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怒】
一大早,柳之南就去了什剎海。
她有自知之明,先前一些事情,讓親朋甚至外人都對她很失望,認爲她不夠穩重,斤斤計較。如今所做的這一切,盡孝心之餘,也想借此讓人們對她改觀。
葉潯不就是這樣麼?做派是公認的強勢兇悍,但是她對葉家、柳家和裴府太夫人的那份孝順,也是人們津津樂道的。百事孝爲先,是因此,鮮少有人詆譭,真有那樣的人,也會遭到很多人的詰難。
一邊忙着準備宴請諸事,一邊在心底犯嘀咕。有一個月了,孟宗揚連隻言片語都不曾寄回。是對她放心了,還是差事纏身忙得腳不沾地了?這幸虧是又結交了葉冰、聶夫人,不然日子豈不是要百無聊賴?
此外就是江宜室和葉潯,讓她有些心煩。昨日也去給江宜室送去請柬了,江宜室當時細問了赴宴的都有哪些人,也不知是哪個人與她不對盤,瞬間冷了臉,說沒空。
最親近的兩個人都不來捧場,這姐妹情分肯定是難以如前了。
有必要做得這麼明顯麼?她到底是柳家的人啊,兩個人就算不看她,也該給柳家一點兒面子吧?
好在今日只是要哄母親開心,請的人大多數是與她和母親常來常往的那些人,不曾驚動祖母和大伯母、二伯母。江宜室和葉潯不捧場也就罷了,下次祖母壽宴時,她們是絕不會再推辭的。
辰正,聶夫人和葉冰聯袂而來。柳之南聽了,心情一掃先前陰霾,笑盈盈迎了出去。
葉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這幾天,她每天都睡得昏天黑地。許是以往心底存着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疲憊,到這時才顯露了出來。
所謂靜養,若不是這樣睡,於她簡直是煎熬。
越是無事可做,越是想念裴奕。
想念,且擔心。時常寫信給他,時常叮囑他要照顧好自己,千萬別受傷生病。說了太多次,自己都覺得囉嗦,可不說的話,心裡就不踏實,由着他笑自己比太夫人還瑣碎絮叨。
一起生活了近三年,對他由報答、喜歡、深愛到血脈相連,分別的日子裡,才知道以往歲月之中生就的情分有多重有多濃。
總在惶恐,他若失了閃失,自己要怎麼面對怎麼承受。
總在忐忑,若自己沒能將太夫人、庭旭照顧好,要怎麼跟他交待?又有何面目見他?
自分別到今時,一直都是這樣的情緒。
這才真切地感受到責任是什麼,是義不容辭的付出、等待,是甜蜜悠長歲月中產生的讓人心甘情願的負擔。
他與她都是一樣的,只是他的負擔更多更重,他要幫皇上謀取盛世,要爲高堂、髮妻、子嗣謀得世代相傳的榮華。
只是他沒有暫時歇息的好光景。她有,生個病就能歇一歇喘口氣。
因而更心疼他。
葉潯慢吞吞的洗漱更衣用飯,問半夏:“太夫人呢?”
“方纔帶着世子爺出去了。”
“又去哪家串門了?”
