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年來,到了二月份,因爲某樁意外事件,紅水河工程,已不可能按期完工了……
根據各施工段的進度情況,開通航路所必修的四十三灘中,已經修完了三十六灘,剩下最爲艱難的七灘,工匠們雖拼力開鑿,但依舊險象環生,仍須數次轉運才能通過。
此段約百里的河道能否開通,也是各方面爭議的焦點。鑑於此處險灘鱗接,巖窄難行,陳恪、沈括以及特意趕來的蘇頌三人再次組織會勘,爲顧全局工程,最終陳恪做了讓步,同意暫時避開此七灘,改用旱道……在大修河道的同時,沿河的驛道也修建完畢,平坦寬闊的水泥路,沿途六十里一驛,完全是宋朝國道的標準。
其實在陳恪,自然斷不肯稍留不盡,貽功虧一簣之憾,但工匠們已然竭盡全力,只能先以旱路權宜,等到來年再圖暢通了。不過儘管對七灘完工不報希望,他卻沒有下令停工,反而把獎勵標準提高,鼓舞身心俱疲的官民們不要鬆懈,能把硬骨頭啃掉一點算一點。
其實落到今天這般田地,並非沈括低估了工期,而是因爲天災人禍……
這樣浩大的工程,自然引起大理國內的注意和不安。
不安是很正常的。千里紅水河,在之前的千年裡,一直是‘蠻夷資爲天塹,商旅視爲畏途’的存在,也是大理國得以偏安的重要條件。難以想象,大理國若沒有山高水深的天然屏障,當年宋太祖能說出‘此地非吾所有’的話來。
儘管大理君臣已經獻土歸降,但誰都知道,那只是名義上的稱臣。所謂‘天高皇帝遠’,不正此處最好的寫照?可要是大宋把紅水河修成航道,從此天塹變通途,朝廷對大理的控制力將大大增強。
這是仍滿心在大理做土皇帝的各路諸侯。無論如何也不願看到的。但現在大理是大宋的領土,他們是大宋的臣子,大宋想在自己的土地上修河,並不需要徵求他們的意見。
天塌下來個兒大的頂着,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三大家身上。當然,楊家新敗,又遠在滇西,且明顯在大宋的庇護下才保持三足鼎立之勢。此時是萬萬不會出這個頭的。
只能看段家和高家的了。段思廉是滇王,大理境內理論上都歸他管;而高家則是滇東實際的主人,大宋就是在他們的地盤上修河。於情於理,都該過問一番的。
其實一開始,高升泰就聞風而至。看到如此浩大的工程,他直感覺腿肚子轉筋,對好容易才見到的陳恪道:“大人,天朝這是要作甚啊?”
“世子怎麼還能說‘天朝’呢?”陳恪淡淡笑道:”難道你不是朝廷的官員麼?”
“哦,多年習慣,一時順嘴了。”高升泰趕緊改口道:“是朝廷,不是天朝。”
“要注意啊,咱們熟,你怎麼說都沒事兒。”陳恪道:“可要讓別人聽了。難免會以爲士子,還沒把自己當成宋人啊。”說着似笑非笑道:“世子,不會真讓我說着了吧?”
“不會不會,絕對不會!”高升泰矢口否認,趕緊表態道:“能成爲大宋的一員,下官十分榮耀!”
“那就好。”陳恪釋然笑道:“世子肯定不是口是心非的人吧?”
“不是不是,絕對不是。”高升泰頭搖得像撥浪鼓。冷眼旁觀的柳月娥。卻忍不住暗歎一聲,又一頭被牽着鼻子走的笨牛……
“對了,剛纔世子問朝廷修河作甚?”陳恪這才轉回去道:“難道你父親沒有告訴你麼?”
“家父是提過,說是朝廷爲了給東川駐軍運糧,所以要修紅水河。”高升泰被搞得氣勢全無。道:“當時沒想到如此勞民傷財,實在划不來。還是由寒家一直供給大軍吧。”
“世子的好意,本官記下了。”陳恪淡淡道:“但修這條道,不光是用來運糧草的,這也是朝廷給大理的見面禮!大理物產豐饒,有名馬有名茶,但之前苦於山路難行,無法外運,所以百姓生活一直很困苦。”他頓一下又笑道:“一旦舟楫相通,情況將大不一樣啊!大理的貨物能運出去,或是銷往內地,或是銷往國外,百姓的日子就會好過很多,你們的府庫也會充盈起來……”
他的口才極好,滔滔不絕講起來,竟說得高升泰,一時間感激起朝廷來。轉頭纔回過神來,心中暗叫道:‘什麼呀什麼呀,明明是宋朝想牢牢控制住大理,纔會下這個血本好不好?’
