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時近黃昏,戰事結束,那些在戰技上遜人一籌的北商團偵察團被一路絞殺,忠勇的士兵們幾乎沒有投降的,而是用自己的軀體標出一段清晰的逃離路線,五百多人活下來的不到十個。斯比亞的士兵們三兩一組,擡着簡易擔架在死人堆裡尋找着,卻沒找到多少值得救治的人。

此時,這些帶着驕傲和榮譽犧牲的人正被他們的對手收殮。

天邊的雲霞連成了片,那充盈在眼簾裡的豔紅,不知道是被殘陽照射而成,還是被大地上的鮮血染就。廣闊的原野上晚風徐徐,吹散了瀰漫在空氣中的血腥味,一座臨時營地突兀的豎立着。零散的馬匹聽到軍號聲,遠遠的奔跑過來,卻又察覺那營地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風格,它們疑惑了,匯聚成羣在營地外繞着圈,既不願進門,也不想離開。

亂哄哄的馬蹄聲在營外飄搖,到天色剛剛擦黑的時候,其中又混進一組遠道而來的蹄聲。因爲這組蹄聲響得很有規律,所以就從雜亂中脫穎而出,讓人可以輕易的辨別。不一會,營地裡分出一隊騎士迎了上去。雙方的旗幟遠距離一陣搖晃,就算是識別了彼此的身份。

“停止前進!整理軍容!”從營地裡出來的馬隊來了個急停,帶隊軍官拉馬橫奔,急匆匆的把自己放到隊首,向着接近的馬隊大喊:“報告各位長官——我們是裡瓦特遣軍第九聯隊巡邏營!今天下午在此無名原野殲滅敵軍偵察團。全殲對方五百餘人!已方傷亡不到一百!”

在減速靠近的馬隊裡起碼有三個准將,其中一個是騎兵們熟悉的特遣軍指揮官羅曼,他哈哈大笑着揮舞起鑲着銀絲的馬鞭:“知道了,小夥子們幹得不錯!”

“謝謝長官!”聽到誇獎,巡邏營的人在馬背上坐的筆直,胸膛高挺差點把皮甲撐破。

“兩位,”羅曼准將轉頭,笑咪咪的對他身邊的人說,“我們裡瓦特遣軍以前沒見過世面,更沒打過什麼惡戰,一直就在這裡扮馬賊,但這次的表現還算搶眼吧?比老部隊怎麼樣?”

“我是聯絡官,並不精通戰術。”一位年輕的准將回答,“閣下可以問問行家。”

巡邏營這些初出茅廬的戰士,誰不希望自己的能力可以獲得長官的肯定?在聽了這句語氣平淡的推託話之後,他們齊刷刷的把目光放到另一名准將身上。

果然,羅曼准將跟着向另一名准將發問:“察臺准將,以你公正的訓練營標準,覺得他們的表現如何?”

“都是合格的新兵,他們的作戰能力比裡瓦近衛軍強一些,但要跟老部隊比的話還差得很遠。”察臺准將的回答很直白,“我對特遣軍的普通戰鬥能力大致瞭解,但你安排的偷襲和包抄什麼時候上演?我們時間很有限,等着評估部隊的全面戰鬥力。”

“果然是訓練將領,眼光真是太苛刻了!”羅曼准將的回答也不客氣,“明天天亮以前,第七聯隊的後衛營就會偷襲敵軍的另一支偵察兵。你的副官跟着後衛營,應該能做出合理的評估——如果要趕上明天午夜的包抄合圍,那我們得馬上啓程才行。”

“那就走吧!”察臺對這種緊密的安排很適應,只是點了下頭就要轉身。

“報告長官!”巡邏營的軍官這纔想起自己還有事情沒彙報,趕緊趨馬上前,在長官耳畔一陣低語。

揮手讓軍官離開後,羅曼才轉頭看着聯絡部的准將說,“你要的人就在幾裡外的小裂谷裡,看樣子是想趁夜逃跑,要怎麼處理?”

“那就讓他們跑。”聯絡官轉頭對察臺解釋,“對方是尤里西斯親王的長孫,大概是上戰場歷練的。上面的意思,是覺得把他殺了、抓了都可能壞事,就當不知道有這個人最好。”

“這種身份應該不多見,我對放走他沒有異議。”察檯安排完了之後才問,“怎麼尤里西斯的長孫都能上戰場了?尤里西斯的年紀有那麼大嗎?”

“皇族嘛,數不盡風流債。”聯絡官幾乎不正眼看羅曼,但對察臺的態度卻很親切,“尤里西斯的長子是私生的,聽說是舞會中的女僕遊戲,後來等別人肚子大了才把對方娶回來,尤里西斯是個有意思的人,不計較女方的身份,硬是把這個兒子認定爲長子。沒想到這兒子長大了跟尤里西斯一個德行,才十四歲就硬上了自己的表姐……”

“我可以想像,這家的男人並不比奴隸強多少。”察臺對此的評價很樸實,“準備出發吧!”