半夏答不出,“太夫人沒說。”猶豫片刻又道,“昨日表小姐過來了一趟,聽說是送請柬給您和太夫人。”
“送請柬?”葉潯蹙了蹙眉。
半夏笑着勸道:“您也別擔心,有秦許、李海隨行,沒事的。”
葉潯想想也是,遂不再多問。用完飯,又要歇下。
半夏忍着笑,建議道:“您去小書房坐坐,給侯爺寫封信不行嗎?這樣個睡法,兩隻貓都比不過您了。”
葉潯也笑起來,“昨日才寫了封信。不過,我是該去小書房坐坐,緩一緩,過兩日就不好再裝病了。”
“什麼裝病?”半夏失笑,“身子真有些虛弱了。”
葉潯牽了牽嘴角,“自然要虛弱,餓了三天,又連喝了三天的湯藥,不鬧出點兒毛病來纔怪。”她和太醫相較,太夫人更相信後者,就是不肯讓她自己調理,要遵醫囑服藥靜養……
半夏笑出聲來,陪着葉潯去了小書房。
兩隻貓跟着溜了進來,自顧自跳到涼牀上,依偎在一起酣睡。
葉潯看着有趣,命丫鬟備下筆墨紙張顏料,對着兩隻貓畫畫消磨時間。不知不覺就到了黃昏。還是沒畫完,有些地方要留待明日細細地上顏料。
這時候,秦許回到府中,要見葉潯。
葉潯連忙讓他進來說話。
秦許稟道:“太夫人帶着世子爺去了大舅爺在什剎海的別院,是爲了給孟夫人的母親過生辰。同去道賀的還有聶夫人、孫家二奶奶。屬下命幾個人潛入內宅觀望着,原本是沒什麼事。在我回來之前,太夫人要帶着世子爺回來,但是孟夫人留得誠,不好掃興。之後,徐太太羅氏要登門道賀,隨她前去的,還有兩路護衛。屬下和李海擔心出事,殃及到太夫人和世子爺,便回來請夫人定奪——我們都是男丁,不好進入內宅提醒太夫人或是新柳新梅,有您的吩咐就不一樣了。”
ωωω _тtκan _C○
聶夫人、羅氏、兩路護衛……只這些字眼,便已讓葉潯臉色發白。
她閉了閉眼,急匆匆向外走去,“備車!秦許,能用的人全帶上,再去跟嫂嫂借一批得力的。不論用什麼手段,都要確保太夫人與世子安然無恙!”
“是!”秦許先行離開,健步如飛。
同一時間,孟宗揚也正火急火燎地策馬趕奔什剎海。
他與賀統領等到與皇上匯合之後,皇上留下賀統領,讓他回到京城,負責皇后、燕王妃、葉潯的安危。
換個不知情的,少不得酸楚一番——皇上提都沒提柳之南一句。但是他自來就知道,皇上不大看得上柳之南,從她小時候的一錠金子那件事就看不上,所以對待他們夫妻兩個,態度從來不同。
燕王與裴奕去江南的這趟差事,經歷了不少險情,人們只知道他們查抄了多少貪官,卻不知他們一度陷入危機。也難怪,他們是認真懲戒貪官,一絲餘地也不留,貪官們覺得自己橫豎都是死路一條,自然選擇鋌而走險,那樣還有一半生機。
值得慶幸的是,皇上離京之日便已命人將密旨送往江南:召裴奕回京,將江南所見一切知會內閣、吏部,緝拿在京涉案官員,着吏部刑部嚴查。
這是政務上的事,意味着的是楊閣老倒臺的日子不遠了。而在私事上,意味的是他的負擔減輕不少——只要在裴奕回京之前,確保葉潯無恙,就沒辜負皇上的囑託。再者說了,興許他還沒到京城,裴奕已經到家了。
至於皇后,那是個身懷絕技的女子,他都不見得敵得過,哪兒就需要他保護了?而燕王妃則有皇后照顧着,也出不了事。所以他真正的責任不過是幫皇后部署宮中防衛,完善一些細節,僅此而已。
——原本是這樣想的,原本這樣想是絕對沒錯的。
但是因爲柳之南,他不敢再樂觀了。
他在外得知她與聶夫人開始來往的時候,便寫信回府,警告她離聶夫人越遠越好。他並不是太瞭解聶宇夫婦,只知道聶宇如今已是正二品的大員,還是個近半數官員都不願容忍的權臣,這樣一個人,柳之南與聶夫人來往,別人會怎麼看?鬧不好,說他諂媚逢迎的話都會有。
是,柳之南是柳閣老的孫女,但她嫁給他孟宗揚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話雖糙,卻在理。
但是很明顯,那個混賬東西又犯渾了!
犯渾也罷了,還不回信給他!
