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暫停營業的小西餐廳裡,程牧雲站在雜物室的門外。身邊的孟良川遞給他一根菸,他沒接,孟良川挑眉。
程牧雲俯視這個矮小男人:“他還有用。”
王文浩只是最下線,他需要讓他的上線,甚至更高一層知道,他們的貨是被他——程牧雲拿走的。
他需要“被仇視”,需要由此得到新的線索。
“沒問題,”孟良川笑,“除了我和我兄弟,沒人知道這個王文浩是走私販。他在任何人的認知裡,甚至在他那幾個朋友眼中,依舊是個普通的大學教授,只是倒黴地被接二連三綁架。”
程牧雲輕挑眉,重新審視面前的男人。
“爲什麼要給我線索,端掉那個走私基地?”孟良川忽然問。
“幾年前我一個朋友死在那裡,”程牧雲倒也不避諱,“也和你一樣是個警察,不過,不是尼泊爾的,是中國人。”
這個理由很好,卻在他的料想之外。
這是孟良川想不到的,卻是最符合程牧雲性情的最好解釋。三言兩語勾出了一個故事。
而講述的人,不再多說。
兩人身側,西餐廳的意大利廚師經過,熱情地用英文和兩個人打着招呼。程牧雲手撐在門邊,低笑着招呼了聲,嫺熟地和對方聊着天。
很快,那個意大利廚師就離開,畢竟還在大罷工期間,這裡又是中心地帶,起碼要停業三四天,廚師也僅是回來拿個東西。沒多會兒,就直接離開了店面。
四周恢復了安靜。
孟良川按下扶手,親手替他打開門:“程老闆,看看吧。”
他走入髒亂的儲藏室。
王文浩眼蒙着黑布,佝僂着,靠着角落躺着。
程牧雲走近,俯身,捏住他的下巴,強迫他擡起頭,輕聲說:“我的朋友,沒想到這麼快又見面了。”王文浩在黑暗和絕望中,表情很快就扭曲起來:“程老闆?!程老闆……你——你是程牧雲?!”
他近乎耳語:“是我。”
王文浩如被電擊,猛後退、再後退,撞翻了各種雜物,灰塵漫天中,他突然變得歇斯底里。
程牧雲用了個眼色。
孟良川忽然一個手刀,重重砸向王文浩的脖頸,王文浩身子一軟,昏在了地上。孟良川低聲對程牧雲說:“我會安排他被警方救回去,他也會讓他平安回到莫斯科。”
程牧雲繞着他走了半圈,從後腰摸出匕首。
還需要點傷。
暗銀色的刀刃,沿着王文浩的臉頰,滑到脖頸,他腦海裡一瞬想到的是溫寒爲了保護他甘做人質。
這就是……嫉妒嗎?
有血,從王文浩脖頸上流下來。
“程牧雲!”
忽然,有熟悉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掙扎。
程牧雲眼底閃過一絲詫異,側過頭去,看到渾身發抖的女孩,緩緩站了起來。周克聳肩,對程牧雲表示抱歉,他沒想到把人帶進來會看到這麼刺激的一幕。
撞倒了兩個酒箱,溫寒跌撞跑入,用身體將王文浩擋在身後,懇求他:“程牧雲……”
她渾身發冷,被他緊盯着。
被警察問話後不久,周克出現在大使館內。
在飲水機旁問她,是否辦妥了所有東西。她被驚醒,沒有回答警察問題的內疚心情,讓她六神無主,自問自責。王文浩是自己的朋友,他下落不明,自己雖然只知道程牧雲的名字,卻沒有說出來。
她慌亂地跟着周克來到這裡,想要問見他。
問他是否真的綁走了王文浩。
如果不是,一定要去和警察親自解釋。
如果……
可沒想到,根本不用問,她被周克帶進來,就如此親眼目睹了這一幕。孟良川是如何敲昏王文浩,而他又是如何抽出匕首。
“王文浩那晚逃出來後,被送回到加德滿都,卻今早再次被綁架……孟良川是個線人,剛立了功,卻被發現有更大的犯罪嫌疑,如今在逃……你有沒有見過和孟良川在一起的男人?他叫什麼?這是追捕孟良川最大的線索。”警察的問話在她腦中翻滾着。
……
溫寒緊緊攥着拳頭,強迫自己直視他。
“你……能不能放走他。”溫寒儘量讓自己的聲音正常,可卻異常艱澀,“程牧雲,我求你,放他走。”
程牧雲看着她。
整個餐廳裡,只有孟良川和周克,都是他的朋友。
還有一個昏迷的王文浩。
他會聽自己的嗎?
