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許大人來了。”劉德明入了御書房,躬身稟報。
正在批閱奏摺的皇帝,手上的動作一滯,筆尖硃紅色的墨汁便滴落在了奏摺之上,而後暈染成一朵鮮紅的紅花。
他嘆口氣,將奏摺跟筆放下,隨手接過劉德明遞來的布巾擦拭了一遍雙手。
“讓人進來吧。”
許楚恭敬的進了御書房,低眉順目,神情甚是冷靜從容。那般泰然模樣,倒是讓皇帝瞧不出絲毫情緒來,就好像往日裡蕭清朗覲見的模樣一般。
皇帝未等她行禮,就已經開口免了禮。
“如何?”
許楚靜靜的站立在殿內,目光凝重而堅定道:“臣已經洞悉了整件案子的來龍去脈。”
皇帝沉默半晌,靜靜的坐在御案之前,良久之後才聲音嘶啞道:“哦?”
許楚在他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也無法揣測他到底知道幾分,又有什麼打算。可事情到了這一步,就由不得她再猶豫了。
她抿脣說道:“之前驗屍,已然證明王爺是被陷害的,兇手另有其人。”
“臣讓人將真正凶器做了模子,要在宮中尋找應該並不會太難。”
“另外,內廷已經找到了爲王爺上醒酒湯的夏竹,只是發現她的時候,她已經投入枯井死了。而她臨死在夾襖內緊緊護着一盞白瓷碗,那白瓷碗恰是王爺做過印記的。她身上,還有一枚刻着太和二字的紫玉釵。”
“除此之外,夏竹手心有一枚指環印記,且印記之上有白色粉狀藥物。這些,都能證明王爺當時是被人下了藥物,以至於直覺全無任人擺佈。”
她見皇帝久久不言,索性咬牙擡手從袖中取出蕭清朗昨日丟入花圃中的紙條說道:“另外,臣從王爺口中得知,王爺在失去知覺前,曾有人將這一紙條塞入他手中。而這紙條之上的墨汁是參雜了金粉的……在宮裡,可用金粉彰顯尊貴的人,應該並不多。”
皇帝聽着她意有所指的話,深深嘆息一聲,片刻後擡頭看向劉德明說道:“讓人去請太后,並讓內廷帶靖安王前來。”
劉德明恭敬應是,而後悄聲退了下去。
殿內瞬間就再無聲響,帶着令人窒息的沉寂壓得許楚生了一身冷汗。
天知道,當她說出那些話的時候,心裡是何等焦慮。畢竟,她話裡的意思十分明白,此案的始作俑者,一定是太和宮中的人。
其實她也是在賭,賭皇帝到底會如何選擇。而現在看來,他與蕭清朗的兄弟情誼,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更牢靠一些。
思及此處,她一直緊繃着的心絃也稍稍鬆弛了一些。
“除此之外,臣還請皇上召大理寺唐大人攜今日所抓疑犯入宮。另外,請花家嫡子花無病、身在靖安王府的許仵作、楚娘子一同入宮。”
皇帝微微眯了眯眼,看着臉色發白卻絲毫不彎脊樑的許楚,靜默一瞬後對外吩咐道:“召唐喬正、花無病、許仵作以及楚娘子入宮。”
太后到的時候,皇帝手中不斷摩挲着的茶盞內的茶水早已涼透了。
而太后身邊,跟着的依舊是素來追隨她的宋嬤嬤。
宋嬤嬤站在太后身側,臉色陰沉,冷漠的看了許楚一眼。
倒是太后坐穩之後看向許楚的時候,神色複雜,臉色凝重。
接着到的,就是蕭清朗。此時蕭清朗神情淡然,雖只着常服未曾玉冠束髮,也不曾有琳琅玉器相配,卻也難掩清貴雅緻,玉樹蘭芝的氣質。
許楚靜靜的端詳着他,最後將眼底的光彩遮掩,就好似曾經所有的情愫跟溫柔只是一場夢一般。
