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透過幾許薄雲,淡淡的銀色月光照射下來,均勻的撒在輕微翻涌的海浪上,撒在寂靜航行的龐大艦隊上,也撒在無數飄揚的斯比亞帝國旗幟上,海風不疾不徐,穩健的推動着風帆,讓這支由四十多艘各型戰艦和運輸船組成的艦隊以一個合適的速度駛向神屬聯盟的領海。

這是完成使命歸航的斯比亞艦隊,艦隊不但運載着一支近衛軍部隊,還滿載各類珍稀財物與來自威爾斯和坎普的高級戰俘,最重要的是,尊貴的皇帝陛下也隨艦隊返航斯比亞——國相大人一再催促陛下歸國,甚至派出一隊貼身近衛來“接”,科恩陛下這才收拾心情回家。

“啊!做完了令人心煩的政務,總算可以好好的喝一杯了。”看着紅色的酒液沒入杯中,科恩陛下長長的嘆了口氣,搖頭晃腦的說:“真是,什麼時候喝酒也沒現在這麼舒服啊!”

“這麼說來,我以前所斟的無數杯酒,味道都很差?”正在倒酒的白影擡起眼,看了看自己的皇帝,“你這樣說法,是不是太沒良心了一點。”

“怎麼能說我沒良心呢!我是在稱讚你啊!稱讚你今晚的酒特別香醇,這難道有錯嗎?”科恩嘿嘿一笑,“我說白影啊!沒想到你也很在意別人的看法嘛!”

“我並不在意人類對我的看法,我只是在爭取一個公正的待遇而已。”白影捧起酒壺,平淡的說:“不過,酒這樣的東西還是少喝點好,免得頭腦發昏,又做出什麼不冷靜的決定。高高在上的皇帝可能不知道,最近貴族的日子可是不好過呢!好多人都找親王哭訴去了。”

“最近的貴族,那就是威爾斯和坎普的貴族吧?”科恩抿了一口酒,“他們哭訴些什麼?向親王哭訴的事情,你白影小姐怎麼會知道呢?”

“親王的辦公地點不就在你的隔壁嗎?那些哭訴難道皇帝陛下聽不到?”白影沒好氣的白了科恩一眼,“而且,我很不滿意皇帝你的一個命令,非常非常不滿意,而且要違反。”

“這麼激烈的反應,在冷淡的白影小姐身上很少見啊!那麼說來聽聽看,你準備違反哪一條吧!”科恩微笑着回答,“朕要衡量一下,是改變你的想法簡單一些呢!還是更改法令來得方便一點,我總不能把我可愛的白影的名字劃到罪犯那一欄裡去啊!”

“就是關於不允許任何人囤積黃金的法令。”白影很直白的告訴科恩,“身爲龍族,我不但囤積黃金,還囤積一切我喜歡的東西,這是天性,任何人類都無法使龍族改變的天性。”

“你的意思是說,你已經囤積了很多是嗎?”科恩楞了一下,“你一條龍,似乎也囤積不了多少吧!加上各類寶石之類,也不過就是一個人類富豪的規模吧?”

“是沒有多少,一點點而已。”白影淡淡的回答,“對於一個龍族來說。”

“所以那些鹵莽的傢伙纔去屠龍吧?因爲龍的巢穴裡一定有大量的財寶。”科恩把杯子伸出去,示意白影再倒酒,“不如白影你改改自己的愛好,囤積別的好了……例如說,另一條船上有好多漂亮的男孩,你可以囤積他們嘛!想要的話就拿去,不用給我面子。”

艙外,本來就平緩的海風漸漸止息,艦隊航行的速度也慢了下來,在靠近一艘中型運輸艦船身的海面上,這時候無聲無息的冒出一個人頭來,接着是第二個,第三個。這些從海面下鑽出的人相互打着手勢交流,並用特殊的工具吸附在船身上,慢慢的向上爬行着,他們身穿的衣服,顏色就和船身顏色一模一樣,所以在其他的艦隻上觀察,根本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而這艘運輸艦,正是關押兩特別行省廢皇族成員的臨時囚船。

“我想國民們會很奇怪,爲什麼好好的黃金白銀不用,卻要用紙來買賣東西,貴族們也不會高興。”船艙裡,白影與科恩的話題已經從黃金的囤積轉移到黃金的流通上,“最後,我也很奇怪,你下令不使用黃金白銀作爲貨幣,又準備把這些東西用到什麼地方去?除了做爲貨幣,這些東西就只能用來製作首飾了吧?身爲皇帝,你需要那麼多首飾嗎?”

