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時至五月底。
天氣一日日熱起來。
結尾的桐樹枝繁葉茂,如蓋的枝椏落下陰涼,引得過路的販夫走卒不時停下來歇腳。有挑着涼茶叫賣的小販,把挑子歇在桐樹下,一會兒功夫就能賣了一擔茶。
知了沒完沒了的嘶鳴着,添了盛夏的炎熱。
基本的成藥知識,陳璟已經都交給了孫伶牙。孫伶牙經過反覆學習,已經掌握了要緊。五月二十九,他和阿來正式出門,去各處拜訪藥鋪東家,爲陳璟的成藥做宣傳。
六月初一,是伯祖父出殯的日子。
早起的時候,碧穹萬里無雲。朝陽從東邊伸出了腦袋,紅燦燦懸掛樹梢。漸漸,放出金色的光芒。
那些金芒,跟火一樣炙熱,照在身上,似要起層薄煙。
草木茁壯,也露出了疲憊。
“你們要歇一天吧?”陳璟問李八郎,“我們要去旌忠巷。”
“我和文恭的功課不同。”李八郎道,“他去送葬,不耽誤我的功夫。王老師早就把我們的分開了......”
就是說,李八郎仍不能歇息。
陳璟沒說什麼,和李氏等人一起,出門去了旌忠巷。
今天出殯,旌忠巷那邊吵鬧不休。
陳璟和陳文恭在外院,先找到了陳七。陳七額頭的傷,已經結痂。痂尚未脫落,那麼一大塊就在腦門上。親戚們都偷偷打量他。
陳七板着臉孔,不和任何人說話。
“今天真熱。”到了上午的時候,天氣更熱了。陳璟跟在人羣后面。聽到不時有人抱怨,說太熱了。
雖然熱,卻沒什麼大事,順利送了伯祖父上山。
中午前就結束了。
結束之後,旌忠巷擺流水席,答謝親友。
“二叔,咱們去旌忠巷吃飯。還是回家吃飯?”路上,陳文恭問陳璟。他小小年紀,比陳璟還不耐熱。後背全部汗溼了。
“去旌忠巷。”陳璟道。
陳文恭哦了聲,很聽陳璟的話。
他們依舊跟着送葬的隊伍,回了旌忠巷。
陳璟安排好陳文恭去坐席,對他道:“你等着啊。我去看看末人。你現在這裡吃飯。等我回來找你。”
陳文恭說好。
陳璟去了外院,找到了陳七的院子。
陳七正在更衣。他的丫鬟用涼水浸了李子,正在給他吃。陳七很不耐煩,推開了那個丫鬟,差點打落了丫鬟手裡的盤子。
“七哥......”陳璟進來。
陳七看了眼他,問他:“你不在前頭吃飯,亂跑什麼?”
“過來看看你。傷口還疼麼?”陳璟問他。等葬禮一結束,陳璟往後應該不會再往旌忠巷來。
他和旌忠巷的紐帶是伯祖父。
伯祖父去世。陳璟就徹底完了旁枝,和旌忠巷沒什麼關係。估計以後祭祖都不能沾旌忠巷的光了。需得自己去祭祀。
他想看看陳七可有事。
“沒事。”陳七不耐煩,很不想提及他的傷口。
頓了頓,陳七想到了什麼,擡頭看了眼陳璟。可是話到了嘴邊,陳七又咽了下去,他好似難以啓齒。
“七哥有什麼話,直接說就是了。”陳璟笑道。
陳七微斂了下表情,這才道:“你還記得孫世一麼?”
孫敏孫世一,從前總跟着陳七和黃蘭卿混日子,陳璟和他也有過接觸的,豈會不認識呢?後來,孫世一去了岐山書院讀書。
陳璟之所以記得如此清楚,因爲沈長玉兄弟也是去了這個書院。
這個書院爲了籠絡沈長玉那等名氣過人的大才子,花了不少的精力,聽說最近也招收了很多學子。
“記得啊。”陳璟道,“他在岐山書院如何了?沈長玉也在岐山書院......”
陳七就點點頭:“黃蘭卿託他,請了院長,問我們入學的事。院長答應了,只是需得多交筆錢,畢竟我們是中途去的,已經晚了幾個月。”
陳璟知道陳七想說什麼了。
“......黃蘭卿是有錢。但是我和他是兄弟,既然大家都是做正經事,豈能總是用他的錢?我自己平日裡什麼積蓄都用盡了,已經身無分文。”陳七慢慢道,
“祖父去世前,留下遺言,等他去世了,旌忠巷是由二哥做主,我父親也不好干預的。我父親無所謂,就是不能再亂用賬上的銀子。
因爲之前我用錢無數,二哥都記了下來,我欠了公帳不少銀子。等祖父出殯之後,家裡就要商量怎麼辦。估計他們會拿我以後的家產抵押。往後,別說每個月的月例銀子,就是家產都沒分了。
家裡有族學,斷乎不會給錢讓我出去求學,怕我不學好。我這幾天左想右想,你從前說過給我紅利銀子的。能不能先預支給我?”
