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家老包子鋪,生意好,包子餡兒大皮薄有勁道。
小黎吃完了一大個兒包子,兩隻小胖手流滿了亮晶晶的油,還意猶未盡,又翹着小指頭兒、伸着小舌頭,把油舔了乾淨。
打了個飽嗝,小傢伙才心滿意足擡起臉蛋兒來回鋪子幫忙,渾然不覺那邊正有幾道視線看着他。
穿短打布衣的幾個男人,拔了幾個孩子都不對,拿着小畫像正愁找不着人,這一下正對上吃完包子舔手的小黎。
“老大,我怎麼看那小孩兒……和咱們要找的‘貨’有點兒像?”
“走,過去看看……”
因爲是早晨,包子小二忙得不可開交,街上的商鋪有老熟客,他在竹籃子裡鋪了一層乾淨白布,放上幾個熱氣騰騰的包子蓋上。
“小東西叔叔給你派個好差事,賣糖人兒的老李叔要四個包子,喏你拿着送過去,順便找他討個糖人兒吃,怎麼樣這差事?”
一聽可以吃糖,小黎眼睛立刻亮起來,吞了吞口水忙不迭點頭。
“嗯嗯嗯!”
小糰子接過大竹籃走了兩步又回頭來,恭恭敬敬鞠躬道謝:“謝謝叔叔!嘻嘻……”
想着糖人兒,小黎抱着籃子使勁兒走,融入人流,從幾個短打衣裳的男人身邊擦身而過。
幾人眼睛如鷹,盯着孩子過去,而後和小畫像上的長相比對了比對——
“是這娃嗎?”
“走近了好似又不太像了……”那人看了下畫得歪歪扭扭的小像,“這娃娃好像比咱們這畫像上的,好看太多了……”
“我看看……”另一凶煞煞的男人拿過去,“嘶,你說就憑四小姐給咱們這畫像,真能找到人嗎?”
幾個凶煞煞的大糙漢圍着巴掌大的一張小人兒圖——紙上毛筆勾勒着個小娃娃,筆畫生澀,時粗時細,直的不直、彎的不彎,臉一邊大一邊小,眼睛一個高一個低……
幾人,一看,二看,一而再再而三地看,最後抓耳撓腮——
“心兒小姐長得貌美如花,怎麼畫個畫兒這麼醜……”
“呵,那你是沒見過四小姐的字。”
“怎麼,還能更還醜?”
那人想了想,形容道:“扎眼睛那種難看。”
幾個兇巴漢子頭痛於畫像難以辨認間,這邊小黎已經抱着包子籃子去了賣糖人兒的老李叔那兒,遞了包子,那大爺笑呵呵揉了揉他臉蛋兒,現做了只小公雞給他。
小黎邊走邊舔,又從那幾個糙漢身邊走過。
在長安城地毯式搜索好些天了,還是無果,幾漢子商量後一致認爲——傳說太子英俊無比,不可能生出這種夜叉兒子,必是這畫像不對,不是他們找人的功夫不好。
是以,幾人悄悄從尉遲府的後門摸回去,覆命。
上官氏聽罷,怒放茶盞,啪地一聲。
“沒用的東西!找個孩子都找不到,我養你們作甚!”
四人噗通跪地,哆哆嗦嗦道——“夫人,不是我們不盡心找,是……是是……”
“是什麼,快說!”尉遲心兒厲聲呵斥。
四人中的老大顫顫抖抖遞上皺巴巴的孩子畫像——“夫人,這畫像……”
上官氏拿過來一看,吸了口氣,“這、這鬼畫符怎麼回事……”
說罷她忽然想起自己寶貝女兒畫技拙劣,該不會是,她看了眼尉遲心兒,果然見她有些不自然地蠕了蠕嘴、尷尬又氣憤。
“本小姐親自畫的你們還不滿意?就按這個找!”尉遲心兒覺下不來臺。
幾糙漢苦哈哈,幾乎哭出來。
“心兒,別任性。”上官氏呵斥,嘆氣。
“都怪老爺和我將你慣壞了,琴棋字畫你樣樣不愛,你看這……這樣子你也好意思畫了拿給他們找!”