他最開始以爲她又任性不聽話了,後來轉過彎來了,她大概都沒看到他的信。應該是內宅那些僕婦搗的鬼。她換下的那一批人,有幾個是真正懂規矩知進退的?鬧不好就有被外人收買的眼下隱藏其中。
他意識到這些的時候,已經在半路上了。寫信讓心腹去提醒柳之南?心腹不過是阿七這些人,這些人是有些反感柳之南的,柳之南也煩他們,很難達成共識,這半年一直是內院外院各忙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那就回府再算賬吧。
但他也小瞧了阿七等人。路上,稟明柳之南近來種種動向的信件紛沓而至,細說聶夫人生平諸事的也有不少。
便因此,對柳之南的大事小情瞭如指掌,更明白她又要犯大錯了。
其實他明白,這些小兔崽子是等着看柳之南的笑話呢,卻又怕他責怪失職,就紛紛寫信表示都留意到了,但是沒他的吩咐不敢招惹夫人。
離京城越近,心腹的消息送得越頻繁,請他示下的語氣越來越誠懇,也越來越焦急,知道他即將抵京才鬆了一口氣。
離什剎海越近,孟宗揚越希望裴奕已經回到京城。他擔心因爲柳之南的原因殃及裴府,更擔心他視爲朋友的葉潯被殃及。
再沒有比這更尷尬更焦慮更惱火的處境了。
最後一抹綺麗的彩霞映照着什剎海的湖光山色、紅花綠樹。
晚風起,吹散幾許白日的燥熱,送來絲絲涼爽。
葉潯的馬車直奔葉世濤的別院,半路,葉世濤手裡的三十名錦衣衛趕來匯合。
趨近那所宅子的路上,一羣神色冷峻身形矯健的人迎頭攔路。爲首之人冷聲道:“請裴夫人移步,先去水上游玩片刻。若是執意前往,不要怪我們傷及無辜。”
這愈發驗證了葉潯的預感。她心急如焚,也因此瞬間動怒,直接吩咐錦衣衛:“衝進去!”
“是!”
馬車外打鬥聲越來越激烈,葉潯卻沒有絲毫的恐懼。她什麼也不想,只想快一些趕到婆婆、兒子身邊,要親眼看到他們安然無恙。
她並沒等太久,因爲馬車繼續前行時,暮光還未降臨。但她卻似經歷了無比漫長的煎熬。
錦衣衛在前面開路,馬車徑自停在了垂花門外。
下車時,葉潯才意識到自己雙腿發麻,僵硬得厲害。
她狠力掐了手臂一下,在這片刻間恢復冷靜。
懊悔、自責、擔憂,在此刻是最多餘的。
太夫人莫名感覺到了危險的氣息。找不到依據,就是有這種預感。
她慶幸阿潯在病中也考慮周全,讓身手極好的新柳新梅隨侍在自己左右。
此刻,奶孃抱着庭旭,新柳站在一旁保護。
新梅就在她身邊。
太夫人微聲吩咐新梅:“我儘快道辭離開,你去外面知會秦許或是李海。若是我被強行攔下,你就審時度勢,不需管我,便是讓他們強闖進來,也要帶世子離開此地。”
新梅抿了抿脣,微微點頭。
太夫人喚新柳、奶孃到了近前,庭旭由奶孃領着,慢悠悠走過來。太夫人手勢溫柔地摸了摸庭旭的頭。
“祖母。”庭旭甜甜的笑着,張開手臂要祖母抱。
太夫人覺得心都要酥了、化了,將庭旭抱到懷裡,溫柔的親了親他的小臉兒,問道:“想不想孃親?”自阿潯不適,旭哥兒晚間都歇在她房裡。
庭旭眨了眨眼睛,“想。”
太夫人柔聲問道:“那你回家去找孃親,好不好?”
“好。”庭旭抿着小嘴兒,笑嘻嘻地答道,又抱住了太夫人的手臂,“祖母——嗯,回家。”
太夫人無限憐愛地笑了,“好,祖母也回家。你與奶孃、新柳先回去,祖母晚一點去追你,好不好啊?”
庭旭聽到追字,大抵是想到了平日裡玩兒的追逐的遊戲,漾出燦爛的笑容,“好!”
太夫人笑着頷首,將庭旭交給奶孃,轉頭望向別處時,眼角微溼。看着孫兒,又是在這樣的時刻,分外地想念遠在千里之外的兒子。
阿潯爲了照顧好她和旭哥兒,自春日到如今已是謹小慎微殫精竭慮。今日是她大意了,沒顧及到一些細枝末節。
可也不是最壞。
阿潯派了新柳新梅、秦許李海這些人隨行,橫豎都不會出大亂子。最不濟,也能保全旭哥兒。
太夫人低聲吩咐新柳和奶孃幾句,隨即去找柳之南。
柳之南從一早忙到現在,有些支撐不住了,此刻身在一所小院兒的正屋,堂屋的羅漢牀上歇息。
太夫人見了她,直言道:“我要回去了。”
柳之南心中不悅,面上則是和顏悅色地道:“方纔您要回府,我便是百般挽留,意在請您晚間賞燈。此刻怎的還要回去?”既然來了,若是中途離開,不知情的還以爲是她招待不週,留不住人呢。
太夫人不欲解釋,神色隨之一冷,“怎麼,你這地方,我來得走不得?”