但是陳恪已經話趕話,把他逼在大宋忠臣的角度不得動彈,高升泰只好悶着頭聽了一頓演講,然後灰溜溜的回去了。
不過高家不可能就這麼算了,作爲滇東的地頭蛇,他們可不缺暗中使絆子的辦法。高升泰先是下令沿岸各部族,想方設法給河道施工找麻煩。但等了好久都不見動靜。一打聽才知道,原來陳恪許給他們過船費等諸般好處,這些部族都盼着河道快點修成呢,又怎會去搗亂?
一計不成,只好再生一計。很快,在沿岸部族中便有謠言流傳,說宋朝人在紅水河上游築起無數堤壩,會導致中下游斷流,沿岸部族都會被渴死……在是年大旱的背景下,各部民衆亦看到河道徹底乾涸,因此流言傳播得非常迅速。
有道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恰在此時,沿岸有個部族又發起了瘟疫,疫情十分嚴重,據說四個發病人中,就有一個死亡,剩下三個也會被毀容。便有傳言說,是因爲宋人炸礁設壩,截斷河水,騷擾了紅水河的河伯,河伯發怒了。若不馬上停工,將有更多人遭到懲罰。
加之在人們的認知中,冬季本是大理瘴癘最輕的時候,現在卻爆發了瘟疫,讓土著們徹底坐不住了,他們雖然愛財,但更要小命,雖然敬畏大宋,但更敬畏神靈。好在陳恪與各族頭人私交甚篤,他們不好意思馬上撕破臉,所以沒有一上來就採取過激行動,而是一面召回了在工地扛活的族人,一面找到陳恪好言相求。
陳恪自然不相信什麼河伯河叔的,可沿岸各部族的支持,關係到航道的保障、乃至大宋在大理立足的問題,他絲毫不敢大意。而且謠言也已經傳到了民夫中間,民夫們一樣人心惶惶,要是鬧將起來,怕是不僅會前功盡棄,還可能出大事!
儘管工期緊迫,他還是下令暫時停工,並要立即趕過去查看疫情。這遭到了柳月娥的強烈反對,她聽說那瘟疫的傳染性很強,堅決不同意陳恪以身犯險。
儘管陳恪表面上強作鎮定,實際上壓力大極了。他本以爲,自己像往常一樣調侃幾句,就能讓柳月娥乖乖聽話,誰知這小娘皮咬定青山不放鬆,說什麼也不讓他去。
“你給我讓開!”陳恪沉聲道。
柳月娥擋着門口,堅決搖頭道:“不讓!”
“工程停工,十萬人等在那兒,”陳恪怒道:“你卻還在這兒拖我後腿!”
“我就要拖。”柳月娥柳眉緊蹙,倔強道:“我管不了那麼多,不能讓你去找死!”
“死不了,我命大着呢。”
“你以爲自己真是星宿下凡?”柳月娥本就不是個溫婉的女子,此刻一急,話裡更是夾槍帶棒:“沾上瘟疫一樣活不成!”
“我懂醫。”
“醫生也都是得病死了……”
“你……”陳恪沒想到,自己連打嘴仗都輸給柳月娥,氣急敗壞道:“你給我讓開!”
“不讓!”
“反了天了!”陳恪怒道:“你是我什麼人,還管起我來了?”他的意思是,你是我媽麼?還不讓我出門。
“我……”柳月娥卻想岔了,登時一窒。是啊,我是你什麼人,管你去死?
趁着她這一愣,陳恪閃身出門,騎上馬便疾馳而去,衛士們趕緊跟上。
出去不到二十里,便見柳月娥騎着她的汗血寶馬追了上來。
“你跟着幹什麼?”陳恪勒住馬繮道。
“你管不着!”柳月娥眼圈通紅,似乎剛哭過,半晌才擠出一句。
“我怎麼管不着?”陳恪心中苦笑,怎麼又倒過來了?
“我是你兵,還是你手下的官?”柳月娥冷冷反擊道:“你是我什麼人,管得着我麼?”
“好了別鬧了,”陳恪無奈苦笑道:“方纔是我態度不好,我道歉。別跟着去了,成不?”頓一下,聲音柔和道:“會出人命的。”
“你也知道會出人命,”柳月娥本來一臉的倔強,聽了他的話,眼淚竟止不住的淌下來:“爲什麼還要去?”
“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陳恪嘆口氣道。
“我也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什麼理由?”
“要死一起死!”柳月娥咬着下脣,一雙好看的鳳目盯着他,卻又神情一黯道:“省得我沒法跟小妹交差……”
我都無語了……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