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謝則安對宮裡醞釀着的狂風驟雨全然不知情。

他和謝大郎練了兩晚冬泳,第三天白天時他終於瞧見了謝大郎的身影。

謝則安邀請他一起去“私塾”那邊。

謝大郎一直都很好奇謝則安在那邊搗騰什麼,他臉上雖然還維持着一貫的冰冷,聽到謝則安的邀請後卻輕輕點了點頭。

經過這幾天的相處,謝則安大致摸清了謝大郎的脾氣,他沒說多餘的話,領着謝大郎出門。

兩個小孩子前腳剛出門,謝老夫人後腳就把謝季禹找了過去。

謝季禹乖巧地問:“阿孃,有什麼事嗎?”

謝老夫人捻了幾下佛珠,對謝季禹說:“這個三郎倒是有點意思,居然能和大郎玩到一塊。”

謝大郎自從他母親去世後就越來越孤僻,連她和謝季禹的面子都不太給,她就算想和這個孫子親近都親不起來。原以爲謝大郎天生就不愛與人往來,沒想到謝則安剛進府沒多久他們就已經那麼要好了。

謝老夫人必須承認自己心裡頭有點兒妒忌,自己捂了孫子那麼久都沒捂熱,這謝則安一來就把人拐跑了。

而且自己兒子還一見面就栽在這謝則安的母親身上!

謝老夫人知道謝季禹也一直想把謝大郎這塊冷石頭捂熱,因而故意在他面前酸了一句。

沒想到謝季禹高高興興地說:“我就說該給大郎找個玩伴,您看,三郎進府後大郎果然開朗多了!”

謝老夫人:“……”

謝老夫人不想和謝季禹計較了。

她問道:“前幾天忙着張羅年節的禮單,沒來得及問。你這次的差事辦得怎麼樣?沒什麼問題吧?”

謝季禹說:“沒有,陛下很滿意。”

謝老夫人面色沉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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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禹兒,你不小了,如今也有妻有兒,以後做事別那麼不長心。”

謝季禹微抿脣。

他並不是真的愚笨到看不出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只要不是違揹他原則的事,他是可以妥協的,就像趙英給他賜婚,他會毫不猶豫地應下來,當成任務一樣去完成。

可有的事情,他從來都不願意妥協。

比如他這次去東營忙的事其實並不是他牽的頭,而是他好友柳三思做到一半的東西。柳家滿門流放,這弩機改造工作也被擱置在一邊沒人敢管,生怕沾上了柳家陪着一起倒黴。

他那日追到城門替柳三思送別,柳三思把連夜趕出來的手稿給了他。

柳三思走時嘆息着說:“我想着季禹你要是不來,這幾張紙就燒掉,沒想到你還是追來了。季禹,如今的京城不比往日,依你那得罪人的性子接下來恐怕不會好過……千萬要珍重。”

一個即將流放南疆的人對還在尚書位置上的人說出“珍重”兩個字,聽起來理應是非常滑稽的,可誰都沒能笑出來。

伴君如伴虎,柳老爺子還是歷經兩朝的元老級人物呢,最後柳氏一門還不是慘烈收場?

身處京城這個漩渦之中,未必比流放南疆更安全。

謝季禹送走好友後卻出乎意料地找上了趙英,主動要過好友沒做完的差事表示要接着往下做。

趙英當時問謝季禹:“你是不是對我處置柳家很不滿?”

這已經是很嚴重的質問了,謝季禹卻直愣愣地回答:“柳三思圖畫得很好,我捨不得他。”

當時的情況謝老夫人都仔細盤問過,心裡嚇得不輕。那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在謝季禹亡妻的孃家出事時就有過,柳家人被流放時則變得更加鮮明。

趙英已經不再是當年的趙英。

謝老夫人見謝季禹一語不發,再次敲打:“就算是爲了你的穎娘,有些脾氣你也要改一改。”提起李氏,謝老夫人語氣裡頗有些酸意。

謝季禹對李氏的情意謝老夫人都看在眼裡,兒子能和兒媳琴瑟和鳴自然是好的,可辛苦養大的兒子一下子被人拐跑了,她心裡哪能痛快?