柳之南微微挑眉,之後一笑,“您言重了。這本不是我的別院,是表嫂的。表嫂與表姐情分最是身後,這也算是您的地盤,您想走,我自然不敢強留。”
“那就好。”太夫人微一頷首,“告辭。”
柳之南態度疏離,“恕我不能相送。”
便在此時,羅氏笑盈盈進門來,道:“太夫人稍安勿躁,還有好戲可看,您怎麼能走呢?”
柳之南先前的不悅化爲此刻的惱火,冷聲責問身旁的珊瑚:“不是說了不準讓她進門的?誰膽敢放她入內的!?”
珊瑚期期艾艾地答不出話。
羅氏輕笑出聲,語聲滿帶鄙夷:“蠢貨。”
柳之南杏眼圓瞪。好歹也是相識一場,她又不曾害過羅氏,到此刻,羅氏竟是這般言辭。
太夫人則快步走到門外,與新柳一起尋找暫時風險最小的地方。
室內的羅氏已然落座,神色愜意之至,“我已帶了一批死士前來,隨後驍騎右衛便會抵達,將這別院包圍。”
柳之南目露驚愕,“驍騎右衛?你怎麼可能調動得了驍騎右衛?那是五軍都督府官員統轄的……”說到這裡,她語聲頓住。
羅氏的笑容不無幸災樂禍,“到這會兒了,你倒聰明瞭一次。”
柳之南身形一震,“是聶夫人……”
“所以我才說你蠢。”羅氏滿眼鄙夷,“我和聶夫人都是一樣,不是接觸之後看着你沒城府沒眼光可以利用,誰有閒工夫和你來往?”
“你調那麼多人過來做什麼?嗯?說!”柳之南疾言厲色地詢問。
羅氏氣定神閒,“不是爲你,放心就是。”她擡手指了指步步遠去的太夫人和庭旭幾人,“你不想連累無辜的話,照我的吩咐行事,儘可能將來賓全部送到水上賞燈。”頓了頓,又追述道,“裴府太夫人、聶夫人是不可能聽你指揮的,你就不需強人所難了。至於你的母親、親友、葉冰,你總能安排的。儘快,讓她們從側門去往水上,不然死士可就要殺人了。”話裡話外的,真把柳之南當成了傻子一般。
柳之南怒極,但是沒等她發作,幾個陌生面孔的男子已經到了院中。
羅氏揚眉冷笑,“真要看到死傷幾人,你纔會信以爲真麼?”
葉潯趕到別院內宅之際,一衆賓客已由下人服侍着離開宅院,乘車趕去水邊,登船用飯,只等天黑時賞燈。
秦許、李海各帶了十人,趕到葉潯身邊。
秦許稟道:“羅氏先一步率衆闖了進去。方纔新梅出來報信,已有幾人去了內宅接應太夫人和世子爺。”
葉潯頷首,深吸進一口氣,輕聲問道:“可知曉她帶來的人出自何處?你們敵得過麼?”
