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璟開的方子,用藥種類頗多,一看便知道他是真的通醫,而不是瞎蒙。
大家看他的目光,既讚賞,也帶了幾分疑惑。
他到底是什麼時候學醫的?
這個年代的醫學,大都以家學和流派傳承。
陳家既不是醫學世家,陳璟也不曾拜師,他怎麼學會的?
李大郎受李二孃之託,兩次和陳璟聊天,說到從醫還是讀書的話題,陳璟都對學醫分完堅持。
原來,他是真的懂啊。
“......這裡無事,老八你先出去吧。”李大郎對李八郎道。
請不來大夫,到底是怎麼回事,李大郎要去慢慢查訪。他也不想糊里糊塗就冤枉自己的兄弟。方纔衝李八郎發火,也是因爲太着急。等冷靜下來,李大郎沒有再罵。
陳璟也站起來,道:“我在這裡也無事,先出去了。若是芊芊的病有了反覆,您再派人叫我。”
“好,你也去吧。”李大郎笑了笑道。
陳璟的大嫂還在這屋子裡。她似乎想跟陳璟說什麼。可最後,她只是微笑,什麼也沒說。
陳璟就跟着李八郎,出了李芊芊的院子。
天氣晴朗,暖意融融的陽光似輕盈羽毛,在臉上滑過。
院子裡很靜,路上不時遇到丫鬟婆子,她們的腳步輕得幾乎聽不到,所以微風撩撥樹枝的聲音就格外清晰。
幽靜的庭院,隱約有暗香浮動。
虯枝婆娑,一下下攪動着光暈,足下的樹影也變得靈動。
“......我惹禍了!”李八郎的腳步不快,每一步都很沉,宛如他沉悶的心緒。端午節那天的球賽後,他就一直心事重重。
“並沒有。”陳璟道,“你沒有做錯任何事。”
他的聲音不輕不重,似投在地上的光,明亮中又帶着幾分跳躍。
李八郎輕輕嘆了口氣,他也覺得他沒有做錯。
沒有錯,卻惹事了,李八郎知道!
“杜氏太卑鄙。”李八郎又道。他說這話的時候,沒有咬牙切齒的怨恨,反而有種無奈和悲涼。
卑鄙,是需要實力的。顯然,李八郎已經意識到了這點。
“......人之常情。”陳璟道,“人家輸了錢,又有本事弄死你,幹嘛放過你?”
李八郎眉梢微動,扭頭看了眼陳璟。
陳璟的眼眸很靜,靜得幾乎冷酷。那幽黑色的瞳仁,反映着陽光的碎芒,顯得深不可測。
“你倒是懂得多!”李八郎贊陳璟,“會醫術、會馬術、球技也不錯,還懂得人情世故!”
他有點懷疑陳璟了。
陳璟笑笑,笑容很坦然。
他這份坦然,落在了李八郎眼裡,打消了李八郎心中的疑惑。
兄弟倆繼續往外走。
李八郎眉頭緊鎖。
陳璟卻絮絮叨叨說着話兒:“......杜氏明明可以簡單粗暴折騰你們家,可他們沒有那樣做。現在看來,他們可能是聽說了李氏和蔡家聯姻的傳言,心裡沒底,不知傳言是真是假。
你們家請大夫,不過是今早的事,杜氏這麼快的動作,足見他們是早已準備妥善,就等着收拾你們家。這只是試探。想讓杜氏罷手,你還得去求求蔡二哥。”
李八郎的眉頭鎖得更深,沒有答話。
陳璟說的,他都知道。
但是,他不想去求蔡書淵。
錢,他是不可能還給杜家的。別說他已經分出去了,就算沒分,他也不會還。這是他贏得的,光明正大!
去求蔡書淵,定然要蔡書淵破費。男子漢大丈夫,尚未娶人家姑娘,就靠妻族,有點吃軟飯的窩囊。
可是除了蔡家,其他人也沒能力和杜家抗衡。
杜家就是以勢壓人,他能如何?
難道去講理?
這個世界,從來就不講理。
李八郎左右爲難,他心裡過不去這個坎兒,煩躁極了。他也覺得無力。長這麼大,他第一次覺得,男兒必須有權有錢,否則就任人踐踏。
哪有什麼公平和正義?
“......大丈夫能屈能伸。求人一次,將來十倍報答,也不枉真漢子。”陳璟繼續道,“趁着杜家還只是在小事上試探,你去求蔡二哥,蔡二哥解決這件事費錢費力會少些。等事情鬧大了,你還是得去求,到時候蔡二哥花費就更多了。”
李八郎腳步微頓。
他緊緊抿着脣,濃眉擰成一團。
陳璟看不清他的情緒。
“借力打力,並不丟臉。”陳璟見他還在猶豫,繼續勸他,“想往上爬,能用的資源都要用上,固守自尊就難成大事了。況且,求人也不算丟了自尊,誰一輩子還不求人麼?”
李八郎又擡頭,看了陳璟一眼。
陳璟的話,終於打動了他。
他頓了頓,擡足往外走,對陳璟道:“你自己去玩吧。若是我大哥找我,就說我去了蔡家。”
陳璟站在原地,望着李永容遠去的背影,久久沒動。
那背影,有點清瘦,走得也有點艱澀。但是,他終於肯邁出這麼一步,足見他的成長。
陳璟記得端陽節那天,李永容在馬車上說過的話:“考個功名,光耀門楣是其次,首先是能自己做主......”
那一刻,他一定頓悟了很多。
陳璟也想起了之前,旌忠巷的伯祖父說過的“像醫者,雖能救人性命,卻萬事不由己......”