“好的——趕緊給我們換馬!”羅曼准將對他的下屬說,“從現在起,我們就要恢復斯比亞軍人的身份了!我們的番號是斯比亞聯盟第一方面軍,你們的番號是第一方面軍第九聯隊巡邏營,我們這支軍隊直接向待城效忠!我希望你們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遵命長官!”軍人們早就接受過本部隊皇家代表的培養,自然明白自家准將在說什麼,於是整齊的迴應,“我們是斯比亞聯盟第一方面軍!只向待城效忠!只向至上效忠!!”就在三位準將分別就“待城”、“至上”兩詞以及日後的作爲做解釋和闡述的時候,在距離他們不到十里的地方,在那個小小的隱蔽裂谷裡,也有人在爲接下來要做的事情營造基礎——要讓幾個剛剛目睹大批自己人被屠殺的手下恢復正常,這是一件很複雜的事情,不但考驗人的想像力,而且還對公共關係能力有很高的要求。

幸好這兩種能力都算是一個合格貴族的基本技能,好容易,阿德勒中尉才把手下們冰冷的心組合起來,雖然還是傷痕累累,但手下們總算有個人樣,會像普通人那樣考慮問題了。

“準備一下。”阿德勒中尉悄聲對手下說,“天再黑一點,我們就走。”

“退路應該被截斷了。”副官醒來有一陣子了,他鬆開已經被自己咬破的下脣說,“長官,我們很難躲過他們。”

“恰好,我家有個老掉牙的成*人禮傳統,差不多在去年這個時候,我就被老頭子逼着完成了。”阿德勒淡淡一笑,“沒想到這種東西還能有派上用場的一天,”

“難道……”副官眼睛一亮,“大少爺的成*人禮就是在這裡做的?!”

“我還想在這裡逮只兔子什麼的交差呢!但你覺得老爺子那種人肯答應?”中尉恢復了貴族少爺的做派,“他是讓我去金沙薩走私武器!”

“走私?”圍攏在中尉身邊的人全是來自底層,都是苦哈哈的大頭兵,循規蹈矩的很,哪裡知道顯赫家族的悠久傳統,乍一聽到這種內容頓時一個個的目瞪口呆,“走私武器?”

“是啊,走私武器。我曾經好幾次經過這裡,不但知道兩條小道,還順手放了些東西在路上。你也知道,那老爺子一向對我不滿,我要是一不小心犯了家規,他必然會大義滅親的,那時候我就要被逼跑路……”阿德勒輕描淡寫的說,“咱們現在這幾個人,充其量也就是一個小走私團伙,正好可以利用上這些東西。”

“太好了!”副官重重的點了下頭,“要做就做全套,我們不如輕身上路!”

“好,每人只帶一弓一刀,盔甲什麼的都留下!”阿德勒拍拍副官的肩,“就由你負責。”

副官立即開始工作,士兵們有意無意的圍在他身邊,悄悄打探着中尉的家世。後者顯然知道這種事,也明白士兵們現在需要一種精神上的支撐,於是中尉在副官以目光詢問時點了頭。接下來,士兵們終於知道這個跟自己一起上陣的中尉,居然是尤里西斯親王的長孫!才十七歲!他嘴巴里的“老爺子”是親王的長子,其實才三十多歲,是領着三個精銳軍團的中將!

無論從什麼角度觀察,大夥兒的信心都在飆升。

臨近午夜,雲低星暗,一行人在阿德勒中尉的帶領下,牽着包住了四蹄的戰馬,偷偷摸摸的潛出了裂谷。在並不太高的植被掩蓋下,這一段路走的很是驚心動魄,八個人身上全被鋒利的野草割得鮮血淋漓不說,還得時刻留心敵人的遊騎,但在光線黯淡又有風的夜裡,這談何容易?

起初,士兵們還擔心中尉忍受不住這種無窮無盡的痛苦,但情況卻出乎他們的意料。中尉堅持走在隊首,對於那些不可避免的苦頭,他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甚至還表現的很優秀——他就像是一隻機敏的狐狸,微微蜷曲着身體,腳步輕快,觀察仔細,帶領大家繞過了好幾處死路和敵方的巡查哨。

如果說在之前,中尉的權威僅僅來自於軍團的任命和顯赫身世的話,那麼在這個時候,中尉已經憑藉他的本事贏得了大家的尊敬和服從。

副官很清楚親王家的長子教育方式,長子降生下來不可能在父母身邊待,而是被變換身份丟到其它帝國的末流寄宿學校,配一男一女兩名導師充當養父母。六歲加禮儀導師,八歲接受家庭教育,十四歲要通過騎士認證才能回家!凡是在此過程中出現問題的人,都絕不會被家庭承認爲長子……所以阿德勒中尉被親王丟到戰場上,恰恰證明他的能力不成問題!

