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直到多年以後,聖都城許多垂垂老矣的居民還依然記得皇帝陛下當時縱馬出城的情景,並由衷的期盼着在不久的將來能再次領略科恩陛下的絕世風采。因爲自從那一天起,科恩*凱達,這個擁有黑色眼睛、黑色長髮的君主,再也沒有公開出現在聖都。

不過在當時,包括帝國核心大臣們在內、並沒有人能預料到事態的發展,在絕大多數的人的印象裡,皇帝陛下是一個性格豪邁、感情外放的年輕人。在皇城縱馬也不過是一時興起,或者是因爲什麼煩心事需要發泄一下,不會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因爲陛下的速度雖然快,但卻沒撞到任何行人。而且,傳說陛下的坐騎是一匹了不得的夢魘,而且已經在戰爭中覺醒過來,每當發怒的時候,它的威勢可以與巨龍相提並論,渾身上下還會燃燒起詭異的火焰,這種不知來歷的火焰可以融化最堅硬的盔甲,也可以冰凍最銳利的兵刃……可在陛下出城的時候,夢魘沒有一點發怒的跡象。

在國民的角度,高高在上的皇帝是凝聚帝國的核心,是供大家敬仰和效忠的,即便是科恩陛下一路狂奔而過踩死數百人,對皇帝的地位也造不成多大的影響。至於皇帝本人的酸甜苦辣,他們不可能瞭解、也不需要了解、更沒有誰能幫得上忙。

科恩目前所處的狀態,就是一種幾乎令人絕望的孤立無援。激憤之下,這一衝就不知道衝了幾天,反正停下來之後發現自己正在一處荒野之中,身邊的景物陌生得很。

在任何一個帝國,皇權正統與非正統之間的爭論一旦引發,無論勝敗如何,必然是牽連甚廣的血雨腥風,皇帝察覺卻引而不發,無疑是埋下天大的禍端。但科恩面臨的對手,卻令他無法去正面處理這件事,無論砍了誰的腦袋,到最後痛不欲生的都是他自己……但這一點,卻不是最令科恩鬱悶的。他天生喜歡自由自在,皇帝這位置雖然尊貴,卻沒有被他看在眼裡。

一直以來,科恩承擔起振興斯比亞的重任,這麼些日子埋頭苦幹,還差點搭上自己的小命,爲得不過是報恩和對朋友親人的責任。在科恩心目中,夏麥家族和凱達家族與其他皇族貴族不一樣,值得自己這樣做。他並不是一廂情願的以爲這兩個家族行事全都光明磊落,但至少,他們不會把算盤打到至親之人的頭上。但是這個日漸深刻的印象,在事實面前被輕易瓦解了。身爲一個強硬的領軍人物,科恩並不在乎前途有多艱難,但他卻很厭惡身後的人對自己有所隱瞞。今天這件事,恰好是讓自己知道了,那麼,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呢,還會有多少隱瞞?他們隱瞞的這些事情,無形中會讓自己產生多少錯誤的判斷?又會導致多少人白白犧牲?

事情敗露了,他們可以光明正大的說是爲了帝國好,可這一切後果,卻是要帝國的軍隊好百姓去承擔!誰給他們的權利去踐踏生命?無論是誰,如果造成生命的消亡,必是大罪!

在曠野中,科恩舉起自己的雙手昂天長嘯——這是一雙沾滿的鮮血的手,以前,自己可以用大義殺賊來詮釋,這連綿相繞的鮮紅無疑是瑕不掩瑜的功績,但現在,科恩根本說不清手上的鮮血有多少是屬於無辜者的,這是恥辱之印,沁入皮肉、深及靈魂、再也洗刷不掉!

自己所做的一切,還有什麼意義?斯比亞帝國強大了又能怎麼樣?不過是換了一批齷齪的當家人而已,皇族、貴族,他們永遠不會改變!

“老子撂挑子不幹了,誰想做誰做去。”科恩之前跟維素親王和院長說的話並不是戲言。沒有什麼恩情要用自己的全部去報答,斯比亞帝國如今的局面,無論誰的恩情,科恩自覺都還夠了。管得了今天、管不了每天;能救人活命,但架不住他自己尋死!

