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節堂外火把照天、一叢叢刀槍林立,閃着令人膽寒的光。
層層衛士把守下的節堂中,韓琦立在正位上,從袖中掏出一份黃皮詔書,目光冷峻的掃一圈殿中衆將士,方用他那嘶啞而威嚴的嗓音,沉聲讀道:
“上諭,着狄青爲三司都部署,節制三司禁軍,加侍中銜,封成國公。其所遺殿前司都指揮使一缺暫由狄詠署領,皇城司都指揮使一缺暫由皇城司都虞候慕容惟素署領,欽此!”
“臣狄青接旨……”狄青乖乖上前,雙手接過旨意。
廳中衆將聽到這道旨意,不禁面面相覷。倒也沒什麼激烈的反應,反而開始搜腸刮肚,準備待會兒恭喜元帥高升了。
見狄青和衆將都很順從,韓相公心下徹底安定,最後一絲擔憂也消失了……
韓相公的手腕,自然是神仙放屁——不同凡響。他宣佈的這道旨意,狄青無論如何沒有不接受的道理。加官進爵之外,三司都部署更是達到了武人的頂點,那是三軍總司令啊!天下禁軍皆歸他統帥。
而且他的兒子也升官了,以三十出頭的年紀,當上了殿帥,父子滿門,皆位高權重,天下無兩!
他似乎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除了要把皇城司都指揮使讓副手署理,但也依然受他所轄。
在韓琦看來,這已經夠擡舉狄青的了!應該不會引起他的反彈……
只要狄青一接受這個任命,那麼他的老部下慕容惟素便可以接掌皇城司,你說慕容到時候是會聽狄元帥這個總司令的,還是聽他韓相公的?
只要接掌了皇城,確立了趙宗實繼承大位,軍隊還是聽樞密院的,在文官手裡,狄青這個三軍總司令,只能是聾子的耳朵,擺設!
退一萬步講。就算狄青突然開竅,明白其中的關節,諒他也不敢亂來。不然自己當場就以‘抗旨’之罪,將他拿下!就不信那些武將也敢亂來!
別忘了,這是大宋朝。這是武官如奴如婢的時代。這些武夫早就被打斷了脊樑,抽掉了膽汁,只是一羣任由文官揉捏的奴才!
就算他們突然發瘋,韓相公也是不怕的。這滿堂中有一半是自己的部下,自己身邊還有個絕頂高手扮作隨從,足以應付最惡劣的變化。
江湖越老,膽子越小。韓相公是不容自己有失的……
啪地一聲,燈花爆響。讓韓相公從一切盡在掌握的良好感覺中驚醒。便見狄青依然站在那裡,雙手捧着詔書,一臉的發呆狀。
“怎麼了?”韓琦剛放妥的心,又咯噔一下,話說人上了年紀,真不該幹這種太刺激的營生。光心跳過速就能要老命。
“公相!”狄青就差把那詔書橫過來豎過去端詳了,“這詔書怎的不是皇上親筆所書?”
“呵呵,漢臣,不經鳳閣鸞臺何名爲詔?”韓琦心中鄙夷道。武人就是武人,連這都不懂。面上和善的解釋道:“除了中旨之外,都是兩制照聖意寫了,然後交政事堂頒行的。”說着淡淡笑道:“別的不認識,上面的皇帝印璽你該認識吧。這總做不了假吧?”
“下官豈敢懷疑老公相。”狄青還是那個逆來順受的樣子,露出爲難的表情道:“只是這道詔書,和下官接到的一道好生矛盾……”
“什麼?”韓琦渾身毛孔都炸開了,失聲道:“你什麼時候接到過旨意?政事堂怎麼不知道?!”
“呵呵。”狄青的語氣像極了韓琦道:“相公也說了,敕令之外還有中旨。乃官家親筆所擬。不經中書門下,直接下到下官手裡的。”說着竟從懷裡摸出一卷黃綾,展開來。
衆目睽睽之下,狄元帥的表情、神態、氣勢,完全變了!
之前還被韓琦的氣場籠罩白虎節堂,一下子便平分秋色。只見狄青展開黃綾,雙目凌厲的掃過衆將道:“我有官家密旨,諸位靜聽!”
將軍們已經被徹底弄糊塗了,只好再次躬身垂首,洗耳恭聽。
韓琦心下驚駭,張了張嘴,卻只能先讓狄青唸完了再說。便聽他聲如雷鳴道:
“特命平章政事狄青,兼掌皇城司、殿前司之職,非朕親筆、面諭,蓋不奉詔!”
這道密旨如一聲驚雷,震得滿堂將領魂不附體,顯然,韓相公和狄元帥,必有一個說謊!
