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至離和明風過來的馬車,是輛翠蓋瓔珞八寶車。
乘坐了三個人,依舊寬敞。
車窗的簾幕撩起,馬車行走時的疾風灌入,暑氣減了大半。
陳璟問明風和龔至離:“到底是誰生病啊?怎麼個情況,你們和我說說......”
“是我們家老爺的堂兄。”明風回答陳璟,“大夫說是中風。”
楊之舟每每和陳璟下棋,言辭之中對陳璟格外欣賞,明風是知道的,故而他和陳璟說話,也透着幾分客氣,收起了方纔的嚴肅。
“中風?”陳璟眉頭輕蹙。
中風是難治之症,哪怕到了後世,也不容易治好。
他心裡思量了一下,看了眼龔至離。
龔至離就跟陳璟仔細說:“已經發病五天了。一開始,頭脹痛,腿腳不利索,昨天開始嘔吐、抽搐,乃至短暫暈迷。明州的大夫也亂了,大家莫衷一是,拿不出個可靠的法子。
老朽就對楊老爺說,老朽曾經在望縣,識得一個人,堪稱奇才,可以請他來一看。楊老爺問是何人,我就說了惜文姑娘那個病案,再說了你的姓名,楊老爺就說,‘趕緊去請,陳央及是我的小友,我信得過他。’”
龔至離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裡難掩羨慕之意。
“我和楊老先生的確相識。”陳璟道。
他沒有多談和楊之舟的交情。
楊之舟很少談及他自己的私事,哪怕閒聊不是說棋,也是談論望縣的風土人情,甚至路過的行人、玉苑河的河水、岸邊的垂柳。
陳璟從他說話裡,聽得出幾分刻意掩飾的汴京口音。
楊之舟肯定是告老還鄉,之前的汴京做官。至於什麼官,是一品大員還是五品小京官,陳璟不得而知。
陳璟不打算混官場,故而也沒興趣去打聽。
“龔大夫,您再仔細說說病情......”陳璟轉移了話題,繼續問病家的病情。
龔至離在明州城裡小有名氣,一般大戶門第請大夫,都少不了他。哪怕不是主治,遇到難症,必然也要請他去辯證。
他是病家生病第三天,被請過去的。
很多病情,他也是轉述前醫的診斷。
明州的大夫們一致認爲,楊家老先生是中風。哪怕到了後世,醫學那麼發達,中風也是難治之症。
所以,現在這個年代,中風就是必死症了。
年邁穩重、醫術高超的大夫,知道無力迴天,就直接告訴了家屬,不肯再治下去;而那些躍躍欲試的,都是想趁機表現一番,和楊家攀上關係,醫術、醫德都不行,楊家不肯讓他們試。
這幾天,兩浙路稍有名氣的大夫,都請遍了。
龔至離也是猶豫再三,才推薦了陳璟。
最讓龔至離震撼的,不是陳璟治好了惜文,而是陳璟利用醫術恐嚇那個闊少孟燕居,嚇得孟燕居狼狽竄逃。
龔至離至今也想不明白,孟燕居到底什麼病,陳璟到底是怎麼診斷的。這件事,一直擱在龔至離的心裡。
他試着舉薦陳璟,不成想楊老爺居然說,他認識陳璟,這讓龔至離大膽起來,說了陳璟很多好話。
“......昏迷,抽搐,已經出現口角左歪,必然是中風了。”龔至離道,又問陳璟,“陳公子,您對中風可有心得?”
“中風難治啊。”陳璟感嘆,“而且已經第五天了,就更難了。我也說不上有什麼心得,還要看過病家,才能診斷。”
龔至離點點頭。
陳璟頓了頓,又問龔至離:“龔大夫,牛黃這味藥,明州的藥市容易得嗎?”
安宮牛黃丸是中藥三寶之一,治療中風有奇效。
特別是中風引發的昏迷,更需要安宮牛黃丸了。
這味藥,是清代人發明的,這個時空肯定沒有。陳璟的祖父當年在清朝太醫院供職,從友人那裡得到過藥方和配製方法。陳家從來不靠那味藥謀利,但是作爲中醫世家,他們是知道怎麼配製的。
那藥方,不傳外人,這是當年祖父和朋友的約定。祖父和父親的徒弟們都沒有見過,他們只告訴了陳璟。
陳璟自己也配製過兩次,作爲特供,比市面上的藥效更好。
配製安宮牛黃丸,自然需要用到牛黃。而牛黃,不管在哪個年代,都是無比昂貴的,價格勝過黃金。
一般人家,都是用不起的。
假如是在京城,陳璟就不多此一問。但是明州,此時此刻,未必能找到。
要是找不到牛黃,又要耽誤時間,再好的醫術也施展不了。
中風,可是等不起的。
“牛黃?”龔至離沉思想了想,“可能有吧。這藥太貴,又難得。若不是特例需要,藥鋪也不大會採購。大的藥鋪,應該是有的。”
現在安宮牛黃丸尚未發明,所以牛黃的用途,可以被取代。而取代它的藥,藥價要低廉很多。
“明風,等會兒到了明州城裡,你能儘快通知人去找牛黃嗎?”陳璟轉臉對明風道,“越快越好,越多越好。”
“陳官人放心。”明風點頭答應。
龔至離就問陳璟:“陳公子,爲何需要用到牛黃?”
