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那一個“愛”字從兩片略顯蒼白的粉脣中吐出,弘凌眸子不住的閃爍,直直望入錦月眼底。
他目光忽然燃起燙人的灼熱,令錦月心頭一慌,趕在弘凌啓脣說話之前搶先道——
“可不打算再愛了!”
弘凌剛張口,而下只能緩緩合上,眼中的灼熱隨即慢慢熄滅成灰,而後兩人各自默然撇開眼睛,都有些無所適從。
錦月臉發燙,手腳卻冰涼,正後悔着是不是不該如此誠實,接下來要如何收場。
弘凌便問道:“那你今後當何去何從,以你的身份,哪怕逃出皇宮,只要一朝映玉或者別人的身份被曝光,這普天之下也難有你容身之所。”
錦月淡然笑了聲:“太皇太后已經注意到我,我貿然逃出宮只怕捅出更大的簍子,不如就呆在宮裡,靜觀其變吧。”
弘凌審視着錦月,對這個女子他本以爲自己是瞭解的,可當年分別,如今重逢,他越來越發現自己錯的離譜。
“你就不怕死嗎?”
錦月望着虛空,而後垂首輕捻起裙裾,朝弘凌跪了下去。
“你這是作什麼!”
錦月跪地,朝弘凌真心實意地磕了個頭,額頭貼在他面前的地面不起——
“我怕死,可是怕死並不能讓我不死,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希望你答應我。”
弘凌俯視着跟前的女子,她明明粗布麻衣的匍匐在自己腳下,可卻並不讓人覺得有任何卑躬屈膝的卑賤,反而讓他生出一種無力感——她太有主意了。
有時候他真希望蕭錦月是個隨波逐流的女人,像別的女人那樣,盼着嫁金龜婿、盼着榮華富貴、權力地位,心巴巴的依靠男人過一輩子。但,蕭錦月偏偏不是……更可笑的是,自己當年也是因爲這個女人的特別,才動了心……
“你說,只要我做得到的,都答應你。”
錦月仰臉,乞求地看着他:“答應我,假如我死了,替我照顧小黎,哪怕你再不喜他也請不要傷害他、拋棄他,若可以……”錦月抿脣,“若可以,收他爲義子,養在宮外,別讓他牽扯進宮中的紛爭。”
弘凌凝眉眸光一涌動,薄脣抿緊,隱隱含了怒氣。
錦月知他想到了弘允,可相比告訴他孩子的身世而讓他們母子骨肉相離、讓小黎捲入爭儲的血腥殘殺,她卻更寧願讓弘凌不知道。
“孩子是無辜的。小黎,是真的很喜歡你。”
她的淚光在一雙明眸中閃動,滿目具是卑微地乞求,弘凌袖下的拳頭慢慢鬆了,深吸了口氣疲憊地閉上眼睛,再睜開已是一片寧靜。
“好,我答應你,若你不在人世,我秦弘凌哪怕一日功敗垂成、死無葬身之地,也定讓孩子安然長大。”
錦月含淚笑了,心中大石頭總算落地。她知道,這個男人說出的話,不會輕易食言。
錦月淚光點點中浮動着喜悅,弘凌俯視着她,只覺這份笑容輕柔得如一團薄霧輕雲,和着她纖瘦的身子,愈發教人心生憐惜——
“你是個好母親。”
錦月低首,輕擦了淚光不語,心底嘆息:希望,你也能夠做個好父親。
這是最後一次相談之後,從今往後便是陌路人,秦弘凌,徐雲衣,一個太子,一個舞姬奴婢,再不相干。
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兩人各自背過身去。
錦月剛走了幾步,便聽身後弘凌低聲說:“雖然我們之間沒有結果,但我依然不後悔當年在那場雨中的等待。”他頓了頓,緩聲說,“珍、重。”
錦月知他是指當年他在丞相府雨中等待一日,向她告白的事,輕輕深吸了口氣,輕聲回:“我會……你也是。”
兩個人,兩個方向,一個朝高聳入雲的凌霄殿走,一個朝矮矮藏在偏僻角落的土坯奴才院去。
從今以後,不再有瓜葛。
錦月走出牡丹園子的時候,見李生路從小路急匆匆繞過去,匆忙間看見她,點頭打了個招呼,腳下也不停,應當有急事去找弘凌的。
錦月沒有再想下去,回了院子。
李生路跑過去的時候,正發現自家太子朝凌霄殿踽踽獨行,很平靜,不,應當是“冷漠”,就像那一年戰場上,太子一身鎧甲滴着鮮血,獨自從硝煙瀰漫中走出來,手中提着把血劍,雙眼冷漠得像沒有靈魂——對於一個本來信佛理禪的人來說,殺那麼多人,如何又不是對自己心靈的屠殺。
李生路收回胡思亂想,忙上前。
“殿下,有急事通稟!”
