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書文在和張之維單獨談話的期間,張大帥走出船艙,來到甲板上,他帶着一隊荷槍實彈的士兵,甲板上的勞工紛紛避而遠之。
張大帥走到甲板的圍欄邊緣,迎着海風,眺望夜晚的濱城,在等李書文出來。
夜色裡,城市每一處亮起的燈火,都爲夜色裡拍上沙灘的雪白浪濤,貼上一層薄薄的金意。
張大帥看的出神,一直到李書文從船艙出來,走到他的身旁,他都沒回過神來。
李書文沒有打擾,只是靜靜站在張大帥的身旁。
過了好一會兒,張大帥嘆了口氣,緩緩說道:
“濱城還真是漂亮啊!”
“大帥有心事?”李書文說道。
“他媽拉個巴子的,心裡憋屈的慌!”張大帥轉身,靠在圍欄上,仰望天空,道:“這小張啊,就這三言兩語,媽的給我老張好大臉面哦!”
“大帥的覺得小天師不近人情?”李書文說。
“我不怪啊!”張大帥擺手道:“他一開始就說過了,廟堂之高,江湖之遠,我們不是一路人,我只是在想他先前說的那些話!”
“小天師不是說了嗎?”李書文道:“大帥的想法可成,以小天師的術法水平,大帥還在擔心什麼?直接大刀闊斧的幹不就行了嗎?”
張大帥沉聲道:“我沒懷疑他的水平,他給出的兩個建議,是說到老張我心裡去了。”
“老子確實想修兩條鐵路,一條連接奉黑兩省,一條連接奉吉黑三省。”
“老子也確實想組建海軍,鞏固邊防,保護航運,正在暗地裡派人在去策反北洋的海軍,想收歸己有!”
“但這兩件事,還在草擬階段,老張我只對幾個親信說過,他卻一語道破,可見他是有真本事的。”
“但正是沒懷疑他的水平,他媽那個巴子的,老子才憂愁的!”
“大帥的話,我不太明白!”李書文道。
張大帥說道:“老子第一次問他,我前路如何,他直接閉口不答。”
“後來老子又問他,修鐵路和組建海軍是否能成,他說能成。”
“一個不答,一個能成,這代表着什麼?”
聽了張大帥的話,李書文沉默不語。
張大帥繼續道:“他媽那個巴子的,老子事可成,但路得斷?這腳下的薄冰,怕是不能把老張我載到對岸去。”
李書文皺眉道:“大帥,可小天師也說過,命運這種東西,生來就是要被踏於足下的!”
張大帥沉聲說道:“但天這個東西啊,你得敬畏啊!”
雖然之前他口口聲聲說着,他不信命,是生是死要由自己決定。
但其實,他是信命的。
老一輩的人,大多都信命,越是身居高位,越是相信。
因爲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站在金字塔頂,俯瞰下方風景時,自己有多心虛。
甲午年,絞肉機一般的戰場上,炮彈在天上飛,周圍和他一樣戰友,不斷被轟碎,一船人一船人的死,但他,活了下來。
後來當土匪,兄弟們雄心壯志,比他聰明的有,比他厲害的也有,但這些聰明的,厲害的,卻都沒他走的遠。
他從一個炮灰清軍,到馬匪,到現在的東北王,這一路走來,有多少運氣,有多少次離奇的僥倖,他自己都數不清。
若上天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他都不敢說能復刻往日的經過,如此這般,他又怎能說不敬畏天呢?
一時間,氣氛有些沉重,甲板上腳伕們忙的熱火,角落裡卻靜的落針可聞。
但忽然間,“轟隆”一聲巨響,打破了靜默。
原來是旁邊的腳伕們在搬運物件的時候手滑了一下,一箱子瓷器被砸碎了,動靜有點大,正怔怔出神的張大帥,被嚇得猛的一個激靈。
他先是一愣,而後暴怒道:“他媽那個巴子的,嚇老子一跳,給老子抓起來,老子要親手斃了他!”
衛兵立刻就衝了上去,把那兩個腳伕鉗制住,押到張大帥的面前。
“張大帥,這……”
高家主想要阻攔,卻被李書文伸手摁住了肩膀。
“高老弟,不慌嘛,你沒注意,大帥都沒有殺意嗎?”