“白影啊!你以爲我下這樣的命令是爲了好玩嗎?”科恩收斂起臉上的笑容,“這是一項很重要的決定,只要我們實行得當,斯比亞的國力能在短期內得到進一步的增強。”

“斯比亞國力的增強,就因爲命令國民們都用紙買東西嗎?”白影這時流露出的眼神,就是看待一個白癡的眼神,“可能是因爲我太笨了不明白,我的皇帝,請爲我解惑。如果你能說服我,我就把自己囤積的閃亮的東西借給你使用。”

“爲什麼是借,而不是獻給我呢?”科恩昂望着白影,彷彿很有把握說服她。

“因爲這些財寶就是我的生命,我不會把我的生命獻給皇帝。”白影認真的回答說:“我的生命,是我自己的,只服從於我自己的意識。”

“我明白了,你其實是在暗示我,最好能俘獲你的意識。”科恩哈哈一笑,“好吧!我來爲你解釋,其實這件事情的原因還算簡單,只是一般人想不到這個方面去而已。”

“一個帝國,日常流通的黃金白銀是多少?我還沒得到一個準確的數字,但這個數字一定很龐大。而且,現在我手裡有三個帝國的土地和國民,三個帝國的貴族和市場,當中有多少黃金白銀在流通?這是多大的一筆財富?”科恩站起身來,走到白影面前,“而這筆財富起到了什麼作用?因爲本身的開採非常困難,存在數量有限,所以才被認爲有價值,才被作爲貨幣使用。但除了被無數人捏在手裡,放進口袋和地窖,它們其實沒起到什麼作用。”

“安定民心,至少做到這點。”白影說:“也可以讓我高興。”

“但紙幣也可以做到這一點,只要皇帝和帝國成功的建立起一種信任,貨幣的價值就可以得到保證,這是整件事情的關鍵之處。”科恩回答說:“就算國民有抗拒心理,我也可以緩步實行,但至少可以做到用紙幣取代一半數量的流通貴金屬。整整三個帝國一半的流通貴金屬啊!多麼吸引人的財富。”

“這樣說起來,在整個帝國範圍內,都要實行這種制度?我還以爲只是在威爾斯和坎普實行。”對皇帝的話,白影有點吃驚,“那麼,取代下來的黃金白銀,有什麼用處?”

“當然是在整個帝國實行,皇帝挾戰勝之威名實行新制度,誰敢說個不字?而取代下來的貴金屬,當然對我有大用處。”科恩壓低了聲音,“你也知道,未來斯比亞會向什麼方向發展,軍隊會是一個什麼規模,但我們現在卻受制於資源不足,無法快速發展。糧食總算得到了保證,但鐵、馬匹、布料、木材這些軍事基本物資卻開始短缺。如按常規,不知到何年何月才能建立起一支滿足帝國需求的軍隊,佔了兩個帝國,已經把我的軍隊掏空了。”

“這些跟黃金白銀有什麼關係?”白影仍沒想到。

“你也知道,黃金開採是帝國專利,任何私人開採都是死罪。而一個金礦工人在一個工作日所採的黃金,可以換回一百五十個人在一個工作日所採的精鐵,其他物資的比例更大,這,就是我必須用紙幣取代一半黃金白銀流通量的根本原因。”說到這裡,科恩的臉色變得非常鄭重,“我要用其他帝國出產的物資,來打造一支無論規模還是素質都最爲強大的軍隊,讓這些帝國自吞苦果。”

“這辦法——這辦法只能用以救急吧?”雖然有些震撼,但白影依然抓到了問題的關鍵之處,“除了開始時的貪婪,其他帝國在想明白之後,是不會賣這些東西給我們的。”

“他們會,特別是當他們聽說我用紙幣代替貴金屬之後,他們一定會賣東西給我們,因爲在他們心裡,紙幣是沒有任何價值的。”科恩冷笑着說:“因爲他們做夢都想讓斯比亞帝國陷入內亂,但他們目前在軍事上還做不到這一點,經濟會就成爲他們可以下手的唯一途徑。”

“那麼……然後呢?”白影把酒壺放在桌上。

“然後,他們就會華麗的退場。”科恩似笑非笑的看着白影,“屬於他們的時代就崩潰了。”

“你是說,當他們以爲我們的紙幣會崩潰的時候,其實我們的紙幣不會崩潰?”

