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婉君閣的時候,天氣不太好,似暴雨欲臨。天際雲層壓得低低的,似懸掛在遠處的樹梢。
空氣也窒悶。
半上午的婉君閣很安靜,大門緊閉。
接陳璟的馬車,從偏門進去,直接到了後花園。
踏入後花園的拱門,繞過兩人高的壁影,遠遠能瞧見瓊蘭居。香閨豔閣,有悠長綿柔琴聲傳出,如紗幔在空中緩緩纏繞。
惜文在二樓撫琴。
宮商角徵羽的旋律,雖然好聽,卻要有耐心。陳璟是後世的人,他聽慣了後來的樂律,對惜文的琴聲不懂欣賞。
所以,他上去就打斷了她,和她見禮。
惜文起身,裙裾碎綻,流蘇搖曳,行走間步步生花,隱約有淡香縈繞。她也沒有特意打扮,一件蔥綠色褙子也傳出婀娜多姿。
“......吃藥了嗎,哪裡不舒服嗎?”陳璟坐下問她,然後讓她把手伸出來,給她診脈。
“吃了,已經好了些。”惜文眼波流轉,笑容嬌媚。
她睡了一覺起來,已經大好。
她輕輕撩起半截袖子,露出凝荔纖細的手腕,擱在花梨木的茶几上,讓陳璟診脈。
陳璟就給她號脈。
不過是急性嘔吐,已經無礙。
她的脈象平穩。
陳璟實話對她說了:“......藥都不需要再吃,已經大好。我昨日也告訴了婉姨,想是婉姨忘了同你講的。這幾天多吃米粥,養胃的。不用再請大夫。”
惜文輕覆了濃濃的羽睫,將眼底情緒斂去,才擡頭說:“不單單是請你看病,我還要找你算賬的。”
“什麼賬?”陳璟問。
“昨夜吃東西的時候,你都不提點我。你明知我吃多了要生病的,卻不肯多言。我仔細想來,怕是你心思不正,故意不肯講。”惜文裝作很淡定,但是眼底的狡黠掩飾不住。
她賴上了陳璟。
陳璟笑了笑。
“別胡說。”陳璟笑道,“每個人的體質不同。我見你吃得那樣高興,還以爲你自己心裡有數。我不喜歡跟別人說不要這樣、不要那樣的,又不是小孩子。你吃壞了,那是你嘴饞好吃,不能怪我的。”
“竟然說女子貪嘴好吃,真是不通禮數,你沒有君子氣度。”惜文揚眸,佯裝嗔怒,眉宇間卻多了幾分戲謔。
“你不貪嘴嗎?”陳璟反問。
“不啊。”惜文答。
“你能這麼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我也是蠻佩服的。”陳璟道。
惹得惜文破功,笑起來。
她一笑,就停不住,似乎想到了什麼好玩的事,自己咯咯笑個不停。
倏然白光從窗口滑過,然後就是悶雷滾滾,要下雨了。屋子裡光線暗淡,對方的面容也隱隱綽綽的。逆着光,五官沒那麼清晰,反而覺得惜文更好看,似樽完美的雕塑,不喜不悲。
“沒事了吧?”陳璟等她笑好了,起身要告辭,“要下雨了,我先回去。以後就別麻煩,安心養病要緊......”
惜文收斂笑容。
她的面色瞬間沉寂,沒有半分表情。
“不看病,就不能請你?”好半晌,她幽幽問陳璟,“請你來聽曲子,也請不來麼?”
她似乎生氣了。
她這麼一生氣,男人就不好拒絕她的。她是有點不高興,卻不至於翻臉。因此可以判斷,她是裝的,逼得陳璟答應以後經常來玩。
她有些時候很可愛,有些時候表演和情商高得嚇人。
惜文人是很不錯,但婉君閣不好常來,因爲惜文是要做生意的。陳璟總來免費聽曲子,有點不厚道,時間久了,婉娘也不高興。
陳璟就道:“聽不懂啊,還是別請了。”
他這麼幹脆直接拒絕了,惜文愕然。
驚愕之餘,她也覺得灰心,有點難堪。越是難堪的時候,惜文的表現越是從容,所以收斂起自己的小任性,笑容溫婉恬柔,道:“既如此,就不敢打攪了。”
她喊了護院,送陳璟出去。
陳璟和她見禮,她也大方回禮答謝,兩人作辭。
剛剛踏出瓊蘭居,有雨滴落下。
陳璟小跑着,出了後花園,往婉君閣前院去了。
惜文站在二樓的窗口,看着他疾奔而去的背影,眸光黯然。那道青灰色的背景,頎長削瘦,也沒什麼特別的。
他診脈的時候,惜文的心總靜不下來。他的指端很暖,乾燥溫熱,而惜文的肌膚涼滑軟膩。冷熱相觸,心底發顫。
他尚未跑出後花園,大雨傾盆潑灑,天地間頓時起了層水霧,庭院的枝葉被打得東倒西歪。
陳璟用胳膊擋住頭,仍是淋了滿頭。
惜文心裡發緊,心想方纔是不是太任性了?
