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章惇笑笑道:“這麼說也無不可。”
“看來這幾個月,你是去江東,聽介甫新學了。”陳恪淡淡笑道。
“不錯。”章惇點頭道:“其實這兩年在家鄉,我雖然閉門讀書,卻不能不聞窗外事。在南方,王介甫的學說,可是大行其道的。”頓一下道:“當時專心舉業,無暇分神細聽,科舉一結束,我便趕往江寧府,聽王介甫講學兩月,頓覺勝讀二十年之書。”
“評價如此之高?”陳恪笑道。
“唐季五代以來,政教廢弛,儒學衰微、禮崩樂壞、聖人之道盡廢、先王制度文章掃地而盡於是矣!”章惇正色道:“王公新學,可明經義、正人心、濟社稷、匡大道也!”
陳恪夾一筷子筍絲,細細咀嚼。身爲宋朝知識分子,又二世爲人,他看得很清楚,儒家從漢朝衰落後,便一直式微,在兩晉隋唐的佛道思想衝擊下,甚至有消亡的危險。但幾百年來的歷史已經證明,佛道思想無法維護大一統、無法維持中央集權,所以這幾百年來,也是歷史上最混亂,朝代更迭最快的時期……儘管其中夾着個盛唐,但實事求是的說,盛唐的一部歷史,就是各種對皇權的挑戰史,恰恰說明佛道思想的無能。
到了五代十國、軍閥混戰、弱肉強食更是到了極點。’今世天子,兵強馬壯則爲之耳。’社會彷彿回到了叢林時代。
宋太祖因緣際會,從孤兒寡母手中奪得後周政權。他看到。若不能改變這一現狀,確立倫理秩序,宋朝也會很快被權臣取代。所以一立國,他就把大量的精力,用在鞏固內部統治上。其中至關重要的一步,就是把儒學捧起來定爲國教,希望儒家的大一統思想、忠君思想。能爲天水一朝維繫江山萬載。
但漢儒之學已經紕漏百出,之後數百年,又沒有傑出人物補救。自己都站不住腳,如何擔負其歷史重任?
好在宋朝科舉只考儒學,把所有讀書人都轉變爲儒生。儒生們在學習儒家典籍的過程中,自然而然會去思考,去完善這們學說。他們很快便拋棄了漢儒僞學,只是破舊容易立新難,從趙二興儒教到現在一個甲子,各種學說層出不窮,卻仍然沒有出現一個贏得廣泛認同的學說。
一個社會如果缺乏共同的價值理想,缺乏凝聚人心的道德力量,必然思想混亂、人心不一,國家也就無法強大。百弊由此生焉。因此整個士大夫階層迫切期望,有人能立新說,對儒家的綱常倫理道德的體系,做出有效論證。只有證明儒家學說是站得住腳的,人們纔會真心相信它。它才能起到收拾人心、重振綱常的作用!
很顯然,誰能建立起被廣泛認同的學說,誰就會成爲活着的聖人,到那時,揮一揮衣袖,便會掀起漫天的狂風。輕輕咳嗽一下,就會引來天下人的聆聽。到那時,你的話就是綸音仙語,連皇帝都不得不聽,你的觀點,就會是千萬人的思想,整個世界都會因你的心意而變!
聖人之位空懸,引多少儒者競折腰?多少年來,無數大儒皓首窮經、講學一生,爲的就是將自己的學說推爲顯學,問鼎聖人之位。
儘管目前還無人成功,不過周敦頤的濂學、邵雍的象數學、王安石的新學、張載的關學、二程的洛學、司馬光的朔學,已經走在了前頭。
而在這六家之中,無疑是同氣相生的濂學、關學、洛學組成的道學一派,信衆最爲廣泛。但目前影響力最大、呼聲最高、最耀眼的卻是王安石的新學。
這十幾年來,王安石几乎無一日不著書、不講學,早已經門徒廣大信者衆多了。雖然他一直偏居一隅,但他的學說和名聲,早已經傳遍天下,滿朝公卿無人沒拜讀過他的文章,許多人都是他堅定的支持者,所以他纔會得到那麼多破格的推薦和提拔,所以他蓬頭垢面、不徇人情,會被人們看成是他非凡的表現,這裡面的因果關係不能顛倒。
這就是王安石屢次拒絕朝廷任命,一直在地方耕耘十幾年的收穫……王安石的新學爲何如此受歡迎?是因爲他切中時代脈搏,並非空談之學,而是通過發掘先王經典中的微言奧義,爲現實社會的改革提供思想指導與理論依據。誰都知道,大宋已經病了,需要改革,不然會出大問題,但是慶曆新政失敗後,整個社會陷入迷茫和停頓,需要一個人來指明方向,王安石應運而生,自然勢不可擋!
