他的上脣。
程牧雲沒有動。
直到聽見她用俄語低聲說的:“我不管以後……這三個月,你必須和我在一起。”
漫長的安靜。
程牧雲略低頭,開始讓她親近。這讓他想起那個男人從車站回來後所說的話,能扛得住未知的恐懼已經不是尋常人,那個兄弟笑着問他是不是真得破了色戒。
破了,又如何呢?
程牧雲在有些潮熱的夜晚和她在這平臺互相親吻。起初是很慢地,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咬着彼此的嘴脣,就這麼簡單的小纏綿,她都能發昏,感覺到他的體溫也在浮躁中升高。想在一起的,不止她一個人。
他當然不需要她回答,我願意爲你死。這種不切實際的回答,如果她說了,他會覺得可笑。
他更喜歡現在得到的答案。
此時此刻,逃離尼泊爾後,她仍渴望他,在表達着喜歡他。
必須。
她既然敢提這種要求,他要是個男人就不會再拒絕。
程牧雲打橫抱起她,從水泥臺上跳下來,進門,上了三樓。
那個小房間,他剛纔進去看到那張牀的時候就想把她丟上去,現在,既然她都這麼要求了,他怎麼可能不去做?
印度的這種棉布,在他手裡根本就和紙一樣,稍用力就撕裂開。溫寒吃不住他的力氣,咬上他的肩,把他整整兩日讓自己低落的情緒全部都狠狠還給他。
他低聲笑,用俄語低聲耳語了句:再用力點,寶貝兒。
……
有人出生幾個小時肉體就冰冷了,有人活了上百年最後的心願也不過想要無疾病痛苦的善終,有人結婚前夜懷揣百年好合的夢遭遇意外,有人千帆過盡愛人都成灰了自己卻還在——
人之出世,如優曇鉢花,時一現耳。
分得清、辨得明,
今時今日,此時此刻最渴望的是什麼就夠了。
深夜,那幾個祭司回來。
溫寒臉色紅潤地捧着個水杯,坐在電視機前看英語節目。程牧雲切了一盤子水果端出來,丟在矮桌上。
兩個跟着程牧雲的女孩子們都比較避諱,去了旅館住,倒是這個妹妹跟着他今晚暫時住在這裡。對着三個印度年輕男人獻殷勤,溫寒起初不太習慣。“在印度,是有不能喝酒的dryday的,”年輕人熱情地告訴她,“無酒日,還有不能喝酒的邦區。”
“是嗎?這種法令在莫斯科一定行不通,那是個無酒不歡的城市。”她回答。
年輕人立刻笑:“但你要相信,我思想沒那麼死板。”
溫寒被這個年輕男人的熱情搞得很尷尬:“我相信……”她看了看身邊的程牧雲。想到他告訴自己要配合扮演兄妹,因爲如果她是程牧雲的家人,將會得到更多的、更有利的保護。畢竟印度這個國度,對女朋友或是妻子的在意程度實在不敢恭維。
幸好,這只是一種很熱情而又禮貌的表達好感的方式。這些男人是婆羅門的,連別的種姓都很少通婚,更別說和個外籍人。他們察覺到溫寒實在沒什麼興趣,而又,礙於她“哥哥”在身邊,也不好太過大獻殷勤,話題很快轉了開。
然而他們完全聽不懂,程牧雲時不時冒出的一句俄語,卻比他們更要露骨得多。
比如,現在,就出現瞭如下對話。
“恭喜你,”程牧雲手搭在靠墊上,低聲說,“你又開始讓男人爲你神魂顛倒了,我甚至要開始懷疑是不是一直中了你的迷魂計。”溫寒就坐在他身邊,但保持着成年兄妹該有的“安全”距離,也用俄語輕聲回:“明明第一次是你認錯了人……”
“你真這麼以爲?”他喝了口礦泉水。
“不是嗎?”
“不是。”
“……”
“我在雪域高原就爲你神魂顛倒,在尼泊爾再見到你,只覺得是佛祖顯靈,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下半身,就隨便找了個藉口拉你進房間,非禮你,”他低聲笑,“你看,親愛的,這個回答還滿意嗎?”
她咬着自己的下脣角,開始學會和他你來我往:“嗯,還不錯。”
明知道是假話,可又何必計較真假。好像過了剛纔在房間裡的那獨處的兩個多小時,兩個人之間有什麼被打破了。
“看來,我不止撕掉你的衣服,還撕掉了你不太可愛的一面。”他舉了舉手中的玻璃杯,小動作是,隔着襯衫摸了摸自己被咬得那塊地方。她臉熱,忍不住踢他。
“你和你妹妹感情真好。”身邊人用英語表達羨慕。
“一貫如此。她喜歡偶爾和我鬥嘴,試圖挑戰我作爲兄長的權威。但我更喜歡謙讓她,隨便她胡鬧。”他也用英語回答,表現的就是個合格的哥哥,絲毫不介意這些男人對她的追求。
而就在十五分鐘前,在房間裡,他還將滿是汗水的臉低下來,去親吻她的肩峰。
她有多久沒好好睡一覺了?