他真會殺一個無辜的人嗎?
溫寒的心慢慢縮緊。
甚至,開始不敢去看他根本沒有任何情緒的臉。
他在審視她,那雙眼裡有着讓人不敢仰視的威懾。他和她在過去的幾十個小時裡,始終是用中文在做着交流,這讓她有時候會覺得他是刻意爲之,因爲自己和他都是華人。可是現在,此時,他再次開口,卻是讓人感覺懶洋洋冰涼涼的俄語:“親愛的,你似乎很習慣爲他挺身而出……你的勇氣,真讓我感到驚訝。”
溫寒微微一怔。
程牧雲倒轉過手心裡的匕首,遞到她眼下。
“來,讓我看看你的勇氣,”程牧雲低聲告訴她,在這陰暗的儲藏室裡,在灰塵飛揚的骯髒地方,告訴她,“你只有一次選擇的機會,拿着刀,對準我,向我證明你保護朋友的決心。”
他說着,手輕輕撫摸上她的右臉,手指很涼:“或者把刀還給我,走出這個門,讓他死在這。”
溫寒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或者說他本來就是這麼一個人,只是將所有偏離人道的殘忍都隱藏得太深……讓她誤以爲,她可以像電影裡的女主人公一樣,影響他的決定?身後是昏迷的,無辜的數年好友。
阿加西的話,使館裡警察的幾百個追問,還有眼前看到的一切都讓她無法再逃避。這個男人,根本就視生命如草芥。
心重重撞擊着她的胸口,她很怕,真的怕,怕面前的這個忽然翻臉的男人。
可她做不到,眼看着他去殺自己無辜的朋友。
溫寒緊咬着牙關,有些顫抖地,接過了他手裡的刀。
雙手緊握,對準他。
她一定不知道自己選擇的是什麼。
程牧雲。
這個名字下,曾經是一個手段直接到讓人不寒而慄,毫無感情可言,激進,不留情面的男人。
令人聞風喪膽。
如同他自己所說,他的世界,沒有仁慈和寬恕,他對背叛者,會以十倍來償還,他對惡人,會用百倍來告訴對方什麼是“惡有惡報”。
就在刀尖指向程牧雲的瞬間。
他已經劈手奪過來,直接壓上她的鎖骨。
溫寒來不及反應。
她的視線裡,能看到的是他握着刀的手,還有隔着手,那之後的一雙眼睛。他已經在憤怒的邊緣,盯着自己,沒有任何焦距地盯着自己:“還想救他嗎?”
她深深呼吸着,壓抑着自己胸口的劇痛,咬着牙說:“你——”
“還想,救他嗎?”
這個男人的氣場太嚇人,竟讓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顫抖着,有些眩暈地,深呼吸着,用盡所有的力氣,終於能聽到自己對他說話:“我不能看着你殺他。”
“該死的——”
刀猛地偏移,狠扎入右側貨架。
巨大的聲響徹整個地下室。
程牧雲一隻手擰過她的兩個手臂,將她整個人都按在自己的臂彎裡。溫寒再不能動,被迫仰頭,望着他。
幾乎立刻就哭出來,眼淚順着臉,不停流下來。
“哭什麼?你不是一直知道我不是好人嗎?”程牧雲冷笑,將眼眯成一條危險而狹窄的弧度,“要和這位大學教授一起死是什麼感覺?快樂嗎?”
……
周克蹙眉。
這男人是真生氣了。
開玩笑,要輪到自己女人爲了個破走私販,用刀對着自己——周克思考了一下這種可能性。
好像,是不太能平靜。
溫寒緊咬着脣。
好像過去二十年埋藏在心底的逆反心都涌出來。
她狠狠看着他,一聲不發。
就在幾個小時前,她甚至還在餐桌前握着叉子,回想和他的初夜。甚至還在擔憂,他能不能拿到簽證,回到莫斯科……想到這裡就心臟悶悶地疼着,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流。
哭什麼,不要哭了,溫寒——
不要哭了!
牙齒深咬入嘴脣。血滲出。
面前那雙眼,黑得嚇人。
看不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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