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
廬山北麓的小道上,看着前面健步如飛的空明,陸瑾眼中閃過幾分疑惑。
“老前輩,您幹嘛走那麼急?”
“不急不行啊。”
空明心忖一聲,嘴上答道:“急嗎?可能是這條道走慣了。”
聽到這話,陸瑾點了點頭,並未繼續深問,只是覺得這老和尚不像是走習慣了,更像是做賊心虛,亦或者執金過鬧市,有種不願被人發現之感。
正想着。
不遠處一座古寺出現在眼前。
陸瑾擡目看去,廟門跟以往見過的大寺相比,顯得很是破落。
牆角滿是綠色青苔,漆紅色的木門也乾裂開來,同時,門口站在一位身穿衲衣,只有一條獨臂的掃地小童。
“老前輩,這就是西林寺?”
“你不識字嗎?”
“不是,我記得我十年前隨父來此遊玩時,還沒這麼破舊。”
“百年之內,滄海可變桑田,這都過去十年了,又一直沒人修繕,不是很正常嗎?”看着牌匾上的西林寺三字,空明語氣中有些感慨。
相比於香火鼎盛的東林寺。
西林寺雖然同樣算是淨土宗祖庭,但寺廟規模卻寒酸的很。
一代只傳五六人。
同時這些年來,贛地的戰火兵禍就一直沒斷過。
而跟空明同一輩的師兄弟,在前朝剿滅太平軍時死了不少,後面又是軍閥混戰,又是北伐,一連串的事情下來,西林寺攏共也沒剩幾人。
他也是三年前。
方纔從師兄手上接任的西林寺。
“好吧。”
陸瑾應了一聲。
隨後,一行人走到寺廟門口。
正在打掃的獨臂小童看到幾人後,恭敬的朝空明行了個禮。
“住持,這幾位是?”
“有緣人。”
空明嘴角忍不住揚起,一是截胡了善緣,二是把肥羊領回了家。
旋即,他朝小童吩咐道:“門口不用打掃了,你現在到後院收拾出四間袇房,價格就按我之前定好的來,每間房九十銅元,總計兩塊大洋。”
“好的!”
獨臂小童眼前頓時一亮。
果然是有元人。
隨後,他剛要轉身去打掃袇房,就聽自家住持照常問道。
“老衲不在時,廟內可有什麼事?”
“方丈您不說我差點忘了。”此刻,獨臂小童語氣憤慨道:“那羣洋鬼子傳教士又來了,說是想用三萬大洋買下咱的寺廟,被拒後怒氣勃勃的走了。”
“嘴裡嘰裡咕嚕的說了一大堆。”
“雖然我沒聽懂,但想來不是什麼好話,大師您以後出門當心點。”
“曉得了。”
空明語氣中多出幾分冷意。
西林寺雖破,但好歹是六朝古剎,有着千年傳承。
不說舍利、佛珠這樣的寶物,就是寺廟本身,那也是文物古董,別說三萬大洋,就是三千萬他也不會賣。
正想着。
李慕玄那平淡的聲音響起。
“前輩,可是事情棘手,需要晚輩幫忙嗎?”
正所謂一報還一報。
兩人既然有緣,又有着傳法的情分在,遇到事了自然得幫襯一把。
“你?”