“暫時說不好,我也見到病家。只是先預備着。”陳璟笑了笑。
他尚未到明州,就吩咐去找這味藥,足見這味藥很重要,連明風都聽得出來。可是龔至離問他,他卻不肯多言,所以,這味藥的用法是個秘密。
龔至離也笑笑,心裡清楚,不再追問。
每個醫學世家,都有幾個秘方,不能叫外人知曉,作爲傳承。龔至離卻沒有,他是半路出師的。
陳家也不是醫學世家,沒想到陳璟倒有。
龔至離此刻也只是猜測陳璟有秘方。哪怕是猜測,他都有點羨慕。
這孩子真是鬼才!小小年紀,他醫術高超,非常人能及;他還有自己的秘方,不知他從哪裡學來的。
醫書上,是絕對不可能告訴他秘方的。拜師學藝,也學不到。那是每個家族的傳承,不傳外姓。
這一點,龔至離對陳璟更加好奇了。若是他再說自學醫書,龔至離是不信的。
馬車疾奔,四個時辰之後,終於到了明州。
已經到了戌正。
盛夏時節,戌正也纔剛剛入夜不久,明州夜市熱鬧非凡,遠遠能聽到絲竹歌聲;馬車從集市而過,路人紛紛散開。烤鹿肉的香氣,瀰漫在空氣中,傳入車廂內。
陳璟乘坐了這麼久的馬車,骨頭有點散架,也不覺得餓。
這個年代,出一次遠門,就是受一回罪。
繞過東街夜市,很快就到了楊府門口。
兩隻大紅燈籠,高高懸掛,紅光匝地,投下一片氤氳光線,將遠門的場地籠罩。有兩個穿着青布衣裳的小廝,在門口翹首以盼。
見馬車前來,兩個人連忙迎上來。
陳璟跳下車,揉了揉腰,舒展筋骨,才感覺身上的骨頭歸位。
“進去說一聲,讓大少爺派人去城裡的藥鋪,找牛黃,越多越好!”明風領着陳璟和龔至離往裡走,仍不忘陳璟的叮囑,對小廝道。
小廝對明風的話,言聽計從,連忙道是。
陳璟快步跟着明風,進了楊家的內院。
很快就到了正院上房。
上房同樣燈火通明,卻寂靜無聲,唯有牆角蛩鳴陣陣。
明風直接把陳璟和龔至離領了進來。
正院的大堂,坐滿了人,楊之舟坐了首位。其中,還有幾位婦人,下首也坐了幾個年輕的孩子。大家面色哀痛,沉默垂首,聽到腳步聲才擡起頭,一齊看着進來的人。
“央及來了?”楊之舟面容隱晦,眼底陰影淤積,已經好幾天沒有睡覺了。上了年紀的人,一旦休息不好,老態頓現。
陳璟覺得楊之舟比上次分別時老了不少。
“老先生。”陳璟給他施禮。
坐在楊之舟身邊的幾名男子,紛紛站起來,和陳璟見禮。他們應該都是楊之舟的子侄。
陳璟一一回禮。
“央及是我的忘年友。不需客套,還是先看病吧。”楊之舟站了起來,對衆人道。他轉身,往裡屋走。
“陳公子,請。”其他人對陳璟道,讓陳璟先行。
陳璟也沒有客氣,緊跟着楊之舟,進了裡臥。
病家躺臥着,陷入昏迷。他兩鬢花白,大約六七十歲,微胖。面色蒼白,目光緊闔着,眉頭卻蹙着,好似昏睡中也無比痛苦。
“央及,你來切脈。”楊之舟招手,讓陳璟上前。
陳璟道是,上前坐在牀前的錦杌上,開始給病家診脈。
病家昏迷,問不出其他情況,只能看望和切斷病。病家的脈細澀。陳璟越是斷脈,臉色越是凝重。
診脈之後,他起身,抱起病家的頭顱,摸了摸,然後問楊之舟:“老先生,病家是不是說過頭疼欲裂,特別是這裡?”
他指了指左後腦。
“是啊。”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搶着回答,“父親就是說頭疼,而且正是神醫所指的位置......”
陳璟的心,猛然沉了下去。
這不僅僅是中風,而是腦出血性中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