高家主一愣,旋即看過去。
只見張大帥從腰間掏出一把駁殼槍,伸手咔嚓一聲拉開保險。
幾個腳伕被嚇的瑟瑟發抖,面無人色,嘴裡大喊着:
“軍爺饒命!”
他們並不知道,面前這個舉槍的大鬍子,就是雄踞東北的張大帥。
“砰!砰!”
張大帥一言不發,扣動扳機,撞針撞擊底火,烈焰和動能在膛內宣泄而出,焰火推動彈殼飛出槍外,旋轉的黃銅子彈爆射而出。
幾個腳伕閉眼尖叫,叫聲歇斯底里,經久不息。
叫了一會兒,他們感覺不對,怎麼沒死?
睜開眼一看,原來面前那個大鬍子是朝天開的。
大鬍子收起手槍,看着兩個被嚇壞了的腳伕,兩邊鬍子翹了翹,道:
“你們倆人嚇老子一跳,老子也嚇伱們倆一跳,扯平了!”
說罷,他揮了揮手,讓衛兵鬆開兩人,轉身離開。
兩個腳伕愣愣的看着這一幕,好一會兒都沒回過神來。
船艙裡,張守成一手拿着天地視聽符籙,一手掐着法訣,意識飄在高處,若有所思的看着張大帥一行人離開。
“之前高家主傳消息,說軍閥這邊的人找之維這小子有事,軍閥和之維性格都有些張揚,讓我看着點,別出什麼大問題,我還以爲是什麼事呢,原來是算命,可這種事,他爲何不找我,不找胡圖大師,要去找之維這小子,真是奇了怪了!”
“不過,僅僅因爲腳伕搬運貨物的動靜而受到驚嚇,就把人抓來開槍恐嚇,雖沒直接殺人那般惡劣殘暴,卻也不能用簡單的張揚來形容。”
“這明明就是軍閥統治一方,橫行霸道,作威作福,草芥人命的惡作劇啊!”“廟堂之高,江湖之遠,這種事,還是要敬而遠之的好!”
張守成心裡暗道,隨後撤去了天地視聽符籙,這東西,雖能探查一方,卻沒什麼隱蔽性而言。
剛纔他的舉動,高家主看在眼裡,張之維看在眼裡,李書文同樣看在眼裡,大家都心照不宣,現在事情結束,他還繼續打望,那就不禮貌了。
而此刻,港口碼頭上。
張大帥在給高家主交代事情:
“小高啊,這次說是送你們出東北,但老張我其實也是有點小心思的,老張我不是搶了張政的政記輪船公司嗎?”
“現在公司在我手裡,自然也得爲顧主負責,其他人做事,我不放心,但小高你辦事,老張我放心,這事兒就交給你了。”
“這次除了護送那羣義士外,船上還押了幾百箱水泥,幾百箱煤油,一百多箱西藥,這些東西需要送到上海去……”
“大帥放心,這些事我會處理妥當的!”高家主說道。
“大帥!”李書文開口:“這些東西,在當前這個年景,可是價值不菲啊,大帥既然搶了船,何不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貨也給搶了,運到上海自己賣掉,無本生意,反手還能再賺五成,這可是一筆天價數目,能買好多槍炮呢!”
張大帥大笑道:“哈哈哈哈,他媽那個巴子的,書文啊,老子不是土匪,你纔是土匪啊,老子搶了這輪船公司,又不是隻做一錘子買賣,是要細水長流的。”
“若是搶了僱主的貨物,以後誰他孃的還敢來找老張我做生意?”
“再說了,這些東西的主人,可都是那些洋鬼子,關係複雜的很,老子若扣下來吞了,各國租界的那些洋鬼子理事,就該上門,來找來老子麻煩了。”
李書文恍然:“原來如此,是我想岔了,小看了這洋鬼子們啊!”
說着,他突然朝旁邊看去,只見兩個中年人並排朝大船走去。
這兩人中,其中一人穿着一身古香古色的杏黃長袍,大冬天的,手裡拿着一把摺扇,時不時扇幾下,此人正是被張之維重塑身軀的黃爺。
另外一人的裝扮則是大相徑庭,手持旱菸袋,穿着打滿補丁的舊衣裳,頭上裹着頭巾,看起來很不修邊幅,畢恭畢敬的跟在黃袍中年人的身後,這人是廖鬍子。
“這兩人……”李文書皺眉,下意識挪動腳步,站到張大帥跟前。
“沒事兒,自己人!”高家主說了一句,看向來人:“廖兄來碼頭有什麼事嗎?”