陳七說完,突然就低垂了腦袋,眼角有點水汽。
他並不是爲以後一無所有而傷心。他所傷心的,自己認定這個世上最疼自己的二哥,居然一直派人記錄他每個月多花的銀子。
等祖父去世,二哥當家,就把這筆錢翻出來。
從前,二哥半個字都沒有透露。
陳七亂花錢,自然不對,也沒有道理指責二哥。只是想起來,總感覺很傷心。這並不是多少錢的問題,陳七從來也不在乎錢。
他難過的,是二哥。
想到陳璟從前總暗示他,二哥對陳七並沒有那麼好,陳七還罵陳璟,說他挑撥離間。如今想來,除了父親,對他最好的。居然是陳璟。
一時間,他感嘆萬千,甚至沒有聽到陳璟說話。
“......二千兩夠不夠?你先用半年。等半年後,我再給你送錢。我這段日子,鋪子裡也是些零碎收益,沒有大錢進賬,拿不出那麼多。”陳璟又道。
陳七終於回神。
他眼底的淚意已經斂去,情緒不見起伏,對陳璟道:“不用了。書院的院長讓我和黃蘭卿交五十兩銀子。山上的束脩。三年才六十兩銀子,需得一次繳清。你給我一百五十兩,就足夠用的。”
陳七已經不敢再大手大腳花錢了。
想到從前一擲千金的日子。陳七總感覺不踏實。特別是發現二哥記賬開始,陳七好似一下子長大了。
原來,沒人會無緣無故對他好。
連陳璟的好意,陳七也帶了幾分警惕。
“那好吧。”陳璟沒有勉強。“我明天拿給你。”
“我去你鋪子裡拿。”陳七道。“這件事,我還沒有同我父親和二哥商量,準備今晚再說。若是他們同意,我明早去拿錢;若是他們不同意,我後天去拿。”
反正這個家裡,他一刻也不想待,只想趕緊出去。
不管家裡同意不同意。
陳璟也沒有勸他,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老實說,我挺意外的。你願意上進。現在還不晚。你很聰明,只是荒廢了,往後願意刻苦讀書,必然會有一番成就。”
陳七卻瞟了陳璟一眼。
“說什麼場面話?你又不是我長輩。別廢話,回去準備好銀子。”陳七道,“若是三年後的紅利不夠還,等我將來有了錢,再給你。反正,我記住你這份情就是了。”
陳璟笑了笑。
然後他又感嘆:“你也要離開望縣?這段日子,不少朋友離開了,往後想找個人玩,都沒有了。”
先是沈長玉兄弟去讀書,然後是楊之舟突然上京。這些日子,邢文燋在明州和一個伎女感情很好,很少回來。
孫世一去了岐山書院。
現在,陳七和黃蘭卿也要走。
“少矯情!”陳七罵陳璟,“你什麼時候同我們玩?現在那藥鋪,忙得你昏天黑地的,八哥也請了先生在家裡讀書,哪有空同我們玩?”
陳七覺得,他的朋友好似都長大了。
他們,不再以玩樂爲榮。
從前的逍遙,如今回想起來,不再覺得有趣,反而是荒廢了光陰的後悔。可是想想,不走到這一步,也難以明白。
“將來成家立業,功成名就,還是有機會的。”陳璟笑道,“那時候的悠閒,纔是真正的悠閒。”
陳七理解陳璟這話。
他笑了笑。
陳璟沒有再說什麼。
交代陳七還是要留意自己的傷疤,別忙着去揭開,還是要吃陳璟給他的藥丸等,陳璟就去了外院,找陳文恭。
陳文恭並不在自己的位置上。
旁邊是陳十三,陳璟就問他:“十三弟,你瞧見我侄兒了嗎?”
陳十三搖搖頭。
陳璟想着,陳文恭估計是怕熱,先回家了。也可能是去內院,找他母親了。
“看到我侄兒了嗎?”陳璟又問了幾句同席的人。
“出去了吧?”有人回答,也是拿不定主意。
陳璟還是去內院,準備找他嫂子。
“她回去了。”三嬸告訴陳璟,“剛走不久。”
陳璟想到,陳文恭之所以離席,大概是看到他母親和妹妹走了,也就跟着回去了吧?
可是到底不放心。
陳文恭在陳璟心裡,一直都是小孩子。小孩子若是走丟了,可能找不回來。陳璟心裡不踏實,想着在旌忠巷吃飯,好好的居然不打招呼先走了,也是反常。
他的侄兒,非常懂事的。
哪怕跟着大嫂回去,也會告訴身邊的人一聲,讓身邊的人留話給陳璟。
陳璟就快步回了錦里巷。
半下午的時候,日光毒辣。陳璟心裡有事,幾乎是想跑着回來的。
他的頭髮和後背,全部汗溼了。
“怎麼了?”李八郎和王檀上了一個時辰的課,正好在休息好茶,突然見陳璟滿頭大汗跑回來,李八郎嚇了一跳,以爲出了什麼大事。
“大嫂回了嗎?”陳璟問,“文恭呢?”
“我二姐和蓉兒回來了啊。”李八郎道,“文恭不是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