“不但是這樣,而且在那個時候,連黃金都會變成廢物,只有蓋着斯比亞大印的紙幣才能買到糧食和衣服。”科恩點點頭,“三個帝國的黃金衝入其他帝國,就會變成毒藥。”

海面,攀爬在運輸囚犯的運輸艦船身上的人已經慢慢的靠近了甲板,又是一陣以手代言的交流之後,其中幾個人在甲板下固定好身體,再從身後的小包裡拿出一種長管狀器械,一端含在嘴裡,慢慢的伸出頭去。幾聲異常細微的聲音響起,早已經準備好的另外幾個人快速翻身、前竄,抱住緩緩倒下的甲板警衛——很快,這些人以同樣的方法控制了瞭望臺、船長室、尾舵、風帆。

這些來襲的神秘人物行動迅速,目標明確,十來個人控制艦隻的正常航行,另有十來個人安置好倒下的警衛之後,全部集中在通向下層船艙的通道中,等着前面的人打開門鎖。

“不好,門鎖打不開。”開鎖的人忙呼了半天,低聲對身材魁梧的領頭者說:“似乎這扇門有魔法禁制。”

“改由通道壁強行突破。”領頭者毫不遲疑的說:“通知其他人,清除全部囚犯,一個不留,得手後立即撤退!”

十多個偷襲者立即迂迴到環繞在下層艙室的通道里,拿出工具,快速的在木製艙板上刻畫出一個能讓身體強行穿過的輪廓……這種新式的斯比亞運輸艦的結構特殊,特別是通向下層艙室的通道,因爲艙室裡的貨物主要是通過船身一側的甲板門上下。但偷襲者卻能找對位置,可見他們對斯比亞艦隊的情報非常瞭解。

“那麼,你爲什麼不接受威爾斯皇帝獻出的那份資料呢?”白影與科恩的話題又有了變化,“要知道,一個人在那種時候拿出來的資料,一定是非常寶貴的,在證實了其真實性之後,對你的所謂爭霸大業也有幫助吧?”

“我之所以不接受那份資料,其實不是考慮它是不是真實可信,而是另有原因。”科恩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來,“你應該知道吧!在神魔眼中,特別是在魔族眼中,我是什麼身分。”

“我知道,是玩具。”白影回答說。

“是啊!一件玩具,人類的皇帝只是皇帝而已,我的白影啊!設身處地的想想,如果你是魔族,在三個皇帝會面的時候,應該是三個玩具會面的時候,你會放過這個難得的開心機會嗎?”科恩又冷笑着說:“威爾斯皇帝並不蠢,作戲也有一套,他在那個時候拿出這東西來,還有魔將的事先出現,我就更加肯定魔族在關注這件事,所以,那東西是碰不得的。”

“只是……可惜了那份資料了呢!”白影仍然覺得可惜,“要是得到了,會免除很多不必要的殺戮吧?”

“人類從來就不缺少殺戮,能免除這次,那麼下次呢?你沒有能力去爲人類安排好一切。”科恩嘆了口氣,“而現在,對於我來說,這個世界很現實,知道或者不知道某些事情,並不能讓我的決定和決心有所轉移,充其量只是讓我的心更亂一點而已。我的負擔已經很重,爲什麼還要去知道更多沉重的事情,所以這種秘密,反而是不要知道的好。”

“但在我看來,似乎別人難以解決的事情,到你手上都很容易。”白影回答,“只是你自己不願意去幫人做某些事情吧?”

“有這方面的原因,我總認爲即便是做了皇帝也要守本分,對於那些既不沾親,也不帶故的人,管他們做什麼?”科恩微微一笑,“那是自尋煩惱啊!”