尉遲心兒人機靈、詭計多,唯獨文化拿不出手。
被踩到痛處,尉遲心兒努努嘴不敢頂撞,氣瞥了幾漢子一眼,那幾人都是一抖。
“孩子若是被宮裡接回去,難免這娃娃不會說出個什麼來,對我們不利。”上官氏想了想,“心兒,你說那孩子和太子長得相似?”
“我聽東宮的人說,幾乎和太子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尉遲心兒道。
上官氏勾起一邊深色紅脣,綿綿笑了聲:“那便讓人畫一張太子的畫像,去找!”
見過太子的人便不少了,幾漢子很快拿到弘凌的畫像,一看,都是愣了愣。
一人饞道:“太子長得竟如此貌美,若是女子,必然傾國傾城……”
“嘶,我咋覺得有點兒眼熟……”
幾人一想,齊齊睜大眼,從後門飛跑出府——
包子鋪!
那個吃包子舔手的小娃娃!
幾人剛從後門遁走,前頭尉遲雲山的鐵木大馬車就停在了朱漆大門外,兩門童趕緊上前。
一人跪趴在馬車旁當“踏凳”,尉遲雲山動作粗獷地撩開馬車簾子、踏門童的背而下馬車。另一門童趕緊將馬匹從牽去後門給馬廄,喂糧。
“夫人和四小姐呢?”尉遲雲山臉色不好,出氣都帶摩擦。
“稟老爺,都在瓊華園裡頭呢烤火呢,今兒降霜,夫人……”
他怒聲:“烤火!我看她們是又在說什麼——”
尉遲雲山及時頓住,免得禍從口出,而令身後的帶刀隨侍都下去,自己大步去了瓊華園。
果如他所料,瓊華園上官氏的臥房門窗緊閉,本該在屋中侍立的奴才都站在外頭守着。
想起今晨早朝,太子將他手下三個將軍升做有名無權的空頭官,讓東宮親信接任,他一邊不安、一邊對這對寵愛了一二十年的妻女,喜愛又憤怒!
是他把她們給慣壞了!
“啪啦”推開門,尉遲雲山進來將上官氏和尉遲心兒都嚇了一跳,一旁還有上官氏的兩兒子尉遲正德和尉遲正陽。
“我與太子之間的嫌隙,便是你們這些不長進的東西弄出來的!”
尉遲雲山低聲怒喝,踹翻了一旁的凳子,將四人都嚇了一大跳。
“呀老爺……”
“爹爹……”
四人都嚇得嚯地站起來。
尉遲雲山見四人又在“密謀”,氣不打一處來:“太子已經開始架空我的權力,你們還在這兒作什麼作?非要將我、將尉遲府作死不成嗎?”
他話說得重,上官氏立刻拿了手絹嚶嚶哭泣起來。
尉遲心兒也跺腳擦了淚珠兒:“爹爹,娘爲了我終身大事、爲讓我嫁給心愛的郎君才做這些的,您怎麼能這麼說娘和心兒呢。”
她嚶嚶啜泣:“難道爹爹多了尉遲錦月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兒,就不疼心兒了嗎?您不想讓心兒當太子妃了嗎……”
尉遲雲山這一輩子,在沙場在朝中所向披靡,從不手軟,唯獨這個心肝女兒他是他軟肋。
“太子妃,呵。皇孫之死到現在已一月餘,太子他一直按兵不動,隱忍不發,老夫當他黃毛幼兒沒調查出真相,竟不想他是爲了等大漠武將調回京師,將我屬下頂替,想架空我的權力。太子,恐怕知道了這事兒是尉遲府所爲……”
上官氏母子、母女四人都是一驚。
“太子……太子要架空老爺的權力?難道他想將老爺如同金高卓一樣捨棄嗎……”
上官氏母子、母女幾人,都是驚駭……
**
深秋了,昨夜降了霜,皇宮的重重宮闕斑駁着白霜,在蒼白的晨光裡愈顯得冷肅沉凝。
尚陽宮佔地廣袤,和東宮的巍峨不同,尚陽宮的樓臺寬廣、低闊,顯得大氣內斂。
昭珮殿半片屋頂上了白霜,寢殿的窗戶突然被推開,錦月立在窗邊陣陣乾嘔。
侍女用掐金絲的喜鵲瓷碗,盛了一碗淺綠的酸橘汁來:“娘娘您用一些,看能否緩解一二。”
錦月嗅了嗅,稍稍緩解,卻也不想喝,將瓷碗推開。望着窗外霜色斑駁的庭院,錦月撫着小腹沉沉嘆息,漸漸紅了眼眶——
過去數年,小黎日夜盼望着爹爹。難道,她現在腹中的這一個,也和小黎一樣依戀父親嗎……只是那晚去了東宮一回,在弘凌身邊呆了一個時辰,這回來後的每日都孕吐十分厲害。
錦月撫摸着肚子,無聲呢喃。 “唉……你才這樣小,難不成也想表達自己想法麼?”
