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救?”錦月不知自己是怎樣笑出來,應當是冷冽至極的笑吧。
“東宮遭逢血洗,衆叛親離,而我身陷囹吾、生路渺茫,這一切不正是他所策劃麼,‘解救’這兩個字聽起來未免可笑。”
映玉未在意錦月寒雪般的眼神,施施然走入骯髒的牢房,她的長裙是淺色的絲綃,在燈光下仿若上好的白玉流動着耀目的光芒。
映玉瞧着錦月,錦月的太子妃袍已經被剝去,穿着白布囚服,可縱然環境髒污,光線昏暗,空氣中還瀰漫着一股子腐爛的黴味,可仿若越是如此,眼前的女子,越是散發出一種不屈、不敗的美麗,讓若暗夜綻放的幽曇,寧靜,潔白,夜色再黑也不能抵擋住她的芬芳。
映玉不禁有些自嘲,自己當初多麼的傻,竟然想着幾個小伎倆,就能居於她之上,而得寵。
“姐姐,你知道你爲什麼一直過得那麼苦麼?”映玉思量罷,悠然問道。
“若我沒有記錯,上次我便和你說了清楚,從今往後不要叫我姐姐。”錦月道。
映玉接着剛纔的話題說下去:“因爲姐姐你太倔強,總不願向事實低頭。彼時四皇子心中有你,若你不堅持那所謂的一雙人理論,或許小黎與姐姐現在已經和四殿下幸福美滿在一起,皇子妃的位置哪裡還輪得到傅柔月呢?自古男子三妻四妾,普天之下都是如此,何況四殿下還是天家皇子,繁衍子嗣開枝散葉是也是他的責任。”
錦月眯了眯眼睛:“所以,你今天想告訴我什麼?你當初處心積慮,不惜以小黎的性命來挑撥我和弘凌,逼我我離開,現在又來找我說這些話挽回我與他的關係,不是自己給自己下絆麼?”
映玉眼睛閃過些許黯然和不如意,她想起了上安宮中諸多姬妾,和自己日漸搖搖欲墜的地位,映玉轉臉入陰影:“我自然有我自己的苦衷。”
錦月只是淺淺一思量,便將映玉的神情瞭解了明白。“看來太后已將你利用乾淨打算拋棄,令你不得不另求出路,賣力討好弘凌了。”
被錦月一句說中所想,映玉倉皇回眸對上錦月地眼睛,臉色驟然蒼白,而後又臊得紅一陣白一陣。
人人都道她是太后身邊紅人,又是上安宮姬妾,日子舒坦,唯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時時走在刀劍上、深淵旁,她所擁有的一切不是因爲別人愛她、喜歡她,而是她還有利用價值。
可現在,無論太后還是弘凌,她的依傍,隨時隨地都可能將她拋棄。或許是這種隨時可能被拋棄的不安,所以她纔想要來看看這個曾經給她安全感、視作天一樣重要的人。
映玉蠕了蠕脣,最終也沒說出個什麼,待平靜了些,冷下眉眼道:“姐姐將我看得透徹,也希望把自己看得透徹纔好。你好自爲之吧!宮中想要殺你的人或許可不止田秀玉一個,那些死於瘟疫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幾百,若他們都來找姐姐報仇,恐怕姐姐再多的好運氣也不夠阻擋。映玉告退了!”
錦月沒有看她,冷回道:“不送。”
映玉拂袖而去,剛走甘鑫就進來,他應當是跟着映玉來的,草草令人放下了一牀棉被和一壺乾淨的開水。
“太子妃,臣當時就說過八皇子妃死了纔對您有幫助。”
錦月不欲多理,甘鑫不以爲意,還是一副奸猾笑眯眯麪皮,又道:
“太子妃真是好福氣,雖然嫁入了東宮跟着遭了秧,可不但四皇子對太子妃念念不忘,還有個好妹妹,更深露重還想着來看娘娘安危,太子妃確是個有福之人。”
“本宮有福無福自在上天,本宮不得而知,但甘大人福薄我卻是知道。”
錦月冷道。
“太子妃此話何講?” 甘鑫不解。
錦月瞟了他一眼:“因爲言不由衷、虛情假意,這樣的人多半不會有好下場。”
甘鑫奸猾的笑容驟然有了裂痕,怒氣從裂縫裡絲絲滲透出來,忍了一會兒生生忍下,咬牙笑道:“太子妃謬讚了!”
