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十二月的大定城,格外天寒地凍,冷風呼嘯。此時,偌大的賀府一片寂靜,只有廊下幾盞燈籠,在風中獨自搖曳,散發着忽明忽暗的昏黃光芒。
賀府院落內基本上都已漆黑一片,無論是主人還是下人,都已回到自己的牀上休息。只除了東面迴廊旁邊的一間屋子還亮着燈。
那是賀連城的書房所在。
沈千沫靜靜的站在一張寬大的書桌前,與坐於桌後的賀連城坦然對視。只是眼前這個男人的眼神太過銳利,也太過張狂,讓沈千沫微微有些牴觸,不自覺的皺了皺眉。
賀連城毫無顧忌的擡眸打量着眼前這個面色淡漠眼神平靜的女人,腦海中卻回想着她剛纔說的一番話。
她說她願意留在賀府做人質,只要他能夠保證她的居所環境和人身安全,其他一切都可以聽憑他安排。
明亮而銳利的眼眸肆無忌憚的打量着她,賀連城心中卻是微微錯愕。
在他的心目中,像這種服軟的話,似乎不應該從這個女人的嘴裡吐出來。
她在搞什麼鬼?
薄脣輕啓,他冷冷出聲道:“作爲一個人質,你覺得你有主動提條件的權利嗎?”
連夜讓獄卒來稟報,說是有要事見他。他還以爲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原來竟是來跟自己談條件。
沈千沫還是一貫的平淡神色,語調沉穩的說道:“有沒有這個權利,當然在於賀將軍的看法。不過主宰我這條命的權利,卻掌握在我自己手上。”
賀連城將她關押,明顯是想要用她來威脅孟元珩,可是他並沒有急於將自己在他手上的消息透露給孟元珩,想必是在等待一個更好的時機。那麼對他來說,自己暫時還是有點利用價值的。
而這一點就是她跟他談條件的籌碼。她要儘量爲自己爭取一個更好的生存環境,保護腹中這個小生命。
聽見沈千沫這番淡然無波的話語,賀連城臉色微微發青,不知爲何心中無端生出幾分怒意。
這個女人現在是在用她自己的性命威脅他?剛剛纔死裡逃生沒多久,她就如此輕賤自己這條命嗎?
“說出你的理由。”賀連城絕不相信,沈千沫是因爲貪圖享受害怕吃苦纔跟他提出這種條件的。
她根本就不是這樣的女人。
沈千沫面不改色無比認真的說道:“想必賀將軍也知道我重傷初愈,身體虛弱,實在不適合長期呆在地牢那種陰冷潮溼之處。到時萬一得了重病臥牀不起,豈不是給賀將軍平添許多麻煩。”
她當然不能讓賀連城知道自己懷孕一事,若是被他知道自己腹中懷着孟元珩的孩子,憑他對孟元珩的仇恨之深,這個孩子怕是活不成。
“呵呵……”賀連城聞言輕笑出聲,使得他一直冷漠的俊臉柔和了幾分,不過這笑意也只是停留在表面,並未達眼底。
笑聲清朗卻轉瞬即逝,他張揚的眼神直直掃向沈千沫,帶些玩味的說道:“如此說來,本將軍還要多謝煊王妃的一番體貼之心了。”
他真是越來越佩服這個女人了,居然能如此一本正經的說出這番冠冕堂皇的理由,這樣認真嚴肅的口氣和從容淡定的神色,差點讓他真的以爲,她此舉的確是在爲他着想。
對於賀連城的冷嘲熱諷,沈千沫並未加以理會,只是朝他溫淺一笑,鎮定的說道:“賀將軍想多了,對賀將軍來說,我只是一顆暫時還有些利用價值的棋子而已,一顆棋子又怎會有心思去體貼執棋之人呢?最多也只能是抱着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心態,求得更多的存活機會而已。”
彷彿是被沈千沫這番話傷到,賀連城臉色一變,站起身大步走至沈千沫面前。由於身高差異,他只得微微俯下身,一雙利眸牢牢盯着面前的女人,隱隱有幾分惱羞成怒。
她說她完全沒有替他考慮的意思。這不是很正常嗎,他們本就敵對,她會關心他才奇怪。可是爲什麼在認清這個事實之後,他的心裡卻像是被堵了一塊石頭似的感到呼吸沉重呢?