想到這裡,不禁埋怨起比自己更早撂挑子的某人,有朝一日定要叫這廝好看,不管什麼時候復活,先得打個半死再說……但不過這麼說起來,自己所做的事情並不是全無價值,至少,自己還能令身邊的人得益,是啊,復活這檔子事可不能耽誤。

科恩悵然放下手,望着淡染暮色的天空,身心上的疲憊同時襲來。蒼茫大地就在身下,卻又迷失目標。昏昏然,科恩叫過旁邊吃草的小烏鴉,倒躺在它的背上,用風帽遮住頭臉,隨便找個方面前進。

到天色漸暗時,遠方出現一點細微的光亮,科恩還以爲是個鎮子,誰知道走近一看,卻發現是一堆二十多臂高的黑色石塊。捏着一塊石頭想了半天,才明白這是在荒蕪海岸大戰時,部隊摧毀的兩座黑曜石魔像之一,那尊還看得出大致模樣的安置在與魔屬聯盟接壤的邊境,這應該是另一尊碎得很徹底的,被自己下令放在神魔分界線上。

莫非自己一路渾渾噩噩,竟然跑到神魔分界線上來了?科恩回頭打量一下正狂吃野草的小烏鴉,嘴裡數落說:“沒看出來,你還很能跑嘛,早知道就應該讓你去磨麪粉去!”面對強權,小烏鴉打個響鼻,頭一轉,舌頭卷向另一叢細嫩草葉,連正眼也沒給一個。科恩正要發作,清冷夜風送來幾聲輕笑。

“怎麼?斯比亞皇帝沿路毀了三片森林、拆了六座大橋,就是爲了開個磨坊?”一個身穿純色白裙的身影,姿態萬千的從石堆後面轉了出來:“不過呢,說不定你磨出的麪粉別有風味,那也是一件幸運的事情吧。”

人性是很複雜的,單獨一人的時候,或者能把一件事情、某種情緒暫時擱置,但如果身邊多出一個人來,情況會變得更復雜、甚至是不可收拾……更別說現在出現的,是光明神族的長公主,這位大人不用說話,僅憑身上的頭銜就能攪起一場風波。

“本少爺心情很差,今天沒空理你!”科恩斜眼看了長公主一眼:“還有,我只說一次,我不是什麼皇帝!”

“嗯,讓我來猜一下,你大概是知道了那個挽救你生命的魔法,從裡面明白了很多事情,”長公主並不在意科恩的語氣,雖然那語氣早就夠他掉腦袋了:“哦,不是說科恩*凱達頂天立地嗎?怎麼,難道就被一個血統折磨成這個模樣了?”

“少說風涼話,猜什麼猜,大陸皇族的一舉一動不都在你們視野之內嗎?”長公主不說這個還好,一觸及到這個問題,科恩心中的怨氣就有點止不住了:“去***血統!”

“誠然,光明神族治下有很多皇族,但神族不會屈尊降貴的去監視他們,打個比方吧,”亭亭玉立的長公主丟給科恩一個白眼:“科恩*凱達,你會花一天的時間去監視一隻螞蟻嗎?”

“你把我比喻成螞蟻!”科恩早就憋不住了,手一伸,黑鐵長刀霍然在握。

“我可沒有把你比作螞蟻,就算是要比喻,也要考慮到你的身份,”看到科恩的樣子,長公主掩嘴一笑:“你呢,應該是一隻特殊的螞蟻……”一聲呼嘯,刀如電閃一般,平坦的地面被澎湃的鬥氣炸出一個長達十來臂的大裂縫。

“這一刀,對我來說連閃避的必要都沒有,其實,這一刀應該落在某些隱瞞事實的人身上吧?”一聲嘆息之後,長公主的聲音在科恩背後響起:“是維素親王呢?還是提夫*羅倫佐?如果斯比亞皇帝下不了手,我可以叫人代勞——你不用這樣看着我,幫個小忙而已,責無旁貸嘛——這一刀缺了一點英氣,是不是應該落在繼承夏麥家族血統的人身上?”

“我說過,”科恩瞪着長公主:“不要再叫我皇帝!”