前年,他終於完成了自己的理論準備,躊躇滿志的向朝廷上《萬言書》,積極倡言改革,並提出了完整的計劃。雖然這份《萬言書》官家留中不發,但還是通過各種渠道,爲天下所周知。
那些對國家現狀不滿、希望改革的朝野人士,全都被這份《萬言書》吸引住了,那‘詳盡可行’計劃,讓人不得不相信,他就是大宋改革的設計師,也是改革能成功的唯一人選。
這種情緒漸漸醞釀,從去歲起,要求王安石回京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就連陳恪遠在大理,都接到王韶等人,要他上書爲王安石搖旗吶喊的書信。
想不到這才一回京,章惇竟然又來做說客,可見王安石的影響力,已經到了何等程度。
“兜了半天圈子,你到底想說什麼?”陳恪終於笑起來道:“推薦王公入朝?我一個小小的六品官,可沒那個本事。”
“先不要急着往外推。”章惇壓低聲音道:“聽我把話說完。”
陳恪點點頭,便聽章惇道:“其實,這次進京,我本不該找你,而是去找劉內翰的。”劉敞現在任翰林學士,他也是趙宗實的老師。
“子厚……”陳恪微微皺眉道:“你已經牽扯這麼深了麼?”
“做大事不惜身,認準了就要全力去做。”章惇卻滿不在乎道:“仲方,大宋朝未來的希望,在王介甫身上,毋庸置疑!”說着端起酒杯,略略激昂道:“介甫,擔天下之聖賢也!但孤傲執拗、地位不高,急需能人佐助,方成大事。我願肝腦塗地,輔佐他爲大宋闖出一片新天地!”
陳恪只好端起酒杯,與他共飲。
“這是不是說,你答應幫這個忙了?”章惇目光炯炯道。
“我若不答應,你便去找劉敞,然後到趙宗實門上求助麼?”陳恪似笑非笑道。
“不錯。”章惇點頭道:“這是我們本來的想法,但一來,你我是至交好友。二來,我心裡不爽他們。三來,我認爲,他們不會重視王公。所以自作主張,先來找你,看看你身後那位,有沒有這個念頭……和膽量。”
“……”陳恪與趙宗績的關係,已經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天下人早把他們視爲一體。在章子厚這種聰明人面前掩飾,反而會疏遠彼此的關係。但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他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儘管這似乎正是他和趙宗績苦苦尋找的強援,但必須要把可能的後果想清楚了,才能給出答覆。
想到這,他坦誠的望着章惇,緩緩道:“我不能爲他做什麼決定,所以我需要問問他的意思。”
“我現在想知道,你的態度。”章惇就像一把寶劍,僅劍芒便刺得人生痛。
“子厚,大宋朝已經陷入泥潭,確實不改不行。”陳恪輕輕點頭道:“子厚,但不知,王介甫的革新之舉,準備從何處入手?”
章惇一喜,沉聲道。“王介甫說,要中興大宋江山,道路只有一條:效法堯舜,行先王之道。”
“何爲‘先王之道’?”陳恪問道。
“堯舜之道,至簡不煩、至要不遷、至易不難。可概括爲六個字:‘變法度,易風俗。’”章惇聲如金石道。
“變何法?易何俗?”陳恪追問道。
“變朝廷過時無用之法,易朝廷因循苟且之俗。”章惇沉聲道。
“談何容易?”陳恪輕嘆一聲。
“事在人爲!”章惇的聲音越來越低,說出的話,卻越來越大膽:“我們都認爲,要想成功,須有明君賢臣,光有賢臣,若無明君,雖皋、夔、稷、契之賢,亦將一事無成!”頓一下,壓低聲音道:“故而,我此次前來,是斗膽爲王公擇君的!”
“大宋朝只有一位君,那就是當今官家。”陳恪已經瞭然,這章惇沒有說實話,他肯定早就跟王安石有瓜葛,而不是他所說的,只認識兩個月而已。
“當今官家因循守舊、怯懦無爲,已非臣子獻身之主。”章惇不屑道:“我們的目光,放在未來,放在下一任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