應該給他一把傘的。
生氣歸生氣,不能叫他這樣淋雨回去。
“別請了?”惜文想到他的拒絕,心裡就賭了口氣,“想得美,我偏要請!”
倒也不是多麼喜歡他。
他似乎不錯,惜文從他眼裡,沒有看到過那種貪戀或者輕蔑的神情。他雖然拒絕,惜文亦知道,他只是怕自家大嫂怪罪,而不是厭惡她。
和他相處,不用擔心他居心不良,也不用像媽媽說得那樣端着,做個不苟言笑的冷眼美人,惜文很輕鬆。
挺好的啊,憑什麼不請他?
“甩得開我嗎?”惜文想到這裡,心裡的陰霾一掃而空,甜甜笑起來。雨勢越來越急,地上掀起了一層薄煙,檐下滾珠甚急,雨就從窗口打進來,幾乎要打溼梳妝檯。
丫鬟進來問,要不要關窗。
“不用。”惜文伏在窗前,甚至伸手去接檐下的滾珠。滴滴答答的雨聲,似音律起伏。心裡住了只小鹿般,輕盈跳躍。
心情很好。
看了片刻的雨,後來雨越發大了,惜文終於讓丫鬟關了窗戶。
換了身乾淨衣裳,惜文喊丫鬟:“把我的針線簸籮拿出來......”
做個名妓是不容易的。
她不僅僅要學歌舞、樂器、詩書,還要像良家女子那樣,學會針黹女紅。想要籠絡恩客的心,就需要時不時送些香囊、穗子、絡子等玩物,說是定情物。
這種東西,是不好找人代做的。
惜文至今送出過三個香囊,都是媽媽授意的,她自己也覺得煩。
可是針線活,必須出衆,獨樹一幟。
今天,惜文卻想自己裁剪,做一個小香袋。
“......快到七夕了吧?”針穿過綢緞的時候,惜文心裡想。到了七夕,總需要送恩客們些小東西。
今年,她想送陳璟一個。
往年做這些的時候,覺得煩躁,可現在卻很開心,似乎要做件了不得的事。裁剪緞子的時候,她輕輕哼吟着某段詞,心情輕盈。
“小姐每次做針線,心情都不好,今日是怎麼了?”服侍惜文的小丫鬟看到這一幕,都在心裡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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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璟從瓊蘭居出來,又往婉娘那邊去了。
他的衣裳被雨水打得半溼。
婉娘不知他來了,微訝。
“......惜文姑娘請我複診。”陳璟解釋,“我已經同她說了,病已經痊癒,往後不需要再請大夫。”
婉娘瞭然,笑了笑,心裡也暗怪惜文胡鬧。
“我來說一聲。惜文姑娘請我,婉姨只怕不知情。若是事後從旁人口裡聽說,還以爲我偷偷摸摸的。”陳璟又道。
婉娘就笑:“你行事總是這樣面面俱到。”
讚賞溢於言表。
陳璟笑了笑。
他準備起身告辭,卻見一個管事打扮的男子,快步走了進來,把一張燙金紅請柬,交到了婉娘手裡。
婉娘打開來看,頓時笑容滿面。
“沈四郎很通透嘛。”婉娘愉悅道。
陳璟知道沈四郎,就是沈長玉。
“......婉姨也認識沈長玉?”陳璟問。
婉娘回神,將請柬仔細放好,笑道:“識得的。他在明州書院讀書,鮮少回望縣。今年不知怎麼回事,這次回來好幾個月了。他回了望縣,附近的學子們,不乏有名氣過人的,前來拜訪。
他們每個月都會有幾次詩會,在沈家自己的畫舫上。我想讓惜文去。只是他們好似有從明州帶花魁過來。六月十二有次詩會,終於請了惜文。”
陳璟哦了聲。
像這種詩會,對名妓的聲譽有好處。
“......恭喜婉姨啊。”陳璟道,然後又問,“您知道不知道,沈四郎爲何今年反常,逗留望縣這麼久?”
婉娘笑了笑。
她還真的打聽過。
“他有個幼妹,是一母同胞的。他母親去世得早,這幼妹自幼和他親近,今年十四歲了,到了說親的年紀。他父親有了繼室,不太肯管這件事,他又不放心把幼妹的親事交給繼母和族人,故而親自回來坐鎮。”婉娘道。
陳璟略有所思。
“他那個幼妹,是在沈氏排行第十還是第十三?”陳璟又問。
“這個,倒沒有打聽過。”婉娘笑道,“沈家不喜女子出門交際,他們家的姑娘都是養在深閨,外界鮮少聽聞。”
陳璟又哦了聲。
沈長玉多次請他,難道是他的幼妹生病了?
既然生病了,好好請醫吃藥,爲何遮遮掩掩的,不肯示人呢?
陳璟不太明白,也沒有多想。
他從婉君閣回到家,卻發現家裡來了客人。
是沈長玉本人。
真是不經唸啊。在婉君閣提到了他,他居然親自登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