他頓了頓,補充道:“甘某還想多說一句,太子妃確實冤枉甘某了,蕭昭訓的確是因爲與娘娘姐妹情深纔來看娘娘,並非受四皇子之命而來,太子妃有這樣聰慧的妹妹,可要抓住機會啊。”
錦月略略一怔,而後又很快明白過來甘鑫的用意。
甘鑫走後,秋棠問:“娘娘,蕭昭訓傷害過小黎公子和您,不能信!”
“這個我自然知道。我曾給過她許多次機會,她都沒有回頭,現在恐怕是日子不安穩,對我還有所眷戀罷了。”
第二日,周綠影和小桓被關入獄中。錦月見着小兒子安好,才安了心。
“娘娘,小黎公子還在祁陽侯府,巫蠱詛咒是要誅九族的,奴婢擔心……”
錦月拍着小兒子後背,輕笑了聲。“小黎應當沒有危險,虎毒不食子,弘凌雖然現在變得喜怒無常、難以揣摩,但對於親情的重視,是他的天性。我相信他就算再無情,也不會動自己的骨肉。”
錦月道。弘凌知道小黎還活着,錦月反而不必擔心尉遲飛羽了,儘管因着這層關係,祁陽侯府應當不會有事。
秋棠聽錦月說起弘凌的個性如此篤定,略微怔了怔,而後與周綠影略略對視了一眼:她們主子,對四皇子確實瞭解頗深啊。若非曾經心靈相交,怎會如此瞭解。
接下來牢獄中的日子,變得漫長且難熬。
刑部開始提審拷問,各種獄中能用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夾手指、溺水、鞭撻,不過卻都是針對秋棠、青桐幾人,對錦月態度雖然兇悍,但落到實處的只是在手指上夾了幾道紅痕,顯然有意放水。
錦月關押在西,弘允關押在東,中間隔着長長的甬道。
那條細長昏暗的甬道,一眼可以看到那邊牆壁上燃着的老油燈,錦月每日貼在牢門縫隙朝那邊看、那邊聽,卻一無所獲。
唯有寒冬臘月的刺骨寒風,夾雜着鐵鏽和糜爛的味道一陣陣吹來,凍得人渾身一個激靈,其中隱約的血腥味,更讓錦月渾身若落在冰水中,從頭寒到了腳。
錦月試着喊過弘允,那頭卻越發靜寂了,無人迴應。
他不可能聽不見的,可爲什麼他不迴應?錦月一度懷疑,弘允是不是被人滅了口。
這一天她聽到了那邊有人痛哼了一聲,極度的隱忍和堅持,錦月立時涌出了熱淚——“弘允哥哥,是你對不對?”
那頭驟然沉寂。
錦月心頭一慌,生怕錯過這等待了許久才聽見的弘允的蛛絲馬跡。
“你是不是說不出來話,如果你還安好,就敲一下鎖鏈可好?我很擔心你,弘允哥哥。”
許久,錦月才聽見有鐵鏈窸窣響了一聲,胸口懸着不知多少日夜的心才落了地。拿起綁縛雙腳的鐵鎖鏈,錦月也在地上敲了一聲,迴應。
長長的甬道迴響着鐵鏈的交流報平安,未免心酸。
這是錦月唯一一次聽見弘允的聲音,不知那邊在發生什麼事,這是牢中,那時而的血腥味,錦月其實不是想不到是什麼。這是,弘允那樣骨子裡高傲自負的人,一定是不想讓她知道他的狼狽的,所以,錦月就麻痹自己,不去想象弘允的樣子。
臘月二十八那天是個細雪連天的日子,錦月記得很清楚。從牆上那個巴掌大的天窗,正好能看見那片蒼白的天空細雪瀟瀟。
雪很碎,也很密,下得人心亂如麻。
正是這一天,皇帝駕崩,遺詔四皇子弘凌爲新皇。
錦月已經關得快分不清晝夜。唯有那麼一小片時而蒼白、時而混黑的蒼穹,還提醒着錦月,這是人間,不是陰暗的地獄。
那片天空中的細雪漸漸不見,變成春雨,空氣中的陰冷逐步轉暖。
陽光帶着乍暖還寒的氣息,從天窗投射進來,錦月擡頭,就看見了那稀薄的陽光已帶了春天的容顏。