從尼泊爾的那個小神廟開始,她就沒好好睡過,火車上也是輕易就熬了一個通宵,再到這裡。
溫寒這一夜睡得格外沉,甚至在夢中,屢次推開自己的莫斯科家中的小木門,看到一個男人的背影對着自己,她低聲用俄語叫他的名字,然而他一動不動,就是不回頭。
耳後有溼漉漉的觸感,把她從夢魘中拽出來。
她在半夢半醒中,仍沉浸在他不肯理會自己的傷情裡,身上就已經有男人的重量壓上:“早。”
“嗯……”她迷糊着。
她又“嗯”了聲。
“有沒有想過,要是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壞人?你怎麼逃走?”
她將所有聲音都壓在喉嚨口,聲音微弱:“去搶一堆印度人,然後被帶到警察局,總有機會逃走。”
隔着一道門,外邊有人在走動。
“好主意,”程牧雲低聲評價,隨後問,“知道他們去做什麼嗎?”他指得是門外走動的腳步聲,“還有半小時,太陽就要離開地平線了。河邊會有很多人祈禱,順便用河水清洗自己的業障。”
他的聲音真是輕柔,在無形中就縛住了你的意識。
不知道蛇在吞噬生物的時候是不是就是這樣悄無聲息,還帶着深入骨髓的,看似溫柔,實則能讓你窒息的致命纏繞。
他的動作可不像話語那麼溫柔。
甚至某幾個瞬間,她覺得自己會一輩子被他困在這個房間,死在這張牀上。
在山谷的第一次他很溫柔,是在遷就她,顧及她的感受。後來在森林他只是爲了給她驅寒,沒有任何個人感情。昨晚,則是她在主動。只有現在,在這個窗外漆黑一片的凌晨,這纔是真正的他。
激進,直接,做任何事都不留餘地。
包括在這件事上。
當溫寒將手中葉子做成的小油燈放在水面,看着它混入數百盞祈福的油燈陣型裡緩緩漂浮向遠方時,還在想,自己初次喜歡上一個人,竟是這樣的經歷。除了名字什麼都不瞭解的男人,卻如此親密。
多不可思議。
此時,日出來臨。
面對着橘黃色的河面和地平線,所有人都開始虔誠祈福。不管是在石臺上坐着的人,還是赤身裸體在河中的人,甚至是放燈祈福的異鄉人,都靜默下來。
她看了看身邊站着的男人,程牧雲察覺到她的目光,回視,捉住了她偷看的動作。溫寒有些窘,忍不住抱怨:“你是不是隨時都能感覺到別人對你的觀察?”
“這是本能。”
“你知道我剛纔在想什麼嗎?”溫寒輕聲說,“我在想……”如果他真是一個危險的走私販,自己和他的故事從會是如何的走向?
程牧雲像是一個完全沒有好奇心的人。
她的自問自答,甚至說到一半停下來的話,他都沒有追問,只是又看了她一眼後,繼續去看河面。
河中沾滿了當地婦女,有老的,也有年輕的,都在怪誕地反覆潛入水中,直到渾身溼透,才心滿意足上岸。
她看着他的側臉,想:假如一開始,他只是個要騙色的男人呢?
一個還俗的和尚,藉着副好容貌和身材,終日在尼泊爾騙那些來朝聖之旅的年輕女人?她在腦海中構想另一個故事走向。
兩個人沿着河邊,看到有很多垂死的乞丐,向過往的人伸出手。“他們在攢錢買燒屍體的木頭,”此時的程牧雲像是個盡職盡責的陪着女朋友遊覽異國的男人,“幾百盧比一塊。”
溫寒對他伸手。
“幹什麼?”他笑。
“老闆,給我點零花錢吧,”她彎了眼睛,“讓我去積點德。”她一路來所有車票都是他提前買好的,唯一那麼點盧比也都花完了,沒有護照,沒有任何行李,就像是個被他拐走的失足女人。
程牧雲被她的話逗笑。
在他眼裡,這個女孩慢慢地有了更多的生動表情。
要不是在高原和尼泊爾的兩次相遇,要不是她和王文浩在一起,讓他懷疑她的身份,兩人根本不會有交集。後來的身體交流,到現在,此時此刻,開始了真正的平凡生活交流,都讓他有意外驚喜。想要,瞭解得更多。
可惜沒時間了。
在山谷那個清晨,他是真想過,回到莫斯科,做個普通人,和她談一場戀愛也不錯。
可週剋死了,所有的一切都開始脫離軌道。
他曾經以爲所有都在掌控中,十年前,很多好友的死去給了他第一次打擊。十年後今天,對方仍舊用兄弟的死在告訴他:只要你還是程牧雲就不可能有普通生活。
他身上揹負了太多兄弟的血債,永無回頭日。
他從長褲口袋裡掏出一張小面額的美鈔,遞給她。
溫寒打量了遠近這些乞丐,挑了個最可能會先死的人,走過去,將鈔票放在那個老頭面前。垂死的老頭躺在破毯子上,都沒力氣爬起來了,還掙扎着,表達感謝。
老頭滿是污垢的手心,貼上她的額頭。
溫寒毫不介意,微闔雙眸:佛祖在上,請保佑我,讓他能愛上我,再也離不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