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宗信突然跳出來,說陸昭儀“絕無”流產之兆。
這話,並沒有讓皇帝鬆口氣。
反而,皇帝眉頭微蹙。
皇帝的眉頭,只是輕輕蹙了蹙,又立刻鬆開了,沒有要發作。
正巧被陳璟瞧見了。
陳璟就知道,這位皇帝對宋宗信的醫術不是特別信任。特別是在提點大人也說了要流產的情況下,宋宗信貿然跑出來說,對皇帝而言,沒什麼說服力。
皇帝更加相信盧提點。
陳璟就立馬對宋宗信道:“院判大人,您說得準麼?上次在杭州,您也說周大人的兒子已經死了。如今,周公子已經能下地走路了,院判大人知曉麼?”
宋宗信的臉,刷得黑了。
這是他將近四十年人生裡最大的污點了。
這個污點,不僅僅是他個人的,還是他家族的。偏偏,陳璟毫不留情,當着衆人點出來,讓宋宗信又驚又怒,差點發作。
同僚們對陳璟這話,多少有點快意,都抿脣偷笑,個個把頭低了下去。
宋宗信平素在太醫院的人緣不太好。
身爲官二代的他,一來就是副院長,肯定擋了很多太醫兢兢業業往上爬的路,有人恨也是情理之中。
“......院判大人若是沒有十全把握,還是別耽誤治病了。”陳璟又道。
宋宗信很想發怒,卻又不太敢。
這是皇帝的御書房。
御前咆哮,更是大罪。
他的拳頭緊緊攥氣來。
“如此,陸昭儀這胎。就交給盧提點照料吧。”皇帝道。他好似沒有聽到陳璟在出言挑釁,甚至也沒有多看一眼宋宗信。
他偏袒陳璟。
宋宗信貿然跳出來,毫無用處。
面對皇帝,絕對的皇權面前,宋宗信也不敢逞強。低頭站在一旁。
盧提點道是。
其他太醫們,都知道陸昭儀這胎,不僅僅關乎皇帝,也關乎楊之舟。
關係太大,責任就太重了。
故而,皇帝欽點了盧提點。其他人都鬆了口氣,沒人會像宋宗信那麼傻,非要自己跳出來說話。
現在不是求功勞的時候,只要保住自己無錯就好了。
而後,皇帝又點了三名太醫:“萬太醫、白太醫和陸太醫。你們三人輔助盧提點。假如陸昭儀這胎有什麼閃失,唯你們幾人是問。”
被點名的幾名太醫,連忙跪下,給皇帝行禮。
皇后讓他們平身,然後讓他們都退出去,只留下了楊之舟。
衆人行禮。
陳璟也跟着行禮,退出了御書房。
他不知該去哪裡等楊之舟,就隨着這些太醫往外走。
已經是五月。京城的春天來得比江南晚,五月仍是柔風細細,深紅濃翠。春光盎然。
“......先清熱的話,應該可以穩定暫時的病情。”一路上,盧提點還在和陳璟討論陸昭儀的情況。
其他幾名太醫,不管是看着提點,還是看着楊之舟,都對陳璟做出了很有好感的樣子。
他們甚至問:“已經確定是膽有熱。非肝有熱?”
盧提點就抽空回答道:“確定了,應該是膽有熱......”
其他不好回答的問題。就一概而過。
同行的太醫們也不深究。
宋宗信被衆人排擠到了身後。
倏然,他擠上前來。走到了陳璟身邊,對陳璟道:“陳公子,你着實好本事。京裡可比不得你們鄉下地方,咱們後會有期。”
“那再見啊。”陳璟隨意道。
他撇過頭,繼續和盧提點商討陸昭儀的病情,絲毫沒有把宋宗信的威脅放在心裡。
宋宗信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一點用也沒有,臉色變得更快難看。
他快行幾步,出了宮門。
到了宮門口,大家紛紛告辭,盧提點就單獨留下來,和陳璟站在不遠處,說幾句話閒話:“小郎君,出門在外,還是得處處以和爲貴啊。”
盧提點覺得,陳璟公然在皇帝面前揭宋宗信的短,不明智。
宋宗信到底是太醫院的左院判。
宋家在京裡時日久,認識不少權貴。陳璟從鄉下地方來的,還不知道什麼光景,就和權貴鬥上了,不太好。
瞧着陳璟這一身醫術,又是初入京城,估計也是想進太醫院的吧?
到時候,楊之舟爲他謀劃,進了太醫院,可還是要和宋宗信打交道。總不能楊之舟處處照看他吧?
皇帝今日沒有給宋宗信體面,不代表皇帝不喜歡他。
陳璟是新來的,不如宋宗信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大人點撥,我銘記了。”陳璟道。
盧提點和陳璟見禮,彼此告辭了。
陳璟還站在皇城門外,等着楊之舟。
他回頭,看了眼這高高的院牆,不知怎的,又想到了沈十娘。陳璟想,她走到這一步,是有很多無奈的。
陳璟是非常能理解她。
一個女人想要更好的前途和未來,沒什麼錯。女人也是人,和男人一樣,她們人生的意義,是實現自己的價值,而不是爲了某個男人生兒育女。
任何人都有往上爬的資格,無論用什麼手段。
就是不知道,她在深宮過得是否平順。
他靜靜想了一會兒,已經不覺得有什麼難過的。
十孃的樣子,在陳璟的心裡,漸漸變得模糊。他和十孃的相處,也是僅僅見過兩次。回想起他們的點滴,着實少得可憐。
就這樣說什麼深情?