蕭清朗無聲的與她對視一眼,靜若深淵的眸子在看到她垂眸的時候忽然一顫。他如何感受不到她眸光的變化,以前恨不能將彼此刻入骨髓的人,便是一個眼神都能看出對方所思所想。
可如今,那雙清澈通透的眼眸,在對上自己的時候再無波瀾跟溫柔。
他的心頭微微一窒,無奈一笑。大抵,他又惹了她不悅吧。
就在滿室寂靜中,劉德明忽然上前說道:“皇上,樓大人求見,說是許大人讓他查的事情已經確實了。”
許楚聞言,心中一定。隨後,將目光投向皇帝。
“既然太后跟王爺都到了,那臣就開始說三皇子之死一事。”
她見皇帝頷首,於是緩緩開口道:“今日臣得聖旨前去驗屍,發現三皇子是死於酉時之前,因其死後被人冷凍繼而混淆了死亡時間。而王爺離席,是亥時初,中間足足差了一個多時辰,所以兇手不可能是王爺。”
“另外,臣重新驗看三皇子腹部傷口之後,發現其腹部三處傷口皆有僞造痕跡。”許楚說着,就取了自己謄抄下的驗屍單遞給劉德明,然後說道,“這一點,皇上跟曹驗官皆可證明。”
“殺死三皇子的兇器,細長,雙刃短劍,劍面一寸寬,劍柄三寸爲祥雲或者繁花之類的模樣。”許楚說完,就將目光投向皇帝,深吸一口氣說道,“臣大膽猜測,皇上是知道這個兇器所在之處的。”
皇帝擡頭,目光銳利的看向她,片刻後說道:“接着說吧。”
許楚愣了一下,不過很快她就略過了兇器一事。這件事,如果皇帝要閉口不談,那她就算有千百個方法證明真正凶器的模樣,那也沒用。
“據朕所查,近日裡並未有人去冰窖取冰,且冰窖也沒有異常。所以,許大人怎麼解釋三皇子的屍體憑空被冰凍一事?”
許楚抿脣,輕嘆一聲,說道:“這就要請樓大人回話了。”
樓安入內的時候,腳步極快,他先對皇帝行禮,而後說道:“許大人讓臣查工部將人制作煙花一事,臣剛剛盤問過當日去太后宮中製作煙花的匠人,據他所說當時丟失了許多硝石。”
“如今,臣已經將人帶來了,就在殿外候着。”
皇帝蹙眉,有些不解的看向許楚。明明說着冰凍屍體的事情,怎得突然又扯到了煙火之上?
許楚見他不解,拱手說道:“皇上,自大唐之後世人常以硝石製冰。硝石溶於水,且吸熱,直至將水結冰。而製作煙火,也需硝石爲料,所以臣大膽猜測,當日工匠到太后宮中爲太后跟明珠郡主表演製作煙火的時候,有人偷藏了工匠所帶的大量硝石。”
“然後,那人以硝石製冰的方法,用冰塊將三皇子的屍體冷凍,繼而混淆視聽。”
皇帝將視線轉移到太后身上,見太后面帶倦怠,心有不忍,可最終還是問道:“你有何證據證明,那硝石是在太和宮中遺失的?”
“宋嬤嬤腹瀉一事,就是最大的證據。”許楚並不在意太后驀然沉下去的臉色,只是冷靜的說道,“硝石可製冰,可若誤用也會造成嚴重腹瀉。”
“今日臣到太醫院的時候,恰聽聞宋嬤嬤昨日開始腹瀉,本來服用過止瀉湯藥後有所好轉,可今日腹瀉又嚴重了許多。”許楚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若是昨日宋嬤嬤說是用了冷茶而腹瀉,那今日又怎會加重這麼多?臣聽跟隨在宋嬤嬤身後的宮婢說,今日宋嬤嬤的飲食十分精細,並無生冷之物。”
太后微微眯眼,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咬牙切齒道:“休要胡言,哀家身邊的人豈能是你隨意污衊的?”
