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着白光衝出去的高長恭,一踏進外面,迎接他的卻不是破曉時分,而是金碧輝煌、莊嚴肅穆的大殿。
聽到耳邊傳來激昂的宣讀詔書聲,說是自家大齊被北周合併了,而天女可汗登基坐殿,繼北魏之後再一統北方,再續漢室榮光……
循聲擡頭,高長恭看見頭頂的,還真是他媳婦做龍椅當皇帝。
但她現在已不是他媳婦。
而他腳下踏過的每一步,都是紅氈鋪地,金絲毯刺龍繡鳳。卻有穿官服、甲冑套罩衣的文臣武將林立兩旁,各個手持笏板,齊刷刷斜眼看向他。
高長恭面對這些模糊的臉,一個人也不認識。身爲大齊國蘭陵親王,吏部尚書,他自然不懼這樣的凝視目光,反倒更加昂然邁步。
隨着禮官擲地有聲的宣讀着詔書,高長恭腦中憑空多了一段記憶,原來如今自己手握大齊國四十萬精兵,又隨着懷揣玉璽的高家歸順女帝。此刻正在大殿受封,聽羣臣跟女可汗探討立後之事。
這夢太美好了,高長恭往那一站,仰頭望着九層漢白玉雕龍的臺階上,那位睥睨羣雄的女帝眼裡,此刻只有他。
在此刻,高長恭希望這不是夢。
結果就因爲他手握兵權,還是前齊國的皇室宗親,唯恐他假意投誠,圖謀篡位,所有人都不能讓他做皇后,他忍了。
結果龍椅上這位與他年少情深的女帝,只居高臨下地俯瞰着他,居然也懷疑他有不臣之心,還逼他交出玉璽,奪走他的兵權。
明明頂着同一張嬌豔的娃娃臉,許是因眼前的天女可汗五官長開了,便顯得英氣逼人。她眉目陰鷙,威嚴凌厲,眼神冷極了,跟開了刃的刀子一般鋒利狠絕。
讓高長恭不敢與其對視,卻能感到身上的每一寸皮肉都在被她生割活剝,如芒在背。
高長恭深知兵權是自己安身立命的保障,高家的兵倘若落在別人手裡,高家只會任人宰割!爲求自保,他拒不交出兵權,這正讓女帝懷疑高家有謀反之心,他就是高家最勇猛的戰神,他一死高家將再也掀不起風浪。
高長恭沒有玉璽給她,說早就給她了,她卻根本不聽,說帝王之道就是要有所取捨,他若不安分守己恪守夫道,她便不會娶他,而是割捨他。
隨後,便有人拿着天女陛下的赤霄劍和一杯鴆酒,來宣旨賜死蘭陵王。
高長恭自然不信她會賜死自己,便推開宣旨的使者要去見天女陛下,卻遭譏諷:
“天顏豈是你想見就能見到的?我說蘭陵王啊,您的齊國都亡了,您一個敵國降將,還真以爲能當我朝皇后呢?陛下說了不願見你,你還不懂點事自裁,難道在等陛下親臨嗎?”
原來她連賜死自己,都不願見他最後一面嗎?
高長恭寒了心,僵硬地伸手接過鴆酒,望着杯中鮮紅如血的液體,臉上唯有自嘲。
“她居然不信我?”
他分不清這是基於他內心深處的恐懼,而捏造出的夢,還是基於元無憂的本心,撕開了她薄情的僞裝,給他展露她殘忍的抉擇。
故而他便將鴆酒仰頭飲下,以爲一死便能破除幻境,或是真死了,情斷意絕乾淨了斷。
結果高長恭確實死了,但並未完全死透。
他眼睜睜看着自己死後,女帝陛下才發現錯怪他了,原來早在納降當天,他就把高家的玉璽和定情的兩顆珍珠,一同裝在螺鈿匣子裡送給了她。
可她明知螺鈿匣裡面裝着倆人定情之物,也從未打開過。
是她親手殺了最愛她的人。
後來天女可汗坐擁萬里江山,卻享着無邊孤寂,她失去了摯愛,只能滿天下蒐羅,找一個又一個肖似他的替身,抱着他留下的鬼面和盔甲,懷念倆人的從前。
而高長恭明明身死魂消,仍能感到心痛。他在看見她懊悔不已時,是很解恨的,眼看着她找來一個個長相像他的、脾氣像他的替身,也終究替代不了他,也不是他,他居然有些心疼她。
也許他不任性赴死,倆人會有好的結局。也許他脾氣再柔軟一點,不那麼寧折不彎,誤會便可解除,也不會這般生死永隔了?
高長恭隨後又意識到,不對啊?明明是她元無憂不信自己的忠心,賜死自己,她還一副癡情悔悟的樣子?她若真愛自己,怎會害死自己,卻妄想在一個個替身身上找他的影子?
這個小混蛋,狗女人,也是個暴君!
“長恭?高長恭!”
耳邊有人一聲一聲呼喊他的名字,那聲音急切又堅定,像鐘聲一下一下敲在他心上。
高長恭感到眼皮跟粘黏住了一般,連扯動一下都十分費力,直到耳邊的聲音愈發清晰,焦急但溫柔地喚着:“四哥哥你醒醒……我家的憨憨夫郎,這是在夢裡想着誰呢?……”
他彷彿渾身一震,猛然驚醒。
今晨的天空被陰沉沉的黑雲籠罩,幾乎要壓到地面,呼吸間都能嗅到風雨欲來的溼氣。
而元無憂爲躲風裡夾帶的雨珠,便懷抱着昏睡的鬼面男子,背靠假山席地而坐。
彼時看到懷裡男子長睫顫慄着掀開,睜開了那雙漆黑溜圓的鳳眼,元無憂才鬆了口氣。
她剛從幻境裡驚醒,就發現戴着鬼面的高長恭躺在假山旁,他的三尖兩刃槍扔在一邊,人已經昏迷不醒了,便知他也入了幻境。
跟噩夢驚醒的男子四目相對後,望見他從猙獰鬼面底下露出的,滿眼驚魂未定的錯愕,元無憂便知猜對了。
她垂眼輕笑一聲,“你做什麼噩夢了?”
她不問還好,頭一句就問到要害了。
高長恭登時鳳眸一垂,眼瞼泛紅。隨後發現自己躺在姑娘肌肉緊實的大腿上,趕忙一個鯉魚打挺!抖擻着鎧甲從她懷中坐起來,同時發現自己居然被噩夢驚出一身冷汗,現在後背還溼着,黏糊糊的跟身上鎧甲粘到一起。
於是倆人便面對面而坐。
即便盤腿坐着,高長恭都高她半頭。
鬼面男子卻委屈地拿溼漉漉的黝黑鳳眸,瞪着她:“在夢裡你不信我,還親手殺了我。”
“啊?”元無憂心裡咯噔一下。“我就算再不信你,也不可能親手殺你啊?夢裡到底發生何事了?我怎會那麼混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