這一天她的三餐也從兩素的冷飯,變成了三葷三素一燙的熱飯。獄卒頭子送飯時嘿嘿笑了一聲,帶着言不由衷的諂媚:
“廢太子妃,今天新皇登基說是要大赦天下,你們夫婦二人雖爲非作歹、天理不容,但新皇仁慈,也放你們二人一馬,還恩賜恢復你們王族身份。這一頓算是小的額外送您的,出去後可要念着小的的好處,就別記恨小的了。”
秋棠幾乎喜極欲泣,她受了拶刑,十指關節腫大,顫巍巍握住錦月的袖子:“娘娘,娘娘,我們等到了,我們等到了……”
周綠影抱着小桓拍着背,連聲哽咽:“上天聽到我們的祈求了,聽到我們的冤屈了,所以才及時放我們出去啊。小公子,你看,咱們可以出去了。”
小桓彷彿聽懂了,吚吚嗚嗚說了幾句,咯咯笑了兩聲。
皇帝突然駕崩,讓處斬東宮的日子延後了,七七過了,眼看半月後就是處斬的日子,弘凌卻選擇這個時候登基稱帝。
錦月抱過兒子,那小小的一團,熱乎乎的落在懷中,眉眼有弘凌的影子,只是弘凌從沒有過這樣暖人、可愛的微笑。
錦月心中一暖,又掃了眼熱騰騰的飯菜,冷笑道:“看着我們的不是老天,是披上龍袍的那個人。”
“娘娘是說四……皇上?”
秋棠問。
青桐不解:“自先皇駕崩,皇上從未涉足牢獄來看娘娘,怎會……”
錦月只是勾了勾脣,不想解釋。
弘凌,他從未忽略過這些事,這個男人心思極細,恐怕連女子也比不上,也最知道怎麼折磨人。
錦月親手抱過小桓,臉上才浮現些許溫暖。
周綠影微笑着掖了掖孩子的小棉襖:“再過幾日,小桓公子就要一歲了,日子可過得真快當。”她笑容一僵,浮現些許惶恐,小聲道:“小姐,現在四皇子稱帝,咱們的小黎公子和小桓公子,身份就更了不得了。可千萬不能讓太皇太后知道,否則……”
秋棠、青桐聞言都是縮了縮脖子,太皇太后,一手策劃了瘟疫和巫蠱之禍,多麼可怕。
“傅皇后是太皇太后的侄孫女,若是讓她知道娘娘有兩條天子龍脈,還得了……”
錦月抱着孩子的懷抱緊了緊,脣咬出個白印。“她不會知道!若是知道,我也一定竭盡所能,護住小黎和小桓!”
拼盡她所有!
弘凌登基後的十日,改年號爲元始,寓意重新開始,而後頒佈詔令大赦天下,並減免農耕賦稅一年,可謂普天同慶。京師長安爆竹聲連綿,仿若新年。
錦月與侍女幾人從牢中出來。三月春陽落在身上,卻感受不到半點暖意,關了再浴天光,恍若隔世。
牢外已有一輛馬車等着,那是一輛毫無裝飾的陳舊馬車,放在富庶些的百姓人家都會覺得寒酸,不過而今,也不是可以讓他們來挑三揀四的時候了。
“娘娘,上馬車吧。”
錦月回頭望了眼刑部大牢,義無反顧上馬車去。
錦月被車伕押送着來了一處驛宅,新皇登基,兄弟皆要被分封去中土之外的封地爲王,在京師中只有驛宅落腳。現在雖然旨意沒下來,但錦月和弘允的身份也不是皇子妃和皇子了。
甘鑫等在門口,現在他已經升任光祿大夫,只諂笑依舊,迎上來:“王后裡頭請,在陛下正式的冊封聖旨下來之前,就勞煩您住在這處了。”
進了門,他又道:“外頭就是甘某的屬下,有什麼知會一聲,侍衛就會傳消息給甘某以及皇上。衣食府中已備,但請王后不要出府一步,否則……”
他眼神如綿裡藏針,錦月環視那層層包圍驛宅的銀槍守衛,顯而易見是軟禁。
“王上在何處?”
“五王清晨入了宮,現在估摸着正和陛下敘話。”
“那好,本宮現在就吩咐你,本宮要進宮!”
“這可不行,沒有皇上的旨意,誰也不能擅自入宮。娘娘,您現在可已經不是皇城裡的人了,再說,您闔府能不能安然,還得看皇上的意思,我勸您還是安分在府上等着五王回來吧!”
