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寧公主一大早就看到梳妝檯上放着兩面鏡子。
一面比較大,外面鑲着鏤花的銀邊,彷彿一株婆娑的梅樹將整面鏡子託了起來,梅花做得十分逼真,那花蕊簡直像會隨風輕顫。連後面的支架也做成了盤虯的枝幹,仔細賞玩,無一不精緻。
另一面很小,是可以帶在身上的手鏡,圓圓的,有個可以合攏的雕花蓋子,漂亮極了。
當然,最重要的是它又亮又清晰,連亂了幾根頭髮都照得一清二楚。
晏寧公主很清楚能把東西無聲無息放進來的人是誰,心臟卻還是莫名地跳快了幾拍。
這樣的主意,並不是她兄長想得出來的。而她兄長身邊主意最多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謝三郎。
晏寧公主伸手摸了摸那一樹梅花,有點兒愛不釋手。她頓了頓,看了眼鏡子裡的自己,不知怎地忽然覺得臉色白了點,嘴脣青了點,眉毛不夠好看……
這是她以前從來不會注意的東西。
晏寧公主屏退左右,打開了妝匣。她來來回回地挑了幾種胭脂,選了比較淺淡的顏色把蒼白的臉色掩了掩,又往脣上抿了一絲淡紅,整個人看起來氣色好了許多。
晏寧公主對着鏡子微微發愣,忽聽一聲“陛下駕到”,猛地回過神來,轉身相迎。
趙英注意到晏寧公主坐在妝臺前,擡眼看去,一眼就瞧見了桌上的鏡子。饒是他身爲一國之君,見到這種新奇的事物還是非常驚訝。
趙英邁上前,拿起鏡子照看幾眼,笑望着晏寧公主:“是崇昭找來的?”
晏寧公主點點頭。
趙英仔細看了看晏寧公主的臉蛋兒,心道“真是女大不中留”,繼而他想到晏寧公主體弱多病,不一定能等到“不中留”的那天,又有點難受。他不是真聖賢,這麼多年來一直對這個女兒他萬般愛寵,如果真的要白髮送黑頭,他心裡的苦楚不比尋常父親少。
趙英說:“今兒你可以邀請任何人入宮陪你過生辰,你喜歡熱鬧就多找幾個,不喜歡熱鬧,那就找三兩個知心的就好。”
晏寧公主心中一暖,說:“謝謝爹。”
趙英剛下完早朝,還沒用膳,特意留在晏寧公主宮中陪她吃早飯。
趙崇昭跑過來時看到的就是他們父女二人其樂融融的畫面,他鼻頭一酸,腆着臉跑上去喊:“父皇。”
趙英見趙崇昭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一副想親近又不敢親近的樣子,莫名地想到了謝則安說的“他很希望得到您的認同”。
趙英想起了當年他不得寵愛,常年征戰在外。先王兒女衆多,哪裡記得起他這個兒子?後來他結識了前駙馬,慢慢地妹妹阿蠻交好,阿蠻人如起名,愛嬌可人,很得先王歡心。前駙馬不時讓阿蠻在先王面前提起他,又幫他在京城造勢,他纔有了奪嫡的資本。
要不然的話,那時候有希望繼承皇位的人實在太多了。
趙英頓了頓,難得地對趙崇昭露出了和顏悅色的一面:“坐下一起吃。”
趙崇昭又驚又喜,邁着小短腿跑過去,樂滋滋地坐到趙英身邊。
坐定之後趙崇昭纔想起自己過來的目的,他追問晏寧公主:“寧兒你看到我給你找來的鏡子了嗎?喜歡嗎?”
晏寧公主說:“我很喜歡。”
趙崇昭說:“那就好!”他沒有獨佔功勞,“我跟你說,這鏡子和鏡架都是三郎琢磨出來的,我看到時也吃了一驚呢,實在太漂亮啦——匠人們都誇三郎設計得太妙了!”
聽到預料中的答案,晏寧公主面上沒有表露半點驚詫。她對趙崇昭說:“你可要幫我謝謝三郎。”
趙崇昭一口答應:“沒問題!”