空明看着李慕玄微微一愣。
倒不是覺得憑對方的修爲處理不了。
只是說句不好聽的,這裡雖是種花,卻不好得罪洋人,畢竟能到種花來的洋人,基本都跟權貴拖不了關係,更別說這幫傳教士背後還有教廷。
這可是個龐然大物。
不管在修行界,還是在世俗,教廷都有着莫大的影響力。
而自己與這孩子不過萍水相逢而已。
沒必要讓人擔這麼大風險。
再者,小孩子嘛,可能經驗不足,下起手來不太乾淨。
隨即,空明擺了擺手道:“多謝小道長好意,但這乃我西林寺之事,況且也只是一夥貪圖土地、寺廟的小賊,沒必要勞煩你出手,老衲自會擺平。”
李慕玄聞言嗯了一聲。
沒再多問。
而空明在又吩咐獨臂小童幾句後,便領着幾人進到寺內。
由於西林寺的規模本就不大,所以剛走沒多久,一座外狀崔巍,高聳峭立的佛塔便出現在衆人視野當中。
塔高七層,呈六角形,各面均有佛龕。
塔身向南每層門頂上皆有題額。
從下到上分別是千佛塔、羽室才、金剛、靈就來、無上法、聰雨花、無明藏。
“諸位道長,這便是我西林寺的鎮寺之寶。”空明指着佛塔道:“有道是東林拜佛,西林看塔,這塔乃是昔年唐玄宗敕建,北宋年間又擴建。”
“塔內外供奉佛像一千零八尊。”
“凡是修行淨土法門之人。”
“只要修爲足夠,每登一層,那層便會綻放無量佛光。”
“不過迄今爲止,還從未有人能讓塔頂綻放佛光,即便老夫,也只能亮到第五層,如此來看,或許只有到了佛陀那一境界,才能登至塔頂吧。”
空明口中感嘆一句。
聞言,李慕玄點了點頭,但卻並沒有太過在意。
畢竟聽起來就是個檢測佛法境界的。
對自身修行沒有多少幫助。
除此之外,有些東西要是太執着,反而落了下乘。
隨即,李慕玄左右打量一眼後,目光瞬間被佛塔不遠處的石碑所吸引,只見上面赫然寫道:“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對於這詩的來歷,李慕玄自然清楚,其中哲理也引人深思。
正此時。
耳邊傳來無根生的聲音。
“古人之哲思,令人欽佩,唯有跳出此山,才能觀山之全貌。”
說到這,無根生好似想到什麼,看向李慕玄,傳聲道:“不染,你遁入內景的理念,倒是與這詩相契合,皆是想在山外觀山。”
“但你有沒有想過,山外的全貌,又該如何去觀呢?”
“先跳出此山再說。”
李慕玄淡淡道。
修行有沒有終點他不知道,但只要沒達到自己所求。
那無論後面還有幾座山,山有多高,他都會繼續往前走,當走到終點,或者自己走不動時,自然會停下。
聞言,無根生砸了咂嘴。
倒也沒說什麼。
本身就是一時好奇問一嘴,而且再追問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
未來的路,誰也說不好會怎麼樣。
說不定自己什麼時候,就突然不想當全性掌門,想摒棄現在的道路,但這些說不定皆不會成爲前進的阻礙。
如若自己來日性情大變。
那必然是有性情大變的理由,知道發生時不後悔,那現在也就不會掛念。
正此時。數道人影自不遠處走來。
李慕玄轉目看去,只見都是些身有殘疾的普通人。
比如缺了兩隻耳朵,瞎了一隻眼睛,腿被折斷成跛子,這些人看上去最大的,也不過才二十出頭的樣子。
兩隻手上滿是厚厚的老繭。
顯然經常做活。
“住持!”
臨到近處,跛子男人恭敬的喊了一聲,低頭怯生生的看了眼李慕玄幾人。
這時,空明笑着道:“你們手上的活都做完了?”
“做好了!”
談到活計,跛子男人明顯自信了許多,言道:“這次我們幾個還做了新樣式,工藝比之前要複雜不少,但也更精緻,更漂亮,您賣起來應該也容易些。”
“勞你們費心了。”
“您那的話,沒有住持您的話,我們這羣人早就餓死了。”
跛子男臉上露出感激之色。
“老衲沒做什麼。”
空明搖頭道:“是伱們自己的勞動養活了自己,老衲也託你們的福。”
“賺了不少銀錢來修葺寺廟。”
聽到這話,跛子男人依舊一臉感激,但深知住持性子的他也沒說什麼,轉目看向李慕玄等人,猶豫一會後壯着膽子道:“住持他是位高僧!也是個好人!”
“嗯,貧道明白。”
李慕玄點頭。
見狀,跛子男人面露喜意,接着朝空明告辭一聲後便離開。
怕自己等人在這打擾住持跟客人談話。
而就在他們走後。
陸瑾率先按捺不住,問道:“大師,這就是你口中的工匠?”