走了大概十五里,九個人有驚無險地摸到原野邊緣,阿德勒中尉帶領大家走進一條幹枯的河道,周圍的枯草比較茂密,有的地段甚至完全遮蓋住頭頂。七彎八拐的又向前拱了幾裡地,中尉終於在一塊橫亙的巨石前停下,讓大家上馬。

“這是乾枯的古河道,岔路極多,敵人就是發現我們也別想追上。”他說,“都跟緊我走!”

“我來斷後。”副官很貼心地來了一句,“大家都要注意前後,互相照顧。”

中尉選的路徑很詭異,也真的充滿了走私販子的風格。明明通道寬大,他卻小心翼翼地前進,而在某些看起來很險惡狹窄的地方,他卻用極快的速度通過。跟在後面的人誰也不敢掉以輕心,生怕一個不注意就失去同伴的方向,都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手腳並用努力跟上……誰都知道,離敵軍遠一點,自己就更安全一點。

馬匹累了、倒了,人困了、乏了,在當天夜裡,有限的食水也消耗殆盡。但中尉並不在意這一切,反面讓大家丟棄武備隻身趕路。到天色再次微微發亮時,阿德勒中尉帶領大家進了一處連綿的森林,與之前不一樣,他的神態輕鬆了不少。

大家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緣故,因爲這裡有一個走私販的密營,中尉帶着他們直接進入,不但在營地取得一切必須的補給,而且還獲知了周圍幾十裡的確切情報。

副官從這些走私販子們的恭謹態度推測,中尉大概就是他們的老闆。

“這裡,距離敵軍有足足百多裡地,他們不可能再追上我們。”阿德勒中尉搞來一張地圖,跟衆人交代說,“我們吃了飯之後走水路,繞過軍團去第二線。”

“爲什麼不直接去軍團呢?”副官問出了大家的心裡話。

“軍團嗎?”阿德勒中尉苦笑着反問副官,“我們的偵察團是軍團裡機動能力最強的部隊,敵軍大張旗鼓的絞殺偵察團,這背後難道沒有更深的安排?清剿了這些能傳送消息的耳目,大概就是爲了他們的真實目標——恐怕軍團的處境不太妙。”

“那我們不是更應該去提醒軍團嗎?”有個毛躁的傢伙說。

“傻子,你是真傻啊!”阿德勒中尉拍拍對方的頭,“偵察團一天兩夜沒有聯繫軍團,對指揮官來說這就是最充足的警報了。現在我擔心的是軍團被圍,無法把情報送至大後方。所以,我們必須從更高的角度考慮問題,確定什麼纔是目前最緊要的任務。”

“我同意中尉的想法。”副官畢竟不是隻知道砍殺的大頭兵,“但怎麼安排?”

“我的走私線直通坦西,只要你們拿着我的信物,這一路上都會有嚮導給帶路,一站一站下去,應該很快就能上商路。”

“你的經驗豐富,所以商團總部要由你親自去。”阿德勒中尉先安排了副官,然後纔對其他士兵說,“沿途還有很多關卡和部隊駐地,這些也可能是敵軍的襲擊目標!所以你們要分頭前往我選定的地方,把我寫的信箋交給當地指揮官。記住,一定要面呈指揮官!”

“是的長官!”副官問,“但是您呢?”

“我讀過上次大戰的戰史記載,這附近應該有烽火臺,不知現在還能不能用。”阿德勒輕描淡寫地說,“至少要給大後方一個最初的預警。”

副官一愣,“可烽火臺不是在……”

“我也不願意去爬山,但你們知道地方帝國的高級別口令嗎?遇到被佔領的烽火臺,你們能攻下來嗎?別逗了。”中尉毫不在意地呸了一口,“烽火能傳遞的資訊很少,後面的事情還得看你們!說不定我還有後續的情報,你們要堅守在走私路線上,確保通訊順暢。”

“明白!”副官知道自己跟去只能成爲大少爺的累贅,於是鄭重其事地向他行了個軍禮,“我們這就出發,請長官多加小心!”

“完事兒後都在總部等着我。到時候,我帶你們上會所開葷去啊!”

中尉的語調雖然帶着公子哥的流裡流氣,但落在其他人耳中卻顯得悲壯和決絕。哪怕是想像力最貧乏的人也知道,在這種情況下點烽火是件多艱難和危險的事——敵人顯然會控制一段烽火線路,想盡快點火的話,必須有膽有謀外加不要命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