無論是誰,這事兒都大條了……
韓琦更是肝膽欲裂,他萬萬想不到,向來恪守祖宗制衡之道的官家趙禎,竟然冒此大不韙,將皇城內外,將他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繫於此人之身!
官家最最信任的,竟然不是與他共治天下的文官,而是大宋朝素來嚴加防範的武將!
殊不知,是不識好歹的文官們,蹬鼻子上臉,傷盡了官家那顆仁慈的心,才讓他明白一個道理——世上沒有絕對可靠的制度,卻有絕對可靠的人。當制度無法保證自己的安全時,他毅然選擇了把祖宗法度拋到一邊,相信狄青個人的忠誠!
現在,就是考驗這份信任的時候了,趙禎是將輸光了一切,還是贏下這最後一場,全看狄青的表現!
白虎堂中,氣氛緊張到令人窒息。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狄青在宣讀了聖旨後,卻突然痿下來,一臉苦惱的對韓琦道:“這份中旨,是官家在任命下官的同時,秘密授予我的。今日老公相卻又宣佈這樣一份旨意,這不前後矛盾了麼?實在讓人想不通……”說着把兩份聖旨遞給階下的將領道:“大夥都看看……”
韓琦驚疑不定,不知道狄青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難道這傢伙真是鼻涕蟲轉世,手裡有密旨都硬不起來,還是他知道胳膊拗不過大腿,又不想事後落罵名?
心念電轉,韓相公已經有了定計——必須當機立斷,鎮住全場再說。便沉聲道:“沒什麼好奇怪的,兩份旨意都是真的。之所以沒有親筆聖旨……”頓一下,見所有人都望向自己。他才解釋道:“因爲官家舊疾復發,已經不能起身,更無法寫字。老夫所傳這道旨意,也是官家在昏迷前口授的!”
“原來如此。”慕容惟素等韓相舊部,已經察覺到什麼。忙不迭的附和起來。
“這就更奇怪了……”狄青卻眉頭緊皺道:“今夜宮裡傳出皇后懿旨。沒有她的命令,各門不得擅開。”說着問自己的傳令官道:“各處宮門可曾打開?”
“沒有!”傳令官大聲道。
“可物品從門縫傳出?”狄青問。
“也沒有!”傳令官答。
狄青便望向韓琦道:“那可真是奇怪了。下官斗膽問一句,相公的詔書是哪裡來的?”
韓琦的一張老臉,騰地變得鐵青。他就是傻子。也知道狄青要跟自己對着幹了!登時嘶聲冷笑道:“呵呵,本相有必要向你解釋麼?”
狄青想一想,擡起頭來,目光迎上韓琦道:“有!”
“大膽!”韓相公怒聲道:“狄漢臣,本相乃大宋宰相。國君病危,便是攝政!你個區區武夫,竟敢抗旨不遵,圖謀不軌,你想要造反麼?”
面對着韓相公的怒火,狄漢臣過往九十九次,都會馬上伏低做小。但這一次,卻是例外!
只見狄青長身而立,向前一步。魁梧的身軀籠罩着韓琦,一雙虎目冷冷掃着他道:“少廢話,說,那道詔書是哪裡來的?!”
聽到‘少廢話’三個字,韓琦不啻於被抽了重重三計耳光。怒不可遏道:“反了反了,給我拿下!”
話音一落,他身邊的長隨便如脫兔般躥出,一柄短劍刺向狄青小腹。
“來得好!”卻忘了。狄元帥是屍山血海殺出來的面涅將軍。雖然這些年不再上陣,但那身手功夫卻愈加老辣。只見他一抄手。背上玄色的披風,便朝那刺客罩去。
那長隨身手極高,也不變招,反而加勁迎了上去。整個人像一杆標槍,以短劍爲槍頭,朝狄青狠狠刺去。
按他的想法,那披風當如破帛一般被刺穿,根本無法阻滯自己。
誰知事與願違,自己鋒利絕倫的劍尖,竟沒有刺穿披風,反而將他整個人都裹在裡頭。
這天外飛仙的一招,仍去勢不減,須臾撲到狄青身前。只是外頭裹了個披風。
狄青側身一讓,一肘擊出,正中那人背部,同時一膝頂起,正中他的腹部,只聽一聲慘叫,高手便如麻袋般跌落地上,只是外頭裹了個披風,也不知是死是活。
韓相公也身手不錯,已經趁這空閃到慕容惟素身後,見自己的高手如此不濟事,忙大聲道:“衆將聽令,狄青造反敗露,逞兇拘捕。凡緝兇者官升三級,將其拿下者爲殿帥,附逆者格殺勿論!”