弘凌負手而立。“是太皇太后又要找本宮麻煩,還是皇后又唆使童貴妃母子,與本宮作對。”
李生路四顧一眼,見無人,才低聲說:“都不是,而是……關於五皇子。”
一聽這三字,弘凌渾身一凜,凌厲回眸來,危險地眯了眼睛:“弘允?”
李生路點頭,上前悄悄耳語了一陣。
弘凌眸子驟然陰戾下去,袖下雙拳緊攥,咯咯作響。“沒想到,他竟真活着!”
李生路:“不過現在消息還不確切,皇后彷彿也還不知道此事。”
弘凌冷冷輕笑一聲,吩咐了李生路幾句,便讓他下去了。
皇后當然不可能知道弘允還活着,若她知道,那日甘露臺就不會只幹坐在那兒一言不發的看戲了。
他早預感道,弘允不可能那麼輕易死了,能夠和他比肩相較的男人,怎可能死得那麼默默無聞。
清風起,弘凌回望念月殿,又似越過念月殿、看向少年時居住的冷宮。那裡有他最不堪的歲月。
二十四年前,上任皇后所謂的死於他生母手中之後,便由她雙胞胎妹妹、彼時還是姜貴妃的姜瑤蘭繼任,人稱小姜後。弘允便是小姜後所出,因爲大小姜後雙生,長相酷似,是以皇帝、太后之流對大姜後的追思都轉移到了她們母子身上,小姜後母子集萬千寵愛於一身。
是以弘允一出生便是天之驕子,衆星捧月。而他,卻是揹負着兩條人命的孽子,是人人都想踐踏的泥巴。同一件事,弘允做就是對的,他做就是居心叵測、裝模作樣。他越聰慧、越能幹,他們便越忌憚、越不喜……
深吸了口氣,弘凌壓下少年時代殘留的陰影,決然朝凌霄殿去。
既然沒有人可以依靠,自己就必須更加的努力,頑強!
他絕不會重蹈少年時代的覆轍!
**
天上的月亮越來越圓,轉眼便到十五。
清晨。
昨夜剛下了一場夜雨,草葉兒掛着露珠在晨曦中閃閃發亮,一陣疾風掃來——是把拂塵不小心掃了它一耳光,水珠簌簌抖落了一地。
拂塵的主人嫌棄地一撣拂塵上的露珠兒,咕噥了一句,而後朝着院子又立馬收斂了不悅,細聲客氣問——
“雲衣姑娘,可起了?”
院裡,錦月正在回憶這十來日苦練的舞姿,聞聲聽出是太皇太后身邊的那花發公公,忙出來,福了福身——
“雲衣不知公公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
方明亮一聽,樂呵了。奴才哪兒經得起“大駕”二字,雖說平時有小太監拍馬屁,但都不如這姑娘說得誠懇動人。
“姑娘快請起,老奴一個奴才,大駕光臨可不敢當。”他將錦月一身粗布麻衣打量了一通,皺了灰白相間的眉毛:“喲,姑娘是打算穿這身粗布麻衣去給太皇太后獻舞?”
錦月看了眼磨破的袖口,低首道:“雲衣雖布衣荊釵,但作爲粗使奴婢,穿這個才符合身份。”
方明亮眼皮兒一挑,看錦月的眼神多了些探究和打量,沉凝了半晌,緩緩笑說:“姑娘真是可惜了,若不是當年失足而入了暴室,以你的資質和智慧,定然不止今日這點造化。”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領了錦月走。
太皇太后的用意不明,她此去康壽殿生死未卜。或許,明年的今日就是她蕭錦月的忌日。
錦月臨出院門,回頭看了眼門口那雙新做好的小鞋子,眼淚漸漸溼了眼眶。
但想起弘凌的對孩子的承諾,又心下稍安。孩子,孃親走了,但願順利,孃親還能繼續照顧你……
……
康壽殿外種滿了各種菊花,而下春日,只有少部分細葉菊綻放,白花瓣、嫩黃蕊,裝點着高闊素淨的康壽殿。
一到這兒,整個人彷彿都沐浴在寧靜中,但寧靜中滲透着讓人喘不過氣的莊嚴肅穆,又讓人更加渾身緊繃了起來!
錦月收回目光不敢多看,躬身跟在方公公後進去殿中。每走一步,心中便多一分忐忑。
“愣着做什麼,進去吧~”方明亮催促。
咬一咬脣,錦月決然踏進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