“你可不能偏心,行皇者之道、要一視同仁。想來,這一路上叫你皇帝的人少說也有上萬,怎麼沒見你拔刀相向?”長公主微微一笑,神色戲虐:“怎麼,對身邊的人下不了手,所以才挑個不怎麼熟悉的?比如我這樣的。”

“你管得也太多了!”科恩握刀的手微微抖動,顯然是氣憤到極點。

人在憤怒時,很少有條件把事情考慮周全,但事後卻會後悔。要認真追述起來,科恩*凱達畢竟是凱達家的一員,生育、養育的恩情,不是說還完就能還完的,僅僅這一點,就能完全束縛科恩。

“你顧慮得太多了!”長公主的目光中的鄙視,沒有任何掩飾:“好歹你也是百戰浴血、威望甚重的君主,居然連手下幾個蠢蟲都收拾不了,凱達家的人你下不去手還情有可原,其他人算怎麼回事?不要對我說你心軟,從第一眼見到你,我就知道你不是心軟的人!而且對人類來說,沒有心軟,只有懦弱!”“我活着是爲感受生命的精彩,不是聽別人給我上課的,”科恩刀尖垂地,目光下移,一心二用,導致說出的話一塌糊塗:“那天看到長公主大人插花,境界高深得呱呱叫,想必大人早已明白萬物滋長的道理了……”“當!”的一聲,長公主用一柄幾近透明的短劍架住科恩的奮力攻擊,嘴角邊溢出一絲冷笑:“這裡沒有長公主,就你和我,你也不用擔心我會事後報復,想打就要放開手腳!”“不勝感激!”嘴上說着話,科恩已經連續攻出十二刀,光華燦爛的鬥氣在夜裡綻放開來,數十里之內都能察覺——好在這裡是一處沒有開發的荒野,不會嚇着居民。

神態淡然的長公主不避不讓,手持短刃一一接下,先前幾次刀劍猛力相擊還會繽射火星,但之後,雖然科恩的力量越加猛烈,卻連一點金屬撞擊的聲音都沒有了。幽藍星光中,科恩的黑衣、長公主的白衣在翻轉着,冷冽的亮光偶爾閃現,相伴的只是夏蟲吟鳴……如同是用記憶水晶放出的遠古戰鬥畫面,雖然過程不乏精彩住處,但氣氛卻令人極度壓抑。

科恩一刀刀揮出,卻聽不到聲音、感覺不到力道反振,就如同全部劈在空處……長公主刻意營造的這種氣氛,壓抑的不止是人的情緒,而是整個身心。

就在科恩的忍耐力到達極限的那個瞬間,一直處於防守的長公主換了狀態,雖然本尊巋然不動,但化出無數相互重疊的分身——千百個姿態不同的幻影各自閃了一閃,在科恩發紅的眼瞳中凝固成一個長公主飄然飛躍的全過程,每一個都是那麼真切,美得讓人忘了生死。

接着,變化萬千的指影,如蘭花般拂過科恩的身體。

穿刺的痛、撕裂的痛、震動的痛、牽引的痛聯袂而至,浪涌般的覆蓋過來,沖刷着科恩全部感官!身體每一寸皮膚、每一塊肌肉、每一根骨頭都在瘋狂的嘶叫!

“面對挑釁不管不顧,你在不久的將來就是這個下場,或者會比這個痛苦百倍。”雖然科恩全身上下都失去了感覺,但這個聲音依然毫無阻礙的傳到他的意識中,並且一聲聲的轟然迴響:“誰做的事,就應該由誰去承擔,你以爲憑你一個人就扛得起嗎?”

視力逐漸恢復,科恩視野中出現一隻白皙的手掌,上面流轉縈繞的光絲抖出點點如塵埃般細小的顆粒,飛舞着附着在自己的身體上,無人能挽回的傷勢正在奇蹟的痊癒……

“你打了我的臉,”科恩說出的第一句話,意味着他又生龍活虎了:“這下結仇了。”

“你很會投機,斯比亞皇帝,”長公主看看科恩,兩人的眼睛從來沒有如此的接近過:“不過,你就那麼肯定我不會殺了你嗎?

打了你的屁股,這事傳出去吃虧的可是我,身爲神族,這種事情是不能被容忍的。“”即便是我出去說,也要有人肯信才行,“科恩注視着長公主的眼睛:”哦,原來你不喜歡我嗎?這就奇怪了,自從第一次見面你已經對我青睞不已,處處照顧,這到底是爲什麼?“

能這麼說話,就證明斯比亞皇帝的心態平和很多了。

“不要去探詢女士的秘密,”長公主收回手:“你還比較虛弱,坐下吧。”

“你這不是欺負老實人嗎?”科恩把散落一地的零碎收攏,又把刀鞘插在地上,依靠着坐了,翻出酒袋來灌了一口。

“問你個問題,”長公主依舊站着,聲音溫柔了很多:“你是皇帝,你認爲一個帝國,或者是人類,強盛的最根本的原因是什麼?”

“如果我回答出來了,”科恩沒好氣的看了她一眼:“有什麼好處嗎?”