秦許道:“應是出自鎮南侯聶府。有屬下、李海及錦衣衛,不論出自何處,都不足爲懼。”
葉潯略略頓足,正色看着秦許和李海,“便是要人血濺當場,也不可讓太夫人、世子遇險。將祖孫兩個救出去最要緊,別的不需顧慮,屆時再做打算就是。”
秦許和李海略略遲疑之後才恭聲稱是。前一句,夫人是強調一定要保全祖孫二人;後一句,指的則是別的突發情況。
而這極可能發生的突變,指的是徐寄思。
徐寄思要報復裴奕,羅氏已經介入今日是非,並且擺出了大陣仗。徐寄思十之八|九會趁亂漁翁得利。他要漁利,以他心性揣測的話,凌辱葉潯從而報復裴奕的可能性最大。
說話間,新梅趕到葉潯身邊。
“你們妥當安排,分頭行事。留下新梅陪着我,有了消息到正房找我。”葉潯望向別院正房,款步而去,路上心念數轉。
羅家無疑是向裴奕低頭了,通過羅氏利用徐寄思做手腳,來日扳倒楊閣老的時候,會有致命一擊。
現在很明顯,徐寄思還不知情,羅氏在幫襯家族的同時,並未放下與葉冰的過節。
原本羅氏無可乘之機,但是聶夫人給了她機會。
聶夫人將縈繞在她身邊的人串聯到了一起。便如此,她陷入了此刻驚疑不定安危難測的處境。
進入正房,自院門通往廳堂的是一個葡萄架。
要入夜了,葡萄架上懸掛的一盞盞玻璃明燈已經點亮,架下設有四房桌、棋具、兩把竹椅。
前來相迎的不是柳之南,而是聶夫人。
聶夫人笑容如午夜曇花,現出少見的迷離妖嬈氣息。她走到桌前,擡手讓座,“聽聞裴夫人待字閨中時棋藝精湛,今日難得一聚,還望指教一二。”
“聶夫人太客氣了。”葉潯笑得謙和,緩步行到桌案近前。
聶夫人優雅落座,擡眼打量着葉潯。
上次進宮請安時相見,命婦個個按品大妝,葉潯置身於人羣中,豔光四射,雍容華貴。那份美麗,除了清麗絕塵的皇后能與之比肩,旁人只能相形失色。
此刻的葉潯卻是不同。許是出來的匆忙,穿的是家常的純白夏衫,藏青月華裙,綰了利落的高髻,通身一件生輝的首飾也無。面色略顯蒼白,身量纖纖,腰肢不贏一握。是因此多了幾分柔弱,讓人相見生憐。
不同的場合,有着不同的儀態,也有着不同的美。
這美,可以是葉潯的福,也可以是她的劫。
遇到裴奕,這美是她的福,顏色常新,給夫妻情分錦上添花;遇到徐寄思之流,這美是她的劫,甚至是她的恥辱,被無故覬覦,要時時防範見色起意之輩。
葉潯落座,拿起小巧的棋子罐,拈起一枚棋子,隨後纔看向聶夫人,目光鋒利,肆無忌憚。
雖說同爲女子,聶夫人亦險些因這樣的視線坐立不安。
初見就知道,聶夫人是極爲耐看的女子——不是尋常那種需要日積月累才讓人看着越來越悅目的容顏,是在幾眼打量之後,便能讓人願意多看、細看,片刻之間,印象從樣貌不俗直接轉變到很是悅目。
這種女子,在葉潯周圍是很少見的。
聶夫人眉宇流露出絲絲縷縷的嫵媚,眼神卻有些閃爍不定,失了沉穩。
葉潯輕勾了脣角,“你對今日事只有五成的把握。”
“凡事都有個萬一。”聶夫人道,“你也不敢篤定今日能平安走出這府邸。”
“你錯了。”葉潯微眯了眸子,“我與家人今日平安無事,你纔不至於步入絕境。”
“長興侯不在京城,誰能將我逼至絕境?”
葉潯好笑地道:“爲何你們會認爲,女子沒了夫君在身側,便沒了安穩的屏障?”
聶夫人從容一笑,“於我而言,有無男子護助都一樣,你就不同了。”
“見地與處境不同,爭論也無意義。”葉潯看向棋盤,“一面下棋一面說話吧,不然實在是沒意思。”
“的確,和我說話沒意思。我認死理。”聶夫人不以爲忤地笑笑,拈起棋子,隨意落下。
幾步棋之後,葉潯隱隱聽得女子談話聲,循聲望向正屋。
聶夫人笑着告訴葉潯:“是羅氏、柳之南、葉冰,舊相識了,敘敘舊。”
葉潯瞥了聶夫人一眼,“你到底意欲何爲?”
“別人我不瞭解,最是瞭解皇上和長興侯——陸先生一度時常跟我說起他們兩個,抱怨的時候居多。”聶夫人也不故弄玄虛,直言答道,“皇上不在京城,很多事都會全權交給皇后做主。我將你的兒子劫到手裡作爲把柄,皇后念着皇上、長興侯的兄弟情分,會毫不猶豫地用陸先生換取你兒子的性命。至於你,我倒是沒做打算。你這樣的人放到何處都太顯眼,要用你做文章,纔是真正的冒險。”
言辭坦率,語氣溫和,卻讓人怎麼聽都覺得說話之人過於自信。聶夫人是有意爲之,想要激怒葉潯。
葉潯卻似沒有意識到一樣,笑容清淺,“實在是沒想到,陸先生、楊閣老的黨羽之中還有女子。”
聶夫人展顏一笑,“知道的太多是禍事,難怪你有今日。”
葉潯深凝了聶夫人一眼,“我不是來與你爭吵的,你不需以言語挑釁,否則,方寸大亂的人只能是你。”
聶夫人挑眉,“那於你不是天大的好處麼?”
