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輕微的搖晃裡,車伕勒住繮繩,馬車在鄉間的麻石路面上慢慢停下,路邊,喬裝成農夫的護衛轉過頭來,用沉默的眼神向主人報告一切正常。之後,一位身披大氅,用風帽和麪巾將自己掩飾起來的男子步下馬車,他先打量了一下四周的地形,才向旁邊的房舍走去,一雙錚亮的高筒馬靴輕柔踩在路面上,沒有響聲。

進到門廳裡,男子才取下風帽和麪巾,露出了清秀俊俏的面目,手腳麻利的侍從接過他解下的大氅,淨手的金盆、拭面的毛巾、潤喉的飲料一樣接着一樣上來,另有侍從匍匐在地,仔細的清理馬靴上的灰塵,男子無可奈何的苦笑了一下,任由侍從們服侍。

‘不太習慣嗎?’進了大廳之後,坐在壁爐邊的主人站了起來,‘赫本公爵?’

‘還好。’斯維斯.赫本禮節性的點點頭,‘晚安,主祭大人。’

‘身爲上位者,理所當然應該享受與身分相符的待遇,貴族之所以被稱爲貴族,並不僅是貴族的付出更多一些,還有生活的優越。’主祭走到酒櫃邊,拿出水晶酒杯爲客人斟酒,‘雖然也不可避免的助長了荒淫奢侈的風氣,但對普通人來說,這種生活方式正是他們努力奮鬥的目標。各國每年的新進貴族不在少數,哪怕只能在百人的新進貴族裡讓我們篩選出一名精英,對我們的事業都是有幫助的。’

‘這點我當然明白。’斯維斯.赫本接過了酒杯,‘我一直不明白的倒是主祭大人的選擇,大人已經做到魔殿主祭的官職,爲什麼還會參與一個秘密結社?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解釋。’

‘如果是其他人問我,我會沉默,因爲保持適當的神秘感對結社首腦很有好處,但公爵閣下卻是一位不會被神秘感迷惑的人。’主祭今天的心情似乎很不錯的樣子,微笑着說:‘請坐,我的先生,我會爲你解釋這個疑問。’

‘這是一個故事,你這樣的人必定不會相信魔殿那種關於我的公開宣傳,說我出身於普通人家,不過是爲無數平民子弟編織一個夢想罷了,我們姑且把這當做是善意的宣傳好了。’賓主落坐之後,主祭看着壁爐裡的橘紅色火焰,輕抿了一口紅酒,‘我出身於突藍帝國的一個貴族家庭,家族龐大顯赫,爲了自我保護,在家族會議上,長輩們決定讓我進魔殿當見習祭司,主要原因是因爲我性格最堅韌,長了一張堅毅的臉,而那一年,我才十二歲。’

‘做一個祭司是很辛苦的,因爲魔殿與世俗是兩個世界,世俗的一切權力在這裡都要低頭,即便是有強大的財力,也找不到門路送出去,做祭司想出頭,早期全靠自己。’主祭嘆了口氣,‘在一般權貴眼裡,穿金袍的祭司是一羣可怕的自利小人,但他們不知道,越是地位低下的祭司階層,其權力鬥爭越是可怕和黑暗。學院祭司中的自殺率和他殺率是一般貴族不可想像的,我那一期兩百人,到畢業時僅剩三十二個人,天資好的、心機深的、長得俊俏的、性格強硬的、糊里糊塗的,一個個都死了。這些人,無一不是有背景的貴族子弟。’

就算已經見慣了權力鬥爭,斯維斯.赫本在聽到這樣血腥的事情時,還是感到很驚訝,這機率已經遠遠超過了激烈的戰爭。

‘熬,一直熬到從學院出來,當上一個小魔殿祭司,不靠錢財、不靠裝傻、不靠屁股,我得到了委派書。’主祭向公爵舉起酒杯,得意的晃晃,‘我新的起點,是領五名灰領祭司、五名見習祭司、一名書記祭司、二十個衛士和三萬四千九百一十六位信民。’

‘這個時候,應該可以緩一口氣了。’公爵回答,‘至少會減輕一些壓力。’

‘對一個胸無大志的人來說,壓力是少了,只要讓上面滿意、下面不出事就好。’主祭大人苦笑了,‘但在另一方面,情勢卻更加危急,家族的生存壓力最重要,自己還得向上爬。向上爬,就得把數十名跟我同樣身分的祭司踩在腳下,一個不好就是引火燒身的結局。’

‘我理解。’公爵點點頭,‘祭司的地位不是世襲,爭奪極爲激烈。’

‘對於一些知根知底,會在將來威脅自己生存的人,怎麼能讓他們繼續存在呢?所以,雖然心裡非常難過,有些事情還是要去做,不能有半點猶豫。’主祭的聲音低沉下來,‘我一直用“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的格言來安慰自己,總想着當自己有一天攀上權力頂峰的時候,會結束這樣的悲劇……每天,我都在救贖別人,但有誰知道,我纔是真正需要被救贖的人?知道爲什麼我被稱爲有史以來最幸運的金袍祭司嗎?’