不過再不痛快她都沒給李氏難堪,不說李氏和兒子之間是趙英賜婚,光看兒子那麼喜歡李氏,她就沒理由找李氏碴——兒子能找着喜歡的人,當孃的高興還來不及,哪能爲難自己兒子?

謝老夫人不是那種不通情理的人。

謝老夫人的讓步謝季禹當然看在眼裡。

他定定地看着謝老夫人半餉,開了口:“阿孃,你以爲陛下爲什麼會原諒我犯過的那麼多錯?”

謝老夫人一愣。

謝季禹說:“我這樣的處事方式更讓陛下放心。”

謝老夫人猛地盯住謝季禹。

謝季禹說:“我的所有職權都是陛下給的,陛下想要收回去的話隨時都可以把它們拿走。”他平靜地與謝老夫人對視,“君是君,臣是臣,陛下舒服,我也舒服。”

謝老夫人像是第一次認識自己兒子一樣。

她居然在向來單純的兒子身上看到了丈夫的影子。

謝老夫人心中一慟,眼眶竟有些發酸。她拉住謝季禹的手,緊緊地握了握:“娘還以爲你什麼都不懂。”

謝季禹不是天真少年,怎麼會什麼都不懂。

他亡妻孃家和柳家之所以會獲罪,就是因爲“君不君,臣不臣”,世家大族平日裡欺橫霸市就算,居然還依仗着家中勢大妄圖凌駕於皇室宗親之上。

他與潼川長房那邊逐漸疏淡,在朝中又不與人結黨,只由着心意交上那麼幾個知心好友。

他爲什麼敢去送柳三思?以他向來的脾氣,要是不去纔是怪事。

這一點了解他的人都清楚,趙英更清楚。

至於那些看不清楚或者想借題發揮把他拉下尚書之位的人,謝季禹從來沒放在心上。

那種眼瞎到連趙英想不想讓事態擴大都看不出來的傢伙,能成什麼氣候?

謝季禹回握謝老夫人的手:“阿孃放心,就算爹不在了,我也會護好這個家。”

謝老夫人心底泛起一陣熱意。

她笑了起來,對謝季禹說:“禹兒你放心去做事,家裡交給我和穎娘。娘老了,有些事忙不過來,這段時間會把它們都教給穎娘。等穎娘上手了,這個家就交給她管。”

謝季禹怔了怔,侷促地說:“阿孃,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當然知道,你只是想讓我明白你有自己的判斷能力,希望我能相信你的選擇,”謝老夫人說,“但我是這個意思。禹兒,你們肯定會活得比我長久,你需要一個能操持好內宅的妻子——只有家宅安寧你才能心無旁騖地在外面做事。”

母子倆聊開後又把李氏找了過來,三個人一起商量起往後的“分工”。

竟是一派和樂融融。

賜婚的事知道的人並不多,但也不是沒有人知道。許多人正等着看好戲呢,沒想到半個多月過去了,謝府根本沒傳出什麼動靜,實在令人扼腕!

謝季禹中午開始當值,不少知情人打着各種各樣的幌子過來探聽消息,他一概回以高興的笑容:“娘子很好,我很喜歡。”

再有人問謝老夫人如何,謝季禹則會興致勃勃地和他們分享起李氏和謝老夫人學着管家的事,臉上滿是愉快:“娘子很好,阿孃也很喜歡。”

又一波人鎩羽而歸。

謝季禹的迴應很快傳到了趙英耳裡,連帶傳去的還有謝季禹一到交班就跑了回家的事兒。

趙英本來也正等着看謝府的熱鬧,沒想到謝季禹居然非常滿意!