有趙英在,兄妹倆都沒多說什麼,乖乖喝粥。趙英考校了趙崇昭幾句,發現趙崇昭確實有用功讀書後滿意地點點頭,起身回御書房處理政務。
直至趙英走遠,趙崇昭還是飄飄然的。他興奮地對晏寧公主說:“寧兒,剛剛父皇對我很滿意對吧?他一直點頭,都沒罵我呢!”
晏寧公主看見趙崇昭臉上那毫無作假的喜意,心底有些酸澀,趙英從小對趙崇昭格外嚴格,趙英的關愛於她而言是再尋常不過的東西,於趙崇昭而言卻非常難得。
要是趙英誇趙崇昭一句,趙崇昭說不定會高興大半個月。
兄妹倆又聊了許久,直至徐君誠那邊快開始講學了,趙崇昭才蹬蹬蹬地趕過去。
知道今天是晏寧公主的生辰,徐君誠也沒說什麼,直接讓趙崇昭落座。
謝則安小聲問:“公主喜歡殿下送的禮物嗎?”
趙崇昭說:“當然喜歡!”
瞧見徐君誠望了過來,謝則安和趙崇昭都噤聲不語,開始聽徐君誠講解。
秦如柳是四人之中學得最好的,謝則安希望趙崇昭能和秦家打好關係,“課間”拉着趙崇昭向秦如柳請教問題。秦如柳第一次給他們講解時還有點生澀,經過這段時間的適應卻已經有模有樣了,有時連燕凜都會靠過來旁聽。
在謝則安的調解之下,趙崇昭慢慢放下了對秦如柳的偏見,四個人相處起來倒也和樂融融。
徐君誠的講學結束後各自歸家,燕凜在宮門前喊住了謝則安:“三郎,我哥要去西邊了,他給你留了一封信。”
燕衝去西邊並不是臨時起意,在找到接替自己統領職務的人選後他早就向趙英提了出來。北邊有恭王守着,多年無戰事,南邊也只是小亂居多,唯有西邊有些不好的勢頭。西邊是西夏,佔據了一個肥沃的大草原,戰馬彪壯,是個無法忽視的強敵。近年來西夏換了新主,歲貢越來越少,今年甚至遲遲沒到。
守着西疆的是長孫將軍的長子,年底這位“小長孫”遇襲身亡,對西疆的士氣造成了極大的打擊。趙英本來是要留燕衝的,但燕衝在御書房前跪了三天三夜,終於讓趙英鬆了口。
燕衝得了詔命立刻離京,連年都沒過。
這些事謝則安是從別人口裡聽到的,因爲燕衝甚至沒來得及和他道別就走了。
沒想到燕衝給自己留了信,謝則安趕緊接過。他追問:“燕大哥還好嗎?”
燕凜抿了抿脣。
以前他的目光一直襬在北疆,認爲強敵在那邊。可在聽到“小長孫”的死訊時,他才驚覺大慶朝四周危機四伏,他們所要面對的不僅僅是北邊的兇險。
事實上並不是敵人強大了多少,而是趙英的劍收起來太久,很多人已經遺忘了當初的教訓。
他們都覺得趙英老了,大慶朝又變回了當初那個軟弱可欺的大慶朝。
在外敵看來,主弱則國弱。
燕衝臨去前告訴燕凜要好好聽徐君誠的教導,必須學大學問,學做大事,要是沒有縱觀全局的眼光,去了邊疆也只是給敵方添個人頭而已。
燕凜看了眼讓燕衝另眼相看的謝則安,說道:“還沒到西疆。”他安靜了一會兒,才補充,“長孫大哥的靈柩已經回到京城了,他們說在半路上遇到了二哥,二哥一定正馬不停蹄地趕過去。二哥和長孫大哥從小一起長大,關係很好,他都沒等到看長孫大哥下葬。”
謝則安的小心臟莫名地一抽。
他驀然想起相識不久時燕衝說過他像他的一個朋友,那語氣是十分熟稔的。大概正是因爲他和那位朋友在某個方面有些相像,燕衝才一直對他照顧有加。
現在看來,燕衝的那個朋友很可能就是這位“小長孫”。
對於這樣的知交來說,看不看對方下葬反而不重要了。燕衝一心要做的,是儘快趕到西疆、儘快將局面穩下來,不讓對方鎮守西疆的多年心血毀於一旦。
謝則安問燕凜:“不知道到時我能不能去拜祭?”