錦月揮去腦海裡,弘凌滿身傷昏迷不醒的模樣和腦子裡的疑問,騰空了腦海,安靜地呼吸清晨的空氣。
窗外乾淨清涼的空氣漸漸透進來包圍自己,錦月站了一會兒,才稍緩解。
周綠影便來輕聲說:“娘娘,靜樹、秋棠,和行魏、淺荇四個來向您覆命了。”
前幾日四人奉錦月之命,兵分四路將宮內外的線索都摸了一遍。
錦月想呼吸新鮮空氣,便披着白狐毛大氅出來,一邊聽四人稟告,一邊在落了幾許霜色的庭院散步。
錦月聽得時而凝眉,時而冷冷含笑。
“娘娘,尉遲府和宣徽殿的人果然有些手段,雖然可以查到是他們卻很難捉到切實的證據,咱們接下來怎麼辦?”靜樹問。
“他們都不是等閒之輩,自不是那麼容易就被扳倒,”光滑的緞面繡鞋落在一張霜葉上,幾不可聞的碎響,錦月停下步子。“不過,要讓他們死仍然有的是辦法,並不只有一條路。”
幾人不解。
錦月對秋棠道:“秋棠,你說你打聽到宣徽殿這些日子夜夜笙歌、驕奢淫逸,是嗎?”
秋棠曾是掌膳御侍,掌管御膳房分發各宮膳食的,自然各宮都有認識的人,打聽消息十分容易。
“正是,娘娘。六皇子與童貴妃因爲陷害皇孫和東宮之事失寵,鬱郁不得志,每日飲酒作樂以排解心中憂愁,另外還呼朋喚友送金銀,拉攏關係。六皇子妃也拉動孃家丞相府,四處奔走想要爭取些官員重新擁護六皇子。奴婢估摸,他們是想東山再起而結黨。”
“六皇子失寵禁足宣徽殿,並被罰了一年的奉銀,哪裡有錢日日飲酒作樂,並別提送人錢財。”錦月笑了一聲,眸中盪漾起令人膽寒的柔波。“咱們從這錢財如手,只怕不必廢多大力氣,就能揪住他死穴!”
錦月將此事吩咐給了行魏、淺荇去查,二人抱拳答了“諾”,火速去辦。
錦月思及往昔,哪怕沒有隔着小黎的事,弘實也可沒少折騰她。童貴妃母子爲了陷害東宮,她被丟入獄中,被弘實毆打、企圖屈打成招。現在,又是小黎的血債。這一筆筆,她都記着!
錦月冷聲:“哪怕有端親王幫他,他也是扶不上牆的爛泥巴。便拿他先磨磨刀!”
錦月一語說中金錢要害,靜樹跟在錦月身後,既是佩服錦月敏銳的洞察力,卻又有些憂心,思量之後拿捏語氣道:
“娘娘聰慧機敏,比之大姜後有過之無不及,能跟着娘娘是奴婢之幸,娘娘日後在後宮,必能有番大作爲,不亞於大姜後!”