狄青站在那裡,冷冷聽他把話說完,才抽出腰間的秋水雁翎刀,在燈光下一揮,寒光閃閃、威風凜凜。沉聲問向衆將道:“信我,還是信他!”
這下是要站隊了,韓琦的老部下們,已經悄沒聲的站在他身邊。儘管因爲這裡是白虎節堂,除了狄青之外,衆人都沒帶趁手的兵器,但還是不少人解下鐵腰帶,從靴筒裡抽出匕首……
狄青的老部下也站到他這邊,這些人倒是老實,手無寸鐵,便將棗木椅子拆了,手持着椅腿和對方對峙。
還有三分之一的武將,是不屬於兩邊的將門子弟,這些人最是明白,這兩人裡必有一人謀反,但最後誰成王誰敗寇,根本說不準!
他們家大業大,看不明白眼前的光景,哪個敢輕易站邊?
“不想摻和的便出去!”狄青倒也不爲難他們,沉聲道。
那些如蒙大赦,趕緊往門口閃。
卻聽韓琦幽幽道:“潞王殿下登極在即,爾等寸功不立,到時候休要嫉妒旁人!”
登時又有些人站住腳,但還有不少人離開了……
白虎堂中,兩幫人相對而立,涇渭分明。但韓相公這邊,明顯佔據人數優勢。
“都選擇好了?”狄青卻滿不在乎的抱着刀,冷聲道:“再後悔可來不及了!”
韓琦看一下左右。自己這邊的人數,是狄青身邊的兩倍不止,心下大定道:“速速拿下他!”
衆將得令,向前猛撲,狄青長刀一揮。便逼退一片。下令道:“退出去!”
他這方本來就站得離門口較近,身後又是多年來的生死兄弟,衆人聽令,毫不遲疑的撤出門去。
狄大元帥將一柄長刀舞得如水銀瀉地。一個也靠近不了。待手下都撤出去,他才大喝一聲:“關門!”
話音一落,便聽轟隆隆的鉸鏈聲,一道鐵柵門緩緩落下。
韓琦見狀大驚失色,“不要讓門關上!”
但已經晚了。只見狄青一招橫掃千軍,逼退衆人,然後閃身退了出去。
裡面的人趕緊衝上來,想要阻止柵門下落,卻見一排兵卒手持長矛、隔着柵門就是一通亂刺。
一寸長一寸強,何況是隔着柵門。韓琦的人根本無法上前,眼睜睜看着那柵門轟然落下!
白虎節堂乃殿帥府軍機重地,爲了保密起見,四面無窗。只有一門,且門外還有一道鐵柵門,可謂防備森嚴。狄青選在這裡接旨,絕對有甕中捉鱉之意!
見已經被困住,韓琦分開衆將。走到柵門前,冷冷的望着狄青。
狄青依然保持着謙卑道:“今天的事實在亂來。下官職責所在,不敢大意。請老公相且在這白虎堂中忍耐一時,明兒事體弄清楚了。我自與你賠情好了!”頓一下,目光掃過韓琦身邊衆將道:“至於諸位。多年沒跟老上官敘敘舊了吧,就安心陪着老公相,好好說說話……”
“狄漢臣,你個賊配軍!”韓琦受夠了他這副嘴臉,暴喝一聲道:“給我把門打開!”
聽到他說‘賊配軍’三個字,狄青勃然變色,面頰上的金印閃閃發光,竟呸得一下,一口濃痰穿過柵門,正啐中韓相公的鼻樑。
韓琦何曾受此奇恥大辱,面目猙獰如憤怒的雄獅。
可惜是一頭被關進籠子的雄獅,狄青冷冷的睥睨着韓琦,聲音中滿是不屑與痛恨道:
“東華門外以狀元名唱出者,還不一樣辜負皇恩,弒君謀反!這算什麼好男兒?!”
“你!”韓琦錯愕一下,纔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以泰山壓頂之勢,對狄青說得那句話:‘東華門外以狀元名唱出者,纔是好男兒,這算什麼好男兒?’
一剎那,韓相公又羞又憤,竟氣得一翻白眼,暈厥過去……
狄青睥他最後一眼,就像看一條老狗,沒有任何遲疑的轉身離開。
二堂中,方纔在白虎堂裡的軍官,除了被關起來的,一個不落的悉數在此……包括那些先走出去的。
狄相公一生用兵,算無遺策。這次在自己的殿帥府中守株待兔,自然更是萬無一失!殿帥府內、白虎堂外的所有守衛,全都換成他從西軍帶出來的子弟兵。
裡面一動手,子弟兵們便將將領帶來的親兵,悉數下了兵器,看押起來。走出來的軍官則被先一步請到了二堂。
此刻二堂中的將領們,沒有一個面色好看的。那些不想摻和的將門軍官,生怕狄元帥秋後算賬。而狄青的老部下們,雖然無怨無悔站在他一邊。可那被關在裡面的,是大宋宰相韓琦啊!誰知道還有沒有活路,他們能不感到恐懼麼?