“愚蠢的對手最招人嫌惡。”葉潯輕描淡寫地道,“何苦讓人以識得你爲恥。”
“……”聶夫人這才明白葉潯方纔爲何絲毫怒氣也無。她委婉的挑釁一千句,大抵也沒葉潯方纔這兩句話刺心。
棋盤上的黑子、白子激烈地廝殺起來。
什剎海水上的琴聲歌聲喧譁聲,穿過夜空,遙遙傳來。
那一方的歌舞昇平,湮沒了別院內偶爾響起的打鬥聲。
“孃親!”
“阿潯!”
庭旭與太夫人的呼喚聲同時傳來,葉潯起身,轉頭望去。
“孃親!”庭旭絲毫也沒被別院內怪異的氣氛影響,小臉兒上掛着燦爛的笑容,試圖掙脫奶孃的懷抱,自己下地去找孃親。
葉潯快步迎過去,把庭旭抱過來。
“你怎麼也來了?”太夫人握了握葉潯的手。
葉潯笑道:“我來接您回家啊。”
庭旭摟住孃親的頸部,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
葉潯心裡甜甜的,暖暖的。
聶夫人起身道:“這孩子實在是招人疼愛。若非不得已,我還真不忍心讓他吃苦。”
李海走到葉潯近前,微聲道:“大舅奶奶等會兒就來,會帶上大舅爺留下的全部人手。”
葉潯頷首,轉頭對聶夫人道:“我要回府,恕不奉陪。”
聶夫人笑臉相對,“走之前,你要算清楚一筆賬:你若是帶孩子離開,今日柳之南邀請的全部賓客都會因此喪命。驍騎右衛說話就會抵達,包圍這所別院。若一衆女眷死於非命,驍騎右衛指揮使會向官府作證,是你裴府中人滋事,做下了這聳人聽聞的血案。裴夫人深明大義,孰輕孰重你該清楚。”
“旭哥兒乖,讓祖母抱着你。”葉潯溫柔地拍了拍旭哥兒的背,把他交給太夫人,轉臉再看向聶夫人的時候,語氣溫和,面容已是冷若冰霜,“深明大義這些高帽子,不必給我戴。”
聶夫人拍一拍掌,藏匿於東西廂房的二十名死士迅速出動,到了她身後,一字排開,“不過是要借你的孩子一用,你卻偏要鬧成血案,何苦?”
秦許、李海等人在她說話之前便形成人牆,將太夫人和庭旭保護起來。
新柳新梅姐妹兩個則分立在葉潯身側,警惕地留意着對方人員每個細微的動作。
“我從未想過手上染血,但你若爲了一己恩怨連累我的親人,我不介意此處血流成河。”葉潯漠然凝視聶夫人,“敢不敢賭一局?在驍騎右衛抵達之前,你已踏上黃泉路。”
她語聲未落,高處三支冷箭齊發,聶夫人身後三人應聲倒地。
李海笑了起來,“裴府恰好有一批箭法精湛的護衛,聶夫人這些人,恰好能讓他們試練身手有無精進。”
“這是我唯一一次機會。”聶夫人面色不變,“裴夫人若是爲了孩子捨下你的舅母、表妹、二妹,也是人之常情。但是我會說到做到,她們一個都活不了。”她死死地看住葉潯,“我不會傷害你的孩子,而你這是要逼我殺掉無辜之人?”
葉潯平靜對上聶夫人的視線,“無辜與否我不清楚。我只清楚一件事,你若將她們殺了,我會替她們向你索命。”之後她漠然轉身,“秦許、李海,送我們回府。攔路者,殺!”
夏末怡人的夜,隨着末一個字落地,氛圍驟然生變,殺機四起。
聶夫人怎麼也沒想到,葉潯竟絲毫猶豫也無,全然是漠視別人生死,只在乎自家人安危的態度。她額頭冒出了細細的汗,一時間進退兩難。
焦慮之中,她聽到整齊有序如同悶雷的馬蹄聲趨近別院四周,爲此雙眼一亮,笑容重回臉上。
而在這同時,快步向外走的葉潯,看到不知何時出現在甬路旁的兩個人,眼中迸射出驚喜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