“靜樹姑姑有話請直說吧。”錦月回身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將你和秋棠從暴室領出來,便不會防着你們。你也不必鋪墊這些奉承,有話直說。”
靜樹微微臉紅:“娘娘真心相待,奴婢受寵若驚。”
她頓了頓,“奴婢是擔心娘娘在宮中勢單力孤,就算查到一些有用線索,恐怕要真正與宣徽殿博弈時,缺少在皇上面前、在朝中說得上話的人。到時,咱們是否要五皇子殿下……”
錦月打斷:“弘允哥哥有自己的事要做,再說這仇若我還要他替我報,就太過得寸進尺了。”
小黎畢竟是她和弘凌的孩子,讓弘允來幫自己報仇,又將弘允放在什麼境地?雖然他必定願意幫忙,但也必受人閒話,她做不出這樣的事。
再者……
錦月目光越過宮闕,望向皇帝所居的,大乾宮的方向。“靜樹姑姑忘了,本宮還有個同胞哥哥叫尉遲飛羽,在天子殿中爲侍中。我這哥哥雖然只是侍中,卻天資聰穎,並不是無能的主。”
他只是被上官氏所害,過了這麼多年玩物喪志的日子,至今還只是個皇帝身邊的侍中。
而今他已幡然悔悟,也急需有件事給他做,讓他嶄露頭角。
靜樹跟在錦月身側散步,思索了錦月的話後漸漸明白,吸了吸氣驚歎道:“娘娘難道是想借宣徽殿,讓尉遲公子嶄露頭角麼?”
錦月點頭:“自我在尉遲府中遇見兄長,便想着怎麼讓他儘快建功立業。思來想去,宣徽殿這個踏腳石,不倫大小、高矮,都最合適。”
靜樹驚喜而笑:“是啊,奴婢怎麼沒想到這個兩全其美的辦法。雖然娘娘的這位兄長只是侍中,但卻是皇上身邊人,能在聖上跟前說上話。若讓他出手搬到這個昏庸的蛀蟲皇子,名聲必能震響朝廷內外!一舉兩得。”
秋棠亦欣喜贊同,覺得主意甚好。“侍中雖沒有實權,但不僅張羅皇上的衣食住行,還能提議朝中大事,日後娘娘有這位兄長在宮中幫襯,必定如虎添翼了。”
錦月捏着身上的白狐毛披風,手心一陣溫暖。尉遲飛羽昨日讓人送來給她的。
尉遲飛羽是大乾宮的散官,不便來尚陽宮與她私見,便命人送了來給她,還遞了書信說天冷了,讓她注意保暖別凍着。
“我曾在尉遲府上見過兄長的高超箭術,昨日他送來的信也寫得極工整有力,看得出,他是個有才幹的能人。”
周綠影作爲錦月的貼身伺候姑姑,本不該插話,但也忍不住紅了眼眶道:“飛羽公子從小聰穎過人,是以上官氏才這般忌憚他、讓四小姐送他玩意,想將他培養成紈絝。若能借這回幫助飛羽公子一展宏圖,將上官氏那兩個兒子狠狠踩在腳下。白夫人在天之靈也可以慰藉了。”
想到上官氏,錦月不由呼吸重了重,雙拳在袖子下攥得緊緊的。“母親在天上看着,我和兄長,定不會令她失望!”
她要一點一點,拔掉上官氏母女的翅膀、四肢,令她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秋棠忽然想起件事來:“娘娘,奴婢這幾日查宣徽殿時,無意得知了太皇太后和東宮的消息。”
錦月聞言一頓。
她本不想栽聽關於弘凌的任何事情,但思及昨日,她與弘允又去康壽殿見太后,卻被太后冷冷擋了回來,很是怪異。
她總覺得,太皇太后好像有些變了,她和弘允成婚也有近十日了,太皇太后明明那麼寵愛弘允,卻都不見他們二人。
“太皇太后和東宮一向不和,按理說不應該有什麼關聯。秋棠,你都探聽到了什麼?”