甘鑫話中無甚尊重,他說罷就走。
錦月雖冷眉卻也奈何他不得,青桐跛着腳上前扶住錦月的手:“王后娘娘無需與這走狗置氣,他不過狗眼看人低,奴婢相信老天是開眼的,總有咱們沉冤得雪、翻身的時候……”
秋棠急忙捂住青桐的嘴:“噓!”
青桐才猛地警覺四周守衛重重,具是耳目,她們幾人如同籠中鳥,插翅難逃,不覺立時噤聲,有些後怕。
錦月看了驛宅那副破舊的匾額,寫着“代王驛宅”四字,道:“進去吧。”
左右也不會比現在的情形更壞多少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弘允是夜幕時回來的。錦月翹首在門口等待了許久,才見一雙武夫隨從,跟隨着一個高而清瘦的男人從暮色中走來。
他髮絲如墨,只用一根玉簪挽着,晚風微涼,吹得他衣袂搖曳,弘允步步走來,還是從前俊美、端正,只是暮色在他背後越來越濃,有一種沉重和哀涼裹在他俊美之上。
“弘允,弘允哥哥!”錦月叫了好幾聲,弘允才聽見了,有些木然的擡頭。
“你……”他才認出,“錦兒……你還在?”
這問話讓錦月心頭立刻一算,紅着眼,點頭,哽咽得說不出一句話。
驛宅中物資匱乏,從前東宮的物品更是一件也不可能留下,連衣裳都不剩,錦月好不容易纔讓秋棠找到了一襲披風,拿過給弘允披上。
“雖然春季了,可是天還冷着,披上披風,別傷了身子。”
滴水檐下,一雙燈籠左右輕輕搖晃,弘允定定看着錦月,有波光和紅血絲漸漸爬上他清俊的眼睛,只是表情依然平靜。
“跟着我,讓你受苦了。”
錦月含淚搖頭:“不苦,我說過我從未後悔過。”
“可是,我後悔了……”
弘允淡聲說,已變得粗糙的手掌輕輕擦去錦月眼角的淚水,“我後悔,萬分後悔,娶了你,害了你。當時我有很多種方式來幫你,可,我用了最不好的一種,不但沒幫到你,反而連累你。”
錦月臉頰的肌膚感受到一陣粗糲摩擦,不由心底一慌,忙捉住弘允的大手。
檐下燈籠光暈照來,錦月看見那掌心一道道傷痕縱橫交錯,舊傷蓋新傷,結的痂泛紫泛紅,不由倒抽涼氣。“這是……”
見嚇着錦月,弘允羞愧不已,忙抽回手藏在背後袖子下。“不礙事,只是小傷而已。”
錦月眼尖,發現了他領口處蜿蜒出來的幾角疤痕,又強行拉開弘允的袖子,小手臂上鞭傷、烙傷如荊棘密佈,掌心那幾道比起這些,根本是小巫見大巫!
錦月咬牙切齒,淚水如注:“他們……他們這樣折磨你。你卻一直都沒吭一聲?”
弘允側開臉不看錦月,淡聲:“爲何一定要看我狼狽的樣子,就保留一些美好的模樣不好麼?”
錦月懊惱又懊悔。
弘允強忍了幾個月非人能忍的痛苦而不吭一聲,爲的便是他的骨氣和尊嚴,不想讓她知道,可自己這樣清清楚楚地將他不堪展在眼前,豈不是讓他的忍耐,都變得沒有意義了。
錦月忍不住從背後抱住弘允,弘允還是那樣寧和、從容的模樣,只是體溫很低,有一種冷,從話語和氣息間傳出,讓人心疼。這種自卑,羞愧,不該出現在弘允這樣的人身上啊。
“對不起,我……”
“錦兒,你永遠不必對我說這三個字。不論過去,還是未來。”
哪怕你一日離我而去,重新回到他身邊。弘允心中說罷,便感受到背後那副柔軟的身軀傳遞來一陣陣溫暖,讓他千瘡百孔的心,彷彿有了些許活泛,也更產生了一些對溫暖的眷戀,想要抓住這份唯一的溫情。
“我不會再對不起你,弘允哥哥,不論過去,還是未來。”
沉寂許久,錦月說出這樣一句話,弘允立時渾身一僵,他懂了,懂了其中的含義,默了許久,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