白影是個遇事不強求的人(或者是龍),既然已經說了這話,那麼無論科恩的態度是怎樣,都是僅此一次,科恩對她笑,白影也笑着迴應。

偷襲者準備完畢,互相以手勢告之,領頭者一點頭,所有人同時發力——木製艙壁同一時間內破出十幾個洞,紛飛的木屑中,偷襲者從天而降落,足尖還沒有點到實處,每人右手就已握到一柄已出鞘的黝黑長刀,左手反持一把短小匕首,目露兇光,只待大開殺戒了!

但是,在這些偷襲者下來的那一瞬間,艙室中卻燈光大亮,幾乎照得偷襲者睜不開眼睛。但偷襲者並不是菜鳥,同時舉步前衝,向那強烈光影之中的隱約人影殺去,“砰”的一聲巨響之後,十多個偷襲者同時向後飛跌,兵器“叮叮噹噹”的掉了一地,那股反撞的力量之強,讓這些壯漢一時之間都爬不起來。

強烈的光亮逐漸柔和下來,偷襲者們這才清楚的看到艙內的一切。巨大的貨艙被木板隔成一個個小間,但裡面卻空無一人,而在艙室中心,正有一位臉若寒霜的白衣麗人正在收攏自己寬大的衣袖,在她身後的木桌邊,端坐着一位男子——黑髮,黑眼,目光冷漠,微微翹起的嘴角帶出一絲讓人心悸的冷笑。

偷襲者們無不露出茫然的目光……堂堂斯比亞皇帝,居然在關押囚犯的船艙裡,而且看樣子,他是在等着自己來!

在長久的震驚之後,以首領爲榜樣,偷襲者們紛紛掙扎着站起,卻並不是去搶那些散落在地的武器,而是非常鄭重的向科恩行斯比亞軍禮,然後雙膝跪下!

而斯比亞皇帝,卻對這些偷襲者的下跪行爲沒有任何表示。直到“咚咚咚”的腳步聲傳來,岩石帶着幾個貼身近衛出現,每位近衛手裡都提着兩名偷襲者,進來之後,一一丟在牆角。

“取下面罩。”科恩把手裡的酒杯放到桌面上。

偷襲者們沒有遲疑,立即就取下了包在頭上,只露出兩隻眼睛的面罩,把自己的真正面目暴露在斯比亞皇帝的眼前——領頭者的年紀不小,而且是科恩陛下很熟悉的一個人,從小保護科恩陛下的人,在那時,這個人的官職是暗月總督府的護衛隊長──麥澤。

“當你們奉命來接朕回去的時候,朕就知道你們心裡有鬼,當那一班文臣對朕的決定不發表反對意見的時候,朕就知道這件事情裡有古怪。”科恩陛下冷漠的目光在一張張熟悉的臉上掃過,語氣還保持着平緩,“朕一直希望你們今天晚上不會來。但,你們還是來了。”

“皇帝陛下……我們……”麥澤纔剛剛開口,科恩陛下的右手就前伸出去,手指在身前虛抓——麥澤健壯的身體頓時就向前一撲,像是被一根無形的繩子猛拖着,一路滑到科恩身前,喉嚨落入科恩陛下的手指之中。

“朕只問一次。”科恩陛下的眼神中沒有流露任何情感,連冷漠都消失了,“誰派你來的?”

雖然語調還很平緩,但麥澤的身體卻在不由自主的微微發抖,在這位老護衛心裡,彷彿是在轉眼之間,那位天真、溫和的小少爺,就變成了一位令人打心底裡恐懼的皇帝。與這樣一位皇帝相處,特別是在這樣一個距離上,他呼吸困難,他莫名的驚恐。

“國相……國相大人……”麥澤大腦幾乎無法運轉,只得按國相事先交代他的話說。在出發之前,國相大人就考慮到這事有可能失敗,所以才做了這樣的交代。

聽到心裡早已知道的答案,科恩陛下終於冷笑了出來,手一放,然後站起身來向外走,在經過岩石身邊的時候,纔好歹吩咐一句,“收監。”

“是的,長官!”岩石一個立正,回過頭看看滿艙跪着的黑衣人,在心裡悄悄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