燕凜說:“自然是可以的,當年你祖母和長孫將軍交情極好,於情於理你都該去的。”
謝則安沒想到這一層,說:“那我到時一定去。”
燕凜點了點頭。
兩人並肩齊行,走出朱雀街一轉彎,瞧見了臨水而建的金玉樓。燕凜和謝則安都沒喝酒吃飯的心思,本想直接回家,卻聽前方一陣騷動,好像是金玉樓裡又出了什麼亂子。
謝則安和燕凜對視一眼,快步上前。
一踏進金玉樓,謝則安就看見個身穿白衣的少年郎在桌椅的殘骸中間站着。少年看起來和他差不多大,也才九歲十歲的樣子,眉眼秀麗勝似女子,說話卻很不客氣:“我只要那個燒春!”
燕凜一頓,快步上前:“二……郎。”
少年轉過頭,見是燕凜來了,握了握拳,說:“燕凜,你怎麼在這裡?”
燕凜說:“聽到動靜,進來瞧瞧。”
少年杵在那裡不說話了。
有人認出了謝則安,如蒙大赦,迎上來說:“三郎,這個小兄弟非要買燒春,今天的量已經賣完了,而且他年紀那麼小……”
謝則安低聲吩咐:“你送一壺到二樓。”說完他朝燕凜和少年發出邀請,“到二樓去吧。”
少年疑惑地看了看謝則安,又轉頭看看燕凜。
燕凜微微點頭,帶着少年上樓。
謝則安跟在他們身後,打量着少年的背影。十歲的少年雖然有可能沒發育,可依他的判斷,這傢伙分明是個女孩子。
燕凜那一聲“二郎”,本來恐怕是想喊“二孃”的吧?
謝則安讓人送上燒春後就把小二都打發出去。
少年聞見了燒春的味道,訝異地看了眼謝則安。但這會兒她沒有多餘的好奇心,只看了一眼就低垂着眼睫,直接倒滿了面前的杯子。
一飲而盡。
燕凜說:“這酒太烈,二郎你別喝太多。”
一杯酒下肚,少年竟沒有醉倒。她冷冷地說:“燕七你什麼時候這麼囉嗦了。”
認識越多這時代的“同齡人”,謝則安越覺得自己擺在這些人中間一點都不突出!晏寧公主就不說了,眼前這個小女娃兒看起來也一點都不像她這個年紀的女孩,瞧瞧那灑脫的飲態、那鋒利的言語、那滿含英氣的眉眼,着實不輸男孩。
難怪她一身男裝也無人識破。
只是這女娃兒眉間帶着太多的痛苦,遠超於她這個年紀所能承載的限度。
所以她才一意要買燒春吧?
謝則安問:“你很想喝醉嗎?”
少年一頓,說:“我很想喝醉。”
謝則安說:“那我陪你喝。”
少年怔怔地看了謝則安兩眼,說道:“好。”
謝則安給自己倒滿了一杯,隔着桌子向少年舉杯。
兩個人你一次我一次地灌完酒,少年很快醉倒了,謝則安也沒好到哪裡去。
燕凜一直守在一邊,在少年趴下後皺了皺眉,叫來個小二讓人去通知少年的家人。
小二見謝則安也倒下了,立刻送來醒酒茶。
謝則安醉得快,醒得也快,一杯醒酒茶灌下肚,意識很快明晰起來。
謝則安見少年已經不省人事,問:“她是誰家的?”
燕凜遲疑片刻,吐出一個謝則安預料中的答案:“長孫家。”
那就難怪了。
謝則安和燕凜等着長孫家的人過來接走“二孃”才分別。
一到家,謝則安就被找到了書房。書房裡已經有謝暉、樑撿、謝季禹和謝大郎,還有兩個謝則安沒見過的生面孔。
而擺在他們中間的是一個巨大的沙盤,仔細一瞧,沙盤上的地形竟是西疆與西夏交界那一帶!
謝則安心頭一凜,快步上前:“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