“雖然是混帳話,但你的答案總算沾到一點邊,”長公主點了點頭:“沒錯,帝國乃至人類強盛的根本原因,就在於有沒有好處。歸根到底,這種動力就是慾望。”“是啊,我從小就想有個很大規模的後宮……”

“身爲最強大帝國的皇帝,你的慾望真是簡樸到催人淚下,”長公主淡淡一笑,只對科恩稍加諷刺,隨即正色說:“你有慾望,凱達家族有慾望,夏麥家族也有。或許是財富、權勢、性這類被稱爲庸俗的追求;又或者是平靜的生活、家人的平安之類與世無爭的願望……本質上沒有什麼不同,都是慾望。高雅與庸俗,只是引申自每個人不同的立場而已。”“好亮!好亮!”科恩做了個擋眼的姿勢,誇張的叫:“我的眼睛!”

“既然你有慾望,爲什麼對別人的慾望如此忿忿?爲什麼難以接受這個現實?”長公主對科恩的無賴行爲視若無睹:“你一開始就明白凱達家、夏麥家的底細,你在欺騙自己嗎?不太象。或者,這其實是你給自己留下的一個抽身離開的理由?你如此憤怒,只是因爲這個意外事件過早被揭示,打亂了你的佈置吧?”

“抽身離開?”科恩竭力保持心跳速度,面不改色的回答:“我離得開嗎?”

“不得不承認,你是一個特殊的人類,其他人會給自己留後路,但不會做得這麼絕。”長公主深深的盯了科恩一眼:“權力之爭,動輒抄家滅族,你居然敢後退避讓……難道斯比亞的皇帝,真的有怎麼難當嗎?難道光明神族,真的把你逼迫到這一步了嗎?

如果是這樣,我只能說你太天真,因爲你敢在這個位置上後退一步,我就會親手要了你的命!“”這句話的感覺……“科恩心頭狂跳,面上張口結舌:”真是久違了啊!“

“我也久違了,這話我並不是只對你一個人說過,”長公主冷哼一聲:“你以爲夏麥家族憑什麼從一個附庸貴族爬起來的?那個開國君主,與你相比可是差遠了。”“這個……逝者已逝,就不用翻老賬了吧?”科恩嘿嘿賠笑,雖然對夏麥家族的好感下降,但還沒有到消失的地步。

“不是感覺忿忿不平嗎?怎麼現在突然謙和起來了?”

“一件事歸一件事,人家又沒得罪我。”科恩懶洋洋的回答:“不過,你爲什麼就一定要幫我?這件事情我非常的疑惑,本質上這個皇帝誰來當都一眼,因爲眼下的斯比亞沒有那個個帝國敢惹……那麼,爲什麼?對你來說,我究竟爲什麼重要?”

“想得太多,對你可不好,”長公主看了科恩一眼,告誡說:“是非只因強出頭。”

“是嗎?”科恩目光閃爍,一副得知驚天秘聞的表情。

“你猜不到的,別費心了。”長公主淡淡的笑。

“不行,你一定要給我一個答案,”科恩堅決的說:“哪怕是敷衍也可以!”

“不務正業,你不覺得你現在有很多事情要辦嗎?”長公主搖了搖頭:“在這件事情裡,你被隱瞞,所以你很生氣。但是你想過沒有,或者還有那麼一個人,內心要比你痛苦得多。”科恩呆了一呆。整個人從地面彈起,怔怔的望着長公主。

“拋卻其他不說,你那位第一皇妃對你的感情是真的吧?”長公主擡起頭來,用嘆息般的目光看着悠遠的星空,輕柔的話語中,有那麼一種淡淡的惆悵:“你有沒有想過,一名女子,將這件事情默默的藏着,是怎麼的一種心境?每日面對愛人,卻不能敞開心扉,一生的幸福都因爲這件事情而咫尺天涯,與她每時每刻受到的煎熬相比,你的痛苦又算得了什麼?”

“你心裡責備過她嗎?暗地曾懷疑過她嗎?或者有那麼一個時候,曾想放棄過她嗎?”長公主寂寥、悽婉的目光掃過科恩,輕輕的走來,與他擦肩而過,只把這一句話留在夜空中:“這一切……難道她心裡不明白嗎?國仇家恨,萬般苦楚,誰又與她分擔過一分一毫?”

她的身影逐漸變淡,三步過後,已消失無蹤。

曠野上,只餘下科恩一人在低頭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