卻也有些早就對朝廷充滿怨恨的,心中暗暗激動道,莫非元帥要趁機學太祖黃袍加身?至少從紙面上看,狄青完全有這個條件……
一切的猜測,隨着狄青步入堂中暫時停止,衆將望向他們的元帥,想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狄青面容冷峻,在帥位上端坐。
“元帥!”衆將不敢怠慢,齊刷刷的施禮問安。
“諸位免禮。”狄青說着,竟哽咽起來,淚水撲簌而下。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
“你們也該知道了……”狄青肝腸寸斷道:“官家已遭不測,就算沒有大行。也已經不醒人事了。狄某受皇上無上信任,卻不能護主上於周全,實在是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啊!”
鐵一樣的狄元帥,哪怕是在受盡冤枉。險些喪命的時候。都沒有掉過一滴淚,現在卻哭成了淚人。堂堂大丈夫那撕心裂肺的悲痛,真讓聞者傷心,見者落淚。一時間衆將也是一片黯然。
“但我現在不能死。”狄青說着胡亂用袖子擦擦淚,一雙虎目通紅通紅,嘶聲道:“因爲官家託付狄某守護的,不只是他的生命,更有大宋朝的安危。如今宮裡情況不明。國家儲位空懸,京城決計不能亂!宮裡更不能亂!”
說着他站起身,竟朝衆將深深一揖道:“值此存亡斷續之秋,本官懇請諸位,與我共保大宋社稷!讓天下人,讓那些文官看看,誰纔是定國安邦的好男兒!”
“誓死追隨元帥,誓死保衛大宋社稷!”衆將爲他的忠誠豪氣所激,一起高聲迴應道。
那吶喊聲穿過二堂。傳到白虎堂中,令困在牢籠裡的人等面無人色……難道我們不經意間,竟成了亂臣賊子?
“多謝諸位,聽我帥令!”狄青長身而起,沉聲下令道:“自此刻起。非我親至,各處城門緊閉,不許放任何人進城,也不許放任何人出城。若有膽敢攻打城門者,即爲叛軍。格殺勿論!”
“喏!”衆將轟然應命。
“諸位,我知道你們心中打鼓,唯恐站錯了隊,新君上位後,會跟你們秋後算賬。”狄青目光緩緩掃過衆人,語重心長道:“本帥也不要求你們支持哪一方,只要你們恪盡職守,把自己的軍營看好,把自己的城門守好,就是對國家盡忠!這樣,不管誰當了皇帝,也不能把你們怎麼樣!”
“元帥……”衆將大爲感動,他們都不是傻子,知道狄青把所有的責任都扛在肩上,給他們擋去了後顧之憂……
“去吧。”狄青一擺手,沉聲道:“要做個忠臣好男兒!”
“是!”衆將齊聲應下,天已經快亮了,他們必須趕緊各自回營,堅守崗位了。
衆將散去,狄青獨坐帥椅,望着外面微微發白的天際,彷彿自語道:“這樣安排,豈不是自縛手腳麼?”
“呵呵,”他身邊的親兵發出笑聲,竟然是陳恪陳仲方,他聞言輕笑道:“元帥精通兵法,自然知道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元帥手掌皇城司、殿前司,自然是正兵,是我們的殺手鐗!”
“殺手鐗卻不能輕用,一旦砸下去,局面就要稀巴爛了。”陳恪語氣中洋溢着自信道:“到了出動軍隊的地步,就是政變了,王爺乃官家選定的儲君,天經地義的皇位繼承人,何至於此?!”
“我知道你的意思,”狄青輕嘆一聲道:“你想讓晉王殿下能以最好的局面登極。”
“不錯。”陳恪點點頭,沉聲道:“宗實一黨經營兩代,絲蘿藤纏,盤根錯節,不會因爲晉王得了大統,就煙消雲散了!如果不趁此機會,將其徹底消滅,等到晉王登極後,反而無法下手。那樣的話,晉王頂多做個善終的皇帝,要想剷除頹風,要想刷新吏治,要想富國強兵,要想收復燕雲,就全是空話!”
“好,我不動,我做你的殺手鐗,讓你去唱主角!”狄青重重點頭道。
“我也不是主角,”陳恪搖頭笑道:“主角是文彥博他們,好戲讓他們唱,咱們看戲就好……”
明天還是大章節哈,爭取一鼓作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