許楚見她臉色陰沉,卻絲毫不畏懼。她雙眸冷冽,一字一句說道:“除此之外,自然還有旁的證據。”
她從袖中取出白瓷碗跟紫玉簪,交給劉德明說道:“這是夏竹自盡前藏於身上的,白瓷碗之中已經被證明有能讓人失去知覺的麻沸散。而紫玉簪上,更有太和二字,以彰顯其來歷。”
“臣猜測,今日夏竹寢室之所以失竊,大抵就是爲了找這個物件吧。”
太和二字一出,太后的面色陡然慘白起來。
“再有就是被人交給王爺的紙條之上,是金粉墨汁書寫的。在宮裡,也唯有太后跟皇后可用金粉入墨。”
“另外,據內廷記載,先帝年間太后曾處理過一起後宮爭寵的陰私事情。當時,有嬪妃賄賂前朝匠人後代製造了陰陽指環,指環內可藏匿藥粉或是針尖之類。當時太后以雷霆手段將那嬪妃處置,並將指環沒入手中,此後後宮再未見過陰陽之環。”許楚說到這裡的時候,語氣微頓,最後還是將手中從夏竹手上拓下的畫遞給劉德明示意他交給皇上,“這指環花樣清晰,由樓安樓大人指認,恰就是當年後宮所查的陰陽指環的樣式。”
她說着就看向了太后,神情冷淡道:“而最後真正讓臣確定的,卻是太后宮中小桂子的刺殺一事。小桂子出身內廷,精通武藝,卻在朗朗乾坤之下堂而皇之的在宮裡行刺殺之事。”
“他的身份不難查出,要撬開他的嘴自然也不難……”許楚一字一句的緩聲說道,她說的時候語氣十分平靜,可落在太后跟宋嬤嬤耳中卻是震耳發聵。
此時,在衆人的沉默之中,皇帝忽然冷笑開口,“母后,如果朕沒記錯,母后宮中有一柄祥雲短劍做辟邪所用?”
太后臉色微微一變,目光顫了顫緊緊攥住雙手反問道:“皇帝這是懷疑哀家?”
“朕只是說了事實。”皇帝看看向太后,並不理會她眸中的驚怒繼續說道,“朕問過了,自昨日見過皇弟的,除了許大人跟侍衛外,也只有宋嬤嬤一人了。”
“而在見宋嬤嬤之前,皇弟都並未認罪。”昨夜蕭清朗被人贓並獲之後的嘲諷模樣,還歷歷在目,任誰都不會違心說他有認罪的意思。
原本只是冷寂的氛圍,此時宛如冰寒覆蓋,讓人打心底裡生出冷意。便是樓安這般的人,呼吸都凝滯了一瞬。
“至於白瓷碗上的麻沸散,的確是出自靖安王府的。可是在這幾日,唯有兩人曾隨意進出過王府,那邊是……”
她正說着,外面就傳來了小太監的聲音,說是花無病花公子求見皇上,如今正在往內闖來。
皇帝看了一眼許楚,並未開口只揮手讓人放行。待到花無病近前,衆人才發現素來張揚的花公子此時卻臉色十分難看。
“既然花公子來的,那不妨讓花公子說一說,花公子入宮可曾真的是爲了商議親事的!”
她目光沉沉的看着花無病,直到他狼狽的錯開視線也未曾動搖半分。
“我……”花無病此時,又如何看不出端倪來。他懊惱的瞥過頭看了一眼蕭清朗,見他神情泰然毫無意外模樣,才泄了一口氣說道,“的確是我將麻沸散帶出了靖安王府。我本來就能隨意進出王府,自然對楚大娘等人研製麻沸散的事情也是清楚的……我將麻沸散帶出之後,借太后召見的機會,將藥粉交給了太和宮的宋嬤嬤。”
花無病的一句話,幾乎將太后跟宋嬤嬤的後路徹底堵死。
可縱然這般,太后還是強撐着臉面詰問道:“哀家自幼教養靖安王,如今又有何理由做這些事?”
許楚凝視她良久,才輕聲嘆道:“自然是因爲王爺查到了足以讓大周朝堂震盪的皇家辛密之事……”
她說完這句話,再不看太后,反而面上皇帝拱手說道:“請皇上傳大理寺卿唐大人入內。”
“傳!”皇帝咬牙,沉聲吩咐道。
就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剛剛氣勢還頗爲凌厲的太后,忽然面色灰白,就連一直怒視着許楚的目光,也微微顫抖起來。只是瞬間,她整個人宛如鬥敗的困獸一般怒氣全無,留下的唯有蒼白的絕望與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