陳璟只是有點不甘心罷了。
他兀自笑了笑。
他站在裡皇城門口不遠處的地方,能看到進出皇宮的人。
陳璟不時往那邊瞧瞧,主要是想看看楊之舟什麼時候出來。
一輛華貴濃流蘇馬車,緩緩停靠在城門口。然後下來兩個衣着華貴的少婦。
兩名少婦轉身,攙扶着身着一品夫人朝服的婦人,下了馬車。
而後,又下來一位少女。
少女穿着郡主朝服。
跟在少女身後,還有個男孩子。十六七歲,頎長斯文,看上去很靦腆內向。他穿着青灰色的直裰,比如婦人和少女,他算是打扮得最樸實的。
陳璟覺得這男孩子眼熟,就多看了幾眼。
那個男孩子。沒什麼警惕之心。陳璟的打量,沒有引起他的注意,反而讓他身邊的少女起了戒備。
那位郡主朝服的少女,非常警惕,猛然朝陳璟看過來。
看清了彼此的面容。他們彼此都微訝。
陳璟先笑了笑。
少女則臉色一沉。
“咦,四姐,那個人好像哪裡見過?”少女身邊的男孩子,也留意到了少女的目光,順着看過來,就瞧見陳璟衝他們微笑。
“......哦,那個大夫!”男孩子沒等少女回答,自己就想起來了。
就是那對鄭氏姐弟。
他們果然都是鄭王府的。
“快走!”少女低聲呵斥弟弟。緊跟着他們的母親和嫂子,進了城門。
少女是鄭王府跟着哥哥們排行,行四。卻是第一個女兒。先皇在世的時候,比較喜歡這個孫女,她五歲那年,就封了嘉和郡主。
男孩子則是鄭王府的第五子,也是最小的孩子,請封了五太尉。
進了宮門。五太尉猶自不甘心,繼續對少女道:“四姐。方纔那個人,是不是咱們遇到過的大夫啊?”
嘉和郡主冷冷盯了眼他。道:“不許多嘴!”
生怕旁人不知道你曾經偷偷回京過嗎?
嘉和覺得這個弟弟太不通世務了。
“姐......”
“你們倆,嘀咕什麼?”走在他們前頭的鄭王妃,突然回頭來,笑着問這兩個小聲說話的孩子。
“沒有什麼。”姐弟倆異口同聲道。
他們今天是進宮看太后和太皇太后的。
鄭王妃雖然察覺他們有異,可宮裡並不是追根問底的地方,就沒有理會,繼續往前走。
嘉和郡主就警告五太尉:“越發不知分寸了。什麼遇到的大夫?你什麼時候遇到了大夫?”
五太尉立馬就明白了。
他當初偷偷進京,然後被他四姐送回南邊的事,是需要保密了。
“知道了,四姐。”五太尉低聲回答。
走了幾步,他突然又擔心,悄聲問他姐姐:“那個大夫,他會不會把咱們的事說出去?”
嘉和郡主臉色一沉,沒有答話。
他想到了陳璟,爲了要錢不依不饒的樣子,嘉和郡主心裡有點寒......
“那人貪財如命,豈能善罷甘休?需得先給他一筆銀子,堵住他的嘴,以後再謀劃。”嘉和郡主心想。
這些話,她不能告訴任何人,唯有回去和許先生商量商量。
陳璟仍站在城門口。
他心裡也在想:“那個穿着郡主朝服的女孩子,看上去很精明。那個男孩子當時南下,定然有鬼。他們會不會怕我泄露他們的行蹤?”
於是,陳璟也有了警惕。
約莫又過了半個時辰,楊之舟終於出來了。
楊家的下人立馬把馬車拉了過來。
上了車之後,楊之舟對陳璟道:“陛下的意思,陸昭儀的胎,還是要交給太醫。那些人,拿着宮裡的俸祿,若是繞開了他們,往後他們也難行走......”
這是要保住太醫院的體面。
陳璟不是皇家的私人醫生,太醫們卻是。皇宮裡妃子胎位不穩,不用私人醫生,反而用外頭來的不知名大夫,豈不是打太醫們的臉?
所以,皇帝也要給太醫們留足面子。
“......若是陸昭儀哪裡不好,你還得給盧提點出謀劃策,這件事,你不能置身事外。這是我同陛下說妥的。陛下感念你的情,我更是感念。”楊之舟繼續道。
就是說,陸昭儀這個病例,陳璟得不到任何的好處,還需要處處幫忙。
好處都要讓給太醫院。
這等於是他和楊之舟的私交。
“您放心吧,別說我是大夫,治病救人乃是本分。就算咱們的交情,我也不會讓陸昭儀這胎有任何閃失的。”陳璟道。
楊之舟點點頭,頗爲欣慰。
他也非常認真的告訴陳璟說:“陸昭儀這胎,賤內與我都是提心吊膽的。如今你到了京裡,也說了能保住,我才徹底心安了。”
楊之舟現在對任何人的醫術,都存在幾分懷疑。
唯獨讓他深信不疑的,是陳璟的醫術。
陳璟笑了笑。
一路上,楊之舟還說了其他的話,唯獨沒有對皇帝的病情提半個字。
皇帝的病,應該是有了些時日,很嚴重。皇上至今無子,假如他有了個閃失,江山無主,必定天下大亂。
唯恐有變,所以他召回了流放的鄭王——他的親叔叔。
皇帝哪怕真的不行了,也可以從鄭王家裡過繼兒子,讓江山後繼有人,得以穩定天下人心。
皇帝的病,關乎天下安定,自然不能輕易露出半點風聲。
楊之舟不說,陳璟就自然不好貿然去多問了。
他跟着楊之舟,回了楊家。
晚上,陳璟終於見到了楊之舟的長子。
楊之舟早年就說過,他的長子,從前是皇帝跟前的伴讀,現在是太子跟前的寵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