這意思,大概和李永容所頓悟的相差無幾吧。
陳璟揹着手,緩緩往外院的廂房走去。
不知爲何,他心裡也添了幾分寂寥。
幸好今天他在這裡。若是他不在,李芊芊怎麼辦?偌大的姚江縣城,有點財力的李氏,居然請不到大夫!
陳璟回了他自己臨時住的廂房。
李芊芊那邊,更衣喝藥,陳璟一個外男在場不方便。況且,有了那些藥方和藥浴,芊芊的病很快能好,陳璟心裡無牽掛。
他坐下來,拿了本書隨意看着。看了幾頁,因爲溫暖舒適,他開始犯困。
不知不覺,就趴在書案上睡着了。
模模糊糊的,他聞到了一股子馨甜的濃香,似乎是丹桂的芬芳。前世他祖父的書房外,就有株古老的木樨樹。
每到了金秋時節,那金黃碎蕊會隨風落在窗臺、書案上,光影錯落間,滿院馥郁。
一個稚嫩的聲音,坐在窗臺背書:“......夫陳氏爲醫,不得恃己所長,專心經略財物......凡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天下含靈之苦,無慾無求......”
猛然一個激靈,陳璟就醒了。
暮春時節,根本沒有丹桂。
他的書案旁邊,也沒有那個嚴肅的身影。
可那個稚嫩的聲音,卻落在他的心頭,揮之不去。
那是年幼的他。
他背的,是陳氏家訓,改編自孫思邈的《大醫精誠》。學醫之前,先背家訓,記住先志和傳承。
陳璟前世十八歲出師,懸壺京師。從那一刻起,他的心就浮躁了,從未沒有做到無慾無求,家訓也忘到了腦後。
他那時候,追求成就感,追求認可。
換了一世,他仍是做不到祖父要求的醫德。
不知怎的,今天會突然夢到祖父和年幼的自己。
是李永容的事,讓他觸及心緒?前世,他也有過和李永容一樣的心裡歷程。那些歷程,毀了祖父交給他的爲人處事之道。內心深處,他是很自責的。
陳璟扶額,手支在書案上,良久沒有擡頭。
***
李八郎出去,直到宵禁時纔回來。
回來之後,他來找陳璟,說:“蔡二哥答應幫忙。”他心情還好。
“挺好的。”陳璟笑道,“他很器重你。”
上次在馬球場,陳璟就看得出,蔡書淵很欣賞李永容。
李永容笑了笑。
杜家行事迅速,蔡書淵更迅速。
因爲李芊芊的病,陳璟的大嫂準備再多住五日,等芊芊病情穩定了再走。
第二天,陳璟和李家衆子弟在花廳用膳,小廝突然跑進來,對李大郎稟告道:“孫大夫來了......”
李大郎蹙眉。
昨日陪莫老太太用午膳而不肯前來救命,李大郎對孫大夫失望透頂,心裡添了幾分冷意,道:“請他到中堂喝茶。”他沒有立刻去會孫大夫。
片刻,小廝又來稟告:“崔大夫來了。”
崔大夫前腳進門,姜大夫後腳也到了。
這三位,都是昨日拒絕出診的。
今天這麼早就登門,可見蔡二哥的事情已經辦妥,杜家撤招了。
李八郎暗中舒了口氣。
李大郎卻驚疑不已,不知到底怎麼回事。用了早膳,他並沒有去會三位大夫,而是帶着陳璟,去內院看李芊芊,給李芊芊複診。
李芊芊已經好了大半。
她仍是發癢。現在只要發癢,立馬塗上熬煮的藥汁,就不會好很多。
“.....昨夜睡了幾個時辰?”李大郎在女兒面前很慈祥。
“癢得醒了三次。”李芊芊笑道,“醒來抹了藥汁,又睡着了。爹,您無需擔心我,二叔的藥好用得很。”
“你應該好好給你二叔道謝。”李大郎鬆了口氣。
“是,多謝二叔!”李芊芊笑道。
陳璟也笑:“不客氣。”
李大郎見女兒的病情已經在好轉,就知道陳璟的藥是管用的。什麼孫大夫、崔大夫,今天是用不上了。
“......你好好歇着,我回頭再來看你。”李大郎還有正事,沒有多耽誤,坐了一會兒起身要走。
李芊芊道是。
陳璟也要走。
李芊芊卻挽留他:“二叔,你等會兒再走,跟我說說我的病嘛,我想聽。”
陳璟看了眼李大郎。
“央及跟她說說。”李大郎笑道。因爲陳璟年紀小,又是親戚家的孩子,李大郎對他是不設防的。
況且,李芊芊這裡,還有滿屋子的丫鬟婆子呢。
李芊芊又懂事。
“好吧......”陳璟答應。
李大郎留下陳璟,自己快步出去了。那三個昨日不肯出診的大夫,李大郎要好好會會他們。
等李大郎一走,李芊芊立馬調皮吐舌頭,擼起半截袖子,把細嫩的胳膊伸到陳璟面前:“可怎麼辦,我都被你的藥汁染成黑色的了,你瞧瞧!”
她淘氣的晃着胳膊。
嫩白的胳膊,的確被藥汁染成了棕黃色,不如從前那般可愛。
陳璟失笑。
他的手指,輕輕在李芊芊的額頭敲了一下:“這是治病,染黑就染黑了吧,你個小鬼!”
“會不會留疤?”李芊芊笑嘻嘻的,繼續晃胳膊。
這時,李大奶奶來了。
李大奶奶服侍婆婆用完早膳,就趕過來看女兒。她一進門,就瞧見她女兒把大半個胳膊露出來,伸在陳璟面前。
而屋子裡丫鬟婆子四五人,居然沒一個人攔着。
李大奶奶腳步微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