瞧瞧這歸心似箭的模樣,分明是一心想回去見李氏了。

趙英搖搖頭,算是拿謝季禹沒轍了。

這傢伙總能讓他又好氣又好笑,連那籠在心頭大半個月的陰霾都散了不少。

他給李氏賜婚給謝季禹,一是知道謝季禹絕對不會有異議,二來則是想給謝謙點難堪。但凡是男人,大多不想看到自己的女人和別人在一起,謝謙肯定也不例外。

謝季禹喜歡上李氏那就更好了,就謝季禹那一根筋的脾氣,肯定會一門心思對李氏好。

依照男人的劣性根來推斷,李氏過得越好,謝謙肯定越不舒坦。

長公主自己不提,趙英就不能明着讓謝謙這個駙馬和她去和離,只能用這種方式給長公主出出氣。

他就是要謝謙敢怒不敢言,有苦說不出。

謝謙要敢跳出來說“那是我的妻兒”,那就儘管跳出來好了,他正愁沒理由收拾這傢伙!

趙英冷笑着想起謝謙的時候,謝謙居然恰好和謝季禹遇上了。

謝季禹有些吃驚,接着他愉快地向謝謙問好:“駙馬近來可好?”

謝謙向來是瞧不上謝季禹的,因爲謝季禹從小不愛文墨,反倒喜歡和匠人廝混在一起,整天喜歡進山下河、跑南闖北,淨做些有辱斯文的事。

潼川謝家的好背景擱在謝季禹身上簡直是天大的浪費。

偏偏有些人就是好命,書沒讀幾本卻還能平步青雲。

謝謙眼底掠過一絲陰鷙,面上卻維持着一貫的溫文有禮:“季禹這是要回去了?”

謝季禹露出了笑容:“對。”

謝謙說:“聽說陛下爲你定了一門親事?真是恭喜了。”

謝季禹高興地說:“謝謝!”

謝謙最看不慣謝季禹這模樣。

趙英會把謝季禹放到尚書的位置上,恐怕也是因爲謝季禹這麼聽話吧?有的人就是沒點臉皮,當狗還當得那麼樂呵!

謝謙有心看謝季禹笑話,故意說:“眼下我沒來得及備禮,等得了空我再登門道賀。”

謝季禹愣了愣,搖搖頭說:“不行。”

謝謙沒想到謝季禹會這麼說,不由問:“爲什麼不行?”

謝季禹說:“穎娘見了你會不高興。”

謝謙面色大變,艱難地擠出一句話來:“……你說什麼?”

謝季禹還真當謝謙沒聽清,明明白白地把自己的意思再說了一遍:“穎娘肯定不想見到你,所以你不能登門道賀。”

謝謙咬牙說:“謝季禹,你從來沒有對穎娘死心是嗎?!”

謝季禹說:“是陛下給我指的婚。”他坦然地承認自己當初對李氏的感情,“本來你娶穎娘時我已經死了心,但你又娶了公主。你娶了公主,穎娘就不是你的了——如今她是我的妻。”

謝季禹一點都不隱藏語氣裡的喜悅,同時還理直氣壯地勸告謝謙:“你以後不要再喊穎孃的名字,這不合禮數。”

謝謙氣得七竅生煙。

謝季禹走向來接自己的轎子,走出幾步後想了想,又回頭對謝謙說:“三郎聰明過人,小妹乖巧可愛,我們都很喜歡他們兄妹倆。駙馬放心,以後他們就是我的兒女了,我一視同仁地待他們好。”

謝季禹的語氣誠懇又認真,聽在謝謙耳裡卻是赤-裸裸的示威!

謝謙手背青筋暴立,全然忘了是自己先拋妻棄子,只覺得遭了天大的侮辱!

謝季禹、謝季禹——

總有一天他會將這傢伙踩在腳底下,讓這傢伙後悔眼下的囂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