廖鬍子本就是遼東人,自然不坐這船出關。
“高家主啊,我來找小天師有點事!”
廖鬍子抱手道,隨後又拜見了張大帥,馬家人要在東北混,自然不可能不認識張大帥。
“那這位是?”
高家主看向廖鬍子旁邊的黃爺。
黃爺負手而立,仰頭望天,看都不看衆人一眼,似乎在場的衆人,都入不了他的法眼。
廖鬍子連忙介紹道:“這位是小天師的朋友,聽完他就要出關,前來送別!”
“既然是小天師的朋友,那你們請自便!”高家主說道。
廖鬍子點了點頭,旋即和黃袍中年人上了船去。
“呵,他媽拉個巴子的,那個穿黃袍的什麼來頭,鼻孔都快長天上了?”張大帥撮了撮牙花子,說道。
“這我也不太清楚!”高家主道:“不過此人雖是人身,但體內的炁卻不像人,隱隱散發着似有若無的黑芒,還帶着一股子腥臭,應該是馬家的人,現在可能正處於被仙家附體的狀態,仙家不懂人事,大帥不必在意!”
張大帥恍然大悟道:“他媽那個巴子的,原來是跳大神背後的仙家,蛇鼠一窩,不懂人情世故是正常的,老子不介意!”
…………
…………
與此同時,房間內,張之維手裡拿着李書文留下的小冊子,在細細的研讀,這是李書文在修行上的一些感悟精要,對他頗有啓發。
李書文不愧是武道宗師,對於八極拳的修行已經臻至化境,甚至結合自己的經歷和想法,推陳出新。
都說八極剛猛,太極柔和,但李書文在和他演練指教的過程中,似乎明白了一些不得了的東西,竟然把八極練的如太極一樣柔和。
這個說法有點問題,嚴格來說,應該是把八極練到了剛柔並濟的地步。
“剛柔並濟,李前輩的這份修行精要,還真是來的是時候啊,此次回山,我欲要修行陰五雷,達成陰陽相濟的效果。”
“雖然我通過調節人體五行,解決了陰五雷和陽五雷之間相互衝突的問題,但這兩種雷法該如何合一,卻還不甚清楚。”
“本來說想問問師父,卻是沒想到,李前輩倒是給了我一個小小的驚喜,或許有一些參考價值!”
張之維心裡自語,正要繼續研讀,敲門聲響起,打開一看,外面站着廖鬍子和黃爺。
“黃天六,拜見教主!”
黃爺見到張之維,當即就打了個稽首。
面對張之維的態度,和麪對高家主和張大帥的態度,有云泥之別。
這搞的廖鬍子有些不知所措,黃爺是他的長輩,從小看着他長大的。但他又是張之維的長輩,這該以何種姿態去應對呢?
想了想,他只是抱手說了一句“小天師好”。
“廖前輩好!”張之維對廖鬍子點了點頭,看向黃天六,道:“黃爺有什麼事嗎?”
黃天六說道:“教主要離開東北,也不知會屬下一聲,還是我弟黃天九告知,我才知道教主要走了!”
“怎麼?我要離開,你也要學黃九爺,弄點排場,搞個歡送儀式?”張之維道。
“那倒不至於,教主此行,不適合大張旗鼓,只是屬下該有的禮儀還是得有的!”黃天六連忙說道:“同時,聽聞教主要離開,我有個朋友,想來見教主一面,讓我引薦一下!”
“什麼朋友?”張之維道,“在哪兒呢?”
黃爺看向廖鬍子:“出來吧,老朋友!”
隨即,一股令人心驚肉跳的氣機,伴隨着滾滾黑炁,蔓延開來。
只見廖鬍子那張滄桑的臉上,嘴角岔開自耳垂,一雙森冷殘酷的血紅豎瞳慢慢翻起。
“長白山,柳坤生,拜見天通教主!”
“廖鬍子”聲音沙啞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