秋棠小聲了些,道:“奴婢聽聞,前夜太皇太后悄悄去了趟東宮,還親自送了些東西去,彷彿……很是關心太子。”
錦月凝眉,心中滿是疑惑。
這時,承雲殿的侍女來了昭珮殿傳話,說是皇后來了,弘允讓她略略收拾收拾過去,待午時一道用午膳。
錦月讓秋棠、靜樹都下去休息,和周綠影回了屋,收拾了髮髻和衣裳,又喝了小几口酸橘汁——可不能讓皇后發現她現在就孕吐了。
錦月正要出門去承雲殿,不想皇后的內侍將她軟轎擡了來——
“皇后娘娘說怕皇子妃娘娘被霜風吹着,所以讓奴才等人將轎子擡過來接娘娘過去。”
錦月受寵若驚,宮中座駕是有嚴格規定的,什麼身份用什麼轎子,這樣錦緞流蘇、暖和防風的軟轎,只有皇后和貴妃能坐。
皇后盛情難卻,錦月只能卻之不恭。
“如此,當真多謝皇后娘娘了。”
去承雲殿的路上,周綠影不禁小聲對錦月道:
“小姐嫁給五皇子當真是嫁對了,女子嫁人不光是嫁那夫君,也是嫁他的家庭。皇后娘娘這十來日對小姐噓寒問暖、送來的東西都夠咱們過一個冬天了。”
“小姐往後有皇后照拂,宮中誰人還敢惹小姐不快呢?”
錦月寵辱不驚,輕嘆道:“她關心我是因爲弘允哥哥對我好。說到底,皇后娘娘是太疼愛兒子,我只是沾了弘允哥哥的光罷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
成婚前她幾次與皇后姜瑤蘭的接觸,都是敵對的,所以這十來日皇后的溫暖關懷,令錦月十分意外。
雖然皇后有母儀天下之風、溫和大氣,但錦月覺着那是作爲皇后這個身份的氣度,並不是皇后的真性情。
皇后眉宇間流露出的距離感,說明她本是個內向之人。
*
姜瑤蘭親自與兒子弘允在殿門口等着錦月。母子二人都是長相端正、好看的人物兒,站在天家的華貴高閣之下,仿若天上之人。
姜瑤蘭見軟轎靠近,緩緩笑出來對弘允道:“你寵得入心入肝的女子來了。有了她,你母后以後恐怕也得靠邊站了。”
弘允玉冠華服,立在高闊厚重的承雲殿中,舉手投足高貴大氣,他望着錦月的轎子,錦月恰好撩開轎簾望來似打探情況,與他對個正着後忙放了下簾子,惹得弘允輕輕哂笑。
“母后這話好酸。有了媳婦,兒子也不會忘了娘。”
姜瑤蘭放下了皇后的架子,上前替兒子緊了緊領口,滿面慈愛:
“唉,我本是極不贊成你娶尉遲錦月,這女子太過離奇、不簡單,但既然你喜歡她我也只能由着你,畢竟這日子是你自己的,母后也只能給你建議。”
弘允感動,俊眸閃動微光。“從小到大,母后總支持尊重我的決定,兒子感激不盡。您對錦月的關心兒子看在眼中,銘記心中……”
姜瑤蘭笑瞥他一眼,人前的皇后,現在完全變成了個純粹的慈母:
“她既然成了你媳婦,我也當善待她。”
姜瑤蘭看向越來越近的軟轎,嘆息,“尉遲錦月是個坎坷的女子,卻也是個好命的女子,能得你這樣一心一意的疼愛。你母后我雖貴爲皇后,卻只有個虛銜,你父皇從未真正寵愛過我……”
弘允心疼地喊了聲“母親”,姜瑤蘭才意識到自己失言,忙將惆悵嚥下,笑出來。
“錦月拜見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錦月恭恭敬敬行禮。
姜瑤蘭親自將她扶起,雖然不如對弘允那樣慈愛,卻也是什麼溫和:“天兒這麼冷,還跪什麼,都不是外人。”
午時擺膳,弘允離開了一會兒。
姜瑤蘭過來拉住錦月的手,替錦月順了順頭髮道:“真是個清麗佳人,難怪允兒這麼疼你。”
“皇后娘娘謬讚了。錦月容貌平平,比之皇后娘娘差之甚遠呢。”錦月言談把握着分寸,宮中不敢出錯,出錯可能他日就是性命的代價。
“瞧你這嘴兒可真甜。”姜瑤蘭微笑說,絲毫沒有從前的皇后架子,“本宮在深宮內苑摸爬滾打了一輩子,什麼血雨腥風都見過了。也更知道,這血雨腥風中一份真情多麼可貴。”
“你嫁給了允兒,便是本宮的唯一的兒媳婦,往後不必與我這樣見外。”
錦月本是應付,然而皇后言辭意切,她心中微微感動,擡起眼來。
“皇后娘娘說得極是,深宮中,一份真情比什麼都難得。”
姜瑤蘭知道錦月先前的防備,也知道現在她漸漸感覺到自己的真誠。“你沒有母親,往後就將我當做自己的母親。尉遲府的人不將你當家人,這尚陽宮就是你家。知道嗎?”