賀連城的身高與孟元珩相差無幾,而常年征戰沙場讓他的身形比在王府深居簡出七年之久的孟元珩又多了幾分健碩和剛硬,這一下突如其來的靠近讓沈千沫心中不自覺的顫了一下。
她勉強定下心神,擡眸與他對視,看到他眼底隱含的怒意,雖不解他爲何忽然發怒,但是沈千沫知道,賀連城不會要她的命。
經過孟元珩起兵叛國這麼一鬧,現在大概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煊王對他的王妃有多情深意重了。所以只要賀連城還存着對付孟元珩之心,他就會好好的利用自己。
果然,賀連城眼神複雜的盯了她半晌,才沉聲說道:“來人,把她關到東廂房,嚴加看管,不得有誤。”
他絕不會承認,剛纔沈千沫跟他提出會安心留在賀府,一切聽憑他吩咐之時,他內心深處那隱隱約約的竊喜。
這是位於賀連城所住院落東面的一間客房,平時鮮少有人居住,因此環境倒是頗爲清幽,甚得沈千沫之心。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間房離賀連城的書房太近,隔窗便能遙遙相望。
大概是爲了便於監視自己吧。沈千沫也只能這麼想了。
不過這賀連城倒是信守承諾,在東廂房住了三天下來,除了能感覺到他時常隔着窗戶遠遠監視自己的視線之外,其餘的一切都很清淨,送來的飯菜也還不錯,連樓新月的上門找茬都被他擋在門外。
當然他也問她要了七日斷魂丹的解藥。
看着沈千沫隨意從桌上拿起一個小瓷瓶,穩穩的遞到他面前,賀連城嘴角幾不可見的抽搐了一下,挑了挑眉,問道:“你確定這真的是解藥?”
沈千沫點點頭,神色是一貫的淡然。“賀將軍如此款待,我當然也要投桃報李。放心,這是百里笑親手所配,不會有假。樓姑娘對賀將軍來說意義特殊,我自然不會讓她出事,只是希望將軍方便的時候可以勸她幾句,讓她安守本分,否則可就沒有像七日斷魂丹那麼簡單了。”
她在賀府這幾日住下來,也大致瞭解了樓新月現在的身份。原來她竟機緣巧合成了北狄最大的一個部族族長的義女,族長膝下有五子,卻只有樓新月這麼一個女兒。因此樓新月雖是義女,卻也甚得族長疼愛,甚至已經有意將她許配給賀連城。
賀連城從她手上接過瓷瓶,無意間觸碰到她光潔的手背,那滑膩的觸感讓他不禁心中一蕩。強壓下那種久違的動心感覺,他眼神複雜,深深的注視了她良久,才輕哼了一聲,轉身離去。
哼,他一點都不想跟她解釋,其實他對樓新月根本就沒有感情。
沈千沫也懶得去理會他有些異常的神色,自顧自臥牀休息去了。
她也懂醫,知道自己現在有先兆流產的危險,必須要多多臥牀休息。而在賀連城的眼皮底下,諒那樓新月也翻不出什麼大浪來,所以她現在要做的就是安心休養。就算處境再艱難,身體再不適,她也要儘自己所能保住腹中胎兒。
而百里笑,看來是要委屈他獨自在地牢呆上一段時日了。
是夜,賀連城負手立於書房窗前,遙遙望着對面東廂房窗戶上被燭光映照出的那抹倩影。冷風從打開的窗戶毫無遮擋的灌進來,吹得他衣袂飄飄,墨發飛揚。
他長身玉立,薄脣緊抿,深邃的眼眸微微眯起,在昏黃的夜色中閃爍着意味莫明的光芒。
此刻,他不得不承認,把沈千沫安排在東廂房,其實是爲了滿足自己的私心。
她現在應該是坐在窗前看書。作爲一個人質,這個女人簡直安分的有些不正常,每日裡足不出戶,除了吃,就是睡,最多也只是坐在窗前看看書。
他發現這個女人好像很喜歡看書,而且還喜歡在紙上信手寫寫畫畫。他曾偷偷翻看過她寫的東西,卻發現他竟然無法看懂。那些字歪歪扭扭,像是一些怪異的符號,似乎串串相連,但是又自成一體。
這個女人身上彷彿有着很多秘密,而她的想法,又總是讓人出乎意料。
他側頭看向放在桌上的那個小瓷瓶,忽然覺得配合這個女人演戲也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這解藥,還是再過幾日給樓新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