斯維斯.赫本回答,‘因爲大人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位金袍祭司。’

‘也有這個原因。’主祭點點頭,‘不過對於我而言,我的幸運之處在於我心狠手辣,因爲這樣,所以我在極短的時間內就當上艾里納帝國大魔殿的助理祭司,在這一任上,我遇到當時的金袍主祭,從而被破格提拔,追趕上了一個時代。’

‘追趕上了一個時代?’公爵想了想,‘大人所處的時代,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吧?’

‘你還年輕,有很多事情沒有經歷過,自然不明白。’主祭笑笑,‘祭司風光無限,但幾乎每一個祭司的心裡都極陰暗,又不可娶妻生子,如果不是性格堅韌、信念忠貞的人,早晚都會身心墮落。但我的導師,上一任金袍祭司卻就是這樣一個人,同期的皇族、貴族中也有這樣的人存在,你熟悉的皇帝、凡爾倫元帥、吉倫特子爵都是這樣的人,由這樣的人所主導,接連兩次贏得神魔大戰,徹底扭轉神魔聯盟局勢,怎麼能說這段時期不是一個偉大的時代?’

斯維斯想想,的確如此。

‘在這樣一個時代之中,我的目光不可避免的被吸引,跟很多人相比,我的內心是自慚形穢的,自當上祭司以來的種種疑問也越來越濃厚。爲什麼,爲什麼這個世界會是這樣?爲什麼想活下去,就得雙手沾滿鮮血?’主祭的目光閃爍着,‘當這一切的疑問積累起來,有一件事使我對這世界的認識有了改變。’

‘我想不到在這段時期之內,世俗還能有什麼事情能改變大人的世界觀。’公爵想了想,‘應該是魔殿裡發生的事情?’

‘是的,這件事情就是我的導師,上任金袍主祭過世。’主祭點了點頭,‘在當時的魔殿,導師是我唯一不需要防備的人,是我的良師益友,這樣一位親人即將過世,我當然很傷心,日夜守在病榻前服侍,但我那彌留之際的導師,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顯得非常的欣慰和歡愉。’

‘欣慰和歡愉?’斯維斯不能理解怎樣的人才會有這樣的表現。

‘我很迷惑,但這樣的迷惑怎麼能向一位即將離世的人提出呢?’主祭緩緩說:‘導師自然是知道我在迷惑,於是向我說明了原因,一個令人震驚的原因——我的導師,他是至今爲止唯一一位善終的金袍主祭。’

‘唯一一位?’斯維斯公爵這一驚可不小,‘那麼以前的主祭……’

‘全部是死於非命,當然宣傳裡可不會這麼說,也沒有任何記錄。’主祭不動聲色的說:‘我在當時同樣震驚,但我導師卻向我說起一件往事,他的導師死得悽慘無比,他當時就在場,眼見着自己的導師被燒成灰燼卻毫無辦法……’

‘誰有這樣的權力,難道是……’

‘是啊!除了他們,誰還有權力處死魔殿金袍主祭啊?想想看,擁有如此顯赫身分的人都會死於非命,這個世上還有誰的生命是得到保障的?這樣一個世界,真的正常嗎?’主祭笑笑,‘自此之後,我就發誓要爲心裡的疑惑找到答案,我要避免更多、更大的慘劇發生。我告訴自己,我不是什麼祭司,我是一個驕傲的貴族,我有責任,我有義務……接下來的事情,因爲你不是骷髏會的成員,所以你不能知道。反正後面的事情就是這樣了,我加入了骷髏會。’

‘那麼……骷髏會的宗旨是什麼呢?因爲我現在無法想像,像骷髏會這樣一個組織能在魔屬聯盟裡產生和延續下來。’公爵問得有些困難,‘一切秘密組織,產生的基本條件是追求共同利益,但就我所知,參與骷髏會的成員已經超越國界,每位成員都是顯貴精英,這些人還有什麼追求不到的利益?又有什麼利益,值得用如此激烈的手段去爭取呢?’

‘你的疑問就是這些嗎?’主祭的目光看過來,彷彿洞悉一切。

‘當然,我還有一個疑問,最重要的疑問。’斯維斯公爵回望着主祭大人,‘但凡是秘密組織,之所要嚴守秘密,一定是因爲其宗旨不符合當權者或上位者的利益……但骷髏會的成員是如此顯赫,那麼容不下骷髏會的,就不是各個帝國的皇室了吧?’

‘就像我以前曾經告訴你的那樣,你一日不決定加入,你就不可能知道骷髏會的宗旨。’主祭並不打算向公爵說出這關鍵的一點,‘生活就是在賭博,在對手揭開底牌之前,你就需要作出正確的判斷,而我在這個賭局中還能做些什麼呢?告訴你對手的底牌?當初我在賭這局的時候,可沒有人這樣幫過我,這顯然很不公平。’

‘的確,是我的要求過份了。’公爵點點頭,回答,‘可見好奇心太濃,並不是一件好事。’

‘你有沒有好好想過,自己的好奇心是源自哪裡?世界上值得探詢的事情太多,爲什麼你單單對這一件事情感到好奇?還是你心中對世情早有疑惑,只爲尋求答案?’說到這裡,主祭放下酒杯,‘雖然無法告訴你關鍵的東西,但我可以告訴你一些黑骷髏會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