錦月溫順點頭。今日的皇后彷彿很不一樣,溫和了,話也多了,彷彿卸去了人前皇后的重擔、面具,精神面貌都輕鬆了不少。
姜瑤蘭拍拍錦月的手背:“之前你來請安,是我說重了話,你別往心裡去。往後都是一家人,好好跟着允兒過日子,本宮就他這麼一個兒子,就交給你了……”
這樣溫和慈愛的皇后讓錦月一時有些陌生,漸漸眼睛有些發紅。“能入尚陽宮,當真是錦月之幸。多謝母后關懷……”
如何不感動?在她走投無路的時候,在這樣無情的皇宮,被這樣一份純粹、溫暖真情所包圍,如何不是大幸、不叫人感動。
錦月想着待她離去之日,這份情誼她應該也會銘記於心,一世。
·
母子、婆媳三人一道吃了午膳,姜瑤蘭便乘着軟轎從尚陽宮出來。皇后身爲後宮之主,不能長時間不在棲鳳台。
同行伺候的崔尚宮見皇后高興,道:“娘娘可是真喜歡皇子妃了?”
姜瑤蘭無奈一笑:“日子是他們兩個過,本宮這做母親的也只能成全。再說,我看尉遲錦月聰慧過人,數次遇險都能化險爲夷,說不定能成爲允兒賢內助。她性子和順、容貌秀美,除了和東宮那段往事,本宮也沒有什麼可挑剔。”
崔尚宮:“娘娘說得是,皇子妃當真是個神奇的女子,也極是幸運,能得咱們皇子殿下如此寵愛……”
她說到此處便見姜瑤蘭臉上失笑,才忽然想起皇后一生並未受過什麼寵愛,忙噤聲。
“你跟了我也不少年頭,說話怎還如此冒冒失失!”姜瑤蘭不善盯了崔尚宮一眼,將她盯得垂頭告罪纔算了。
來尚陽宮的好心情都消失殆盡,姜瑤蘭想起要回到棲鳳台那座清冷的鳳凰殿,心中一陣空落落。
當年先皇賜婚姜家,本來是賜在她頭上,連通婚書都送了,日子也定了。
可是誰知,造化弄人。老天給她開了個大玩笑。
彼時,還是太子的皇帝秦建璋出宮玩耍來了姜府,遇見了妹妹姜瑤華。
瑤華性格開朗活潑,笑聲如鈴;而她呢,從小性格就內向少言,皇帝一眼愛上了活潑的瑤華,而嫌棄她安靜少言,不願娶她了。
聖旨賜婚是賜給長女,父母爲了不得罪太子、又不違抗聖旨,便說,瑤華是姐姐,而她是妹妹,姐妹順序顛倒,將瑤華嫁入宮中。她們姐妹是雙生,差別極小,也沒人分得清。
彼時她對皇帝早已芳心暗許,氣悶之下病倒,險些沒命。姜父就入宮請求了太子,也一併將她收入宮中,封了良娣,做了妾。
而後,她便一直學着瑤華的性格,讓自己開朗,讓自己不要那麼內向、討人嫌。
可是那討人嫌的內向性子就像影子一樣隨着她,要改掉,彷彿如剜肉一般痛苦。
在宮中磋磨這麼些年,她也總算能夠在人前“開朗”起來,只可惜,時過境遷,早已物是人非。而她的愛情還沒開始,就已經隨着當年瑤華的逝去,而死了。
瑤華死後,皇帝再也看不見她姜瑤蘭,只會透過她這張臉,追思瑤華……
“唉……”
長長的嘆了一息,姜瑤蘭覺得心頭沉重,幾乎讓她透不過氣。
……
棲鳳台的宮人隊伍,簇擁着姜瑤蘭的軟轎正在尚陽宮與東宮之間的長街行進。
前頭不遠,就要路過東宮的側門——博信門。
此時一雙內侍捧着一對錦盒,轉入博信門,這邊,崔尚宮耳聰目明,遠遠就看了清楚,忙令轎子停了停。