“他們身體怎麼都.不健全。”
此話一出。
衆人目光紛紛匯聚到空明身上。
空明聞言,則是搖頭嘆道:“他們的身世說來也悽慘。”
“有的是天生殘疾,剛出生沒多久就被父母遺棄,然後被老衲師兄撿回寺內,還有的則是被拐子給拐了賣不出去,故意弄成殘疾博人同情。”
“以前寺內有大金主時,平日裡只是讓他們做點掃地擦桌的雜活。”
“但現在寺廟香火不濟。”
“況且,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若哪日老衲沒了,西林寺也荒廢了,他們這羣人總不能閉目等死吧?所以老衲就請人教了他們一點手藝。”
“這樣將來他們就算離開了寺廟,也不至於餓死。”
“至於修繕寺廟。”
“一來是讓他們住的地方好些,二就是翻新一下引香客來此。”
話音落下。
衆人眼中露出幾分敬意。
雖然說正派修行者行走江湖,鋤強扶弱的有很多,但大多都是給筆錢或做些善後安排,而像老和尚這種一步到位,送佛送到西的,可謂少之又少。
當然,不是說要比出個高低。
只是老和尚的做法,確實值得大夥敬佩,也確實是位大德高僧。
心念間。
陸瑾大手一揮道:“大師,修繕寺廟的錢我出了!”
“好!”
空明想都沒想直接答應。
畢竟自力更生沒錯,但有青年才俊送錢幹嘛不要?
佛法可沒教過自己矯情。
隨即,空明是越看陸瑾越順眼,甚至還在李慕玄之上,於是從袖中取出一串紅色琉璃鏈珠,言道:“這錢不能白出,老衲與小友一見如故,相逢恨晚。”
“索性便將這陪伴多年的珠子賣與你,只要四千大洋。”
“四千?”
陸瑾眉頭微微蹙起。
見狀,空明試探道:“這你要是覺得不值這價,咱們還可以.”
話音未落。
就聽陸瑾說道:“晚輩的意思是,四千大洋夠修繕寺廟嗎?”
“既然要修,就不能小家子氣。”
“.”
空明表情瞬間呆滯。
沒想到這頭肥這位英姿不凡的才俊,比自己預想的還要有錢!
意識到這點,有着豐富行商經驗的空明,眯着眼睛笑道:“加上老夫手上的,倒是勉強夠了,但不知您想出多少。”
“八千吧,好聽點。”
空明的老臉頓時笑成了菊花,這就是他西林寺苦等的有緣人啊!
上一次碰到這麼大的金主。
還是在北宋年間。
八千大洋,夠他把整座寺廟以及外面的山道都給翻新擴建一遍了!
隨即,空明從身上拿出一個銅鉢,笑道:“老衲一見少爺您,就覺得貴氣逼人,看在您與我西林寺有緣的份上,老衲決定買一送一,再送你一件至寶!”
“我要這鉢幹嘛?我又不化緣。”
陸瑾擺了擺手。
他覺得憑自己的家世、修爲、師兄,斷無可能淪落到要飯的地步。
一旁的無根生看到這一幕,卻是忍不住抽起了嘴角。
難怪說傻人有傻福!
跟之前的地攤貨不同,那串琉璃鏈珠可不是假貨。
乃是一件法寶!
雖然看不出有什麼作用,但其價值絕對超過四千大洋。
那鉢同樣如此,甚至價值只貴不低,只能說不愧是有着千年傳承的大派,雖然如今敗落了,但底蘊也比小門小戶要深厚的多,擡手就是兩件法寶送出。
當然,這也是小諸葛的善緣。
若不是善心萌發。
別說八千,就是八萬大洋,人家也不可能把門派寶物賣給你。
思索間,陸瑾在老和尚的勸說下,半推半就的接受了兩件物品,但認爲還是地攤貨的他,甩手就扔進行囊。
同時嘴裡說道:“前輩,錢我過兩天就會喊人送來。”
“另外,那些工人的傷勢,我.”
話音未落。
幾道人影突然急匆匆的跑來。
陸瑾轉頭看去,發現是一羣衣着光鮮亮麗的和尚。
而爲首之人甚至比空明還要年老,不過精神頭卻格外的好,看向空明的目光炯炯有神,一副咬牙切齒之色。
“空明!”
“阿彌陀佛,這不是道順師兄嗎?”
見到來人,空明笑道:“今日怎麼有空到師弟我這做客?”
“沒什麼。”
聞言,道順扯了扯嘴角,當然不可能明說自己是過來搶人的。
於是,他褶皺的臉上擠出笑意道:“就是聽我那不成器的徒兒說,有貴客來到廬山,所以特地帶門人前來一見,以盡地主之誼。”
說完。
道順目光看向李慕玄等人。
雙手合十道:“南無阿彌陀佛,不知哪位是小仙人。”
“還請出來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