“怎麼停下了?”姜瑤蘭不耐問。
崔尚宮小聲道:“娘娘,奴婢看見一雙內監捧着兩個古古怪怪的錦盒入了東宮。”
“宮裡賞賜多了去了,走。本宮有些乏累,回棲鳳台。”想着往事,姜瑤蘭有些無力。
崔尚宮貼近轎簾小聲急道:“娘娘,奴婢看那一雙內侍彷彿是康壽殿的大太監,方明亮公公的手下,恐怕是太皇太后吩咐來的人。”
轎簾霍然被掀開,姜瑤蘭炯炯盯着博信門,只捕捉到那雙內侍進門時的半個身影。
“太皇太后!”
姜瑤蘭呼吸急促、發沉,先前在尚陽宮溫柔的眼睛此刻變得陰冷如黑夜。“這老婆子,棺材都已備在奚官局了,她還想翻什麼大浪?!”
憶及方纔尚陽宮母子、婆媳幾人的溫暖和諧,姜瑤蘭緊咬紅脣、眉間刻出皺痕。
她決不許任何人,危及她的兒子!
“回,宮!”
姜瑤蘭重重放下轎簾,方纔想起往事的無力、悲傷都消散無蹤,彷彿被這一幕的威脅,而激出了無限的勇氣和力量,能夠讓她哪怕不吃不喝也能風雨無阻走下去。
就如當年她爲了兒子的前程,爲了不讓兒子如她這個娘一樣被皇帝所忽略無視、重蹈她的命運,而命人將姜瑤華的安胎藥和落胎藥,掉包一樣。
·
那雙內侍轉入東宮後,便被東宮的內監領着去見了東宮的大太監曹全。
曹全又邁着小步,先去凌霄殿稟告弘凌,此時弘凌正在與兆秀、馮廉等人說撤換尉遲雲山手下將軍之事。
聽聞是太皇太后的人,弘凌既是便令兆、馮等人先退下,見了二內侍。
“太子殿下,這是太皇太后娘娘命奴才們送來的蓮才人的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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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才人三字,令弘凌皺了皺眉。
蓮才人,是他生母,在他出世之時,便被人拖下了牀,殘忍杖斃……
弘凌不由磨了磨牙緊握雙拳,鼓起勇氣纔將錦盒打開——
裡頭放着些女子用得篦子、髮簪。款式都很素淨,並不是張揚。
近來太皇太后似有意親近他,卻又未完全表明態度,弘凌也有些猜不透這人到底想如何。
或者她只是老糊塗了,並沒有什麼特別目的……
“太皇祖母她老人家可還有什麼吩咐?” 弘凌道。
內侍躬身答:“太皇太后娘娘說,蓮才人是個好母親,請太子將這些東西收好,不要責怪生母。待過兩日,時機到來,她老人家會親口告訴太子殿下一些事情。”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起太早,腦子混混沌沌的,寫得有點兒慢。原計劃寫六千字的,沒想到寫完快九千字了。雖然檢查了幾遍也不知道有沒有看漏的蟲子,大家看見的就留言告訴作者君吧。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