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則安沒有回潼川,謝季禹領着李氏回去了。
本來謝小妹快要和趙昂完婚,謝老太爺一去,婚事又被耽擱下來。謝小妹倒是很看得開:“我還小嘛。”
趙昂心情不太好。照這個時代的婚嫁年齡來看,他和謝小妹早就算是“晚婚”了,偏偏謝則安說年紀太小不適合,一直拖到謝小妹十六歲才勉強點頭。這次一耽擱,他們要成親時都快二十了!
趙昂強打起精神給謝小妹一行人送行。
秋日晴好,留客廊十分熱鬧。謝季禹等人遠走之後,氣氛卻有些凝滯。
謝則安見趙昂默然不語,拍拍趙昂的肩膀,低聲說:“是我不好。”時勢變化不定,變數太多,趙昂和謝小妹的婚事雖然是板上釘釘的事,卻也不一定不會生變。
趙昂不開心歸不開心,但他絕對不想謝則安誤會他的決心。他堅定地對謝則安說:“沒關係,別說三年,三十年我都能等。”
謝則安一怔,淡淡地笑了起來:“你要不是這樣的人,我怎麼放心把小妹交給你。”
這世上,畢竟還是有很多東西是可以相信的。
趙昂面帶憂心:“我比較擔心《市易法》。”他望向謝則安,“真的不會出亂子嗎?無權無勢的商人把控市價有時都會弄得民不聊生,由官府去做的話,誰能保證每個地方的官員都沒有私心?”
趙昂經常在地方走動,對地方上的各種弊病了解頗多,對《市易法》很不看好。
謝則安說:“《市易法》動的是商戶的利益,主要影響到的是士農工商裡的工和商,就算出了亂子他們也只能往肚子裡吞;《青苗法》纔是大頭,這一塊動了,必然會大亂。”
趙昂說:“那怎麼辦?”
謝則安看着趙昂:“我認識的趙昂,可不是會問‘那怎麼辦’的人。”他眼含期許,“我並不是多有能力的人,很多事我也想問一句‘怎麼辦’,但往往沒有人能回答我。趙昂,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找出答案。”
趙昂精神一振,說道:“三郎你說得對,答案誰都不知道。我會繼續在地方走動,如果有什麼要我做的,儘管叫人和我說一聲。”
謝則安說道:“放心,我絕對不會和你客氣的。”
趙昂頓了頓,又說:“我那堂兄已經是一國之君,不是那麼好相與的,三郎你可別太惦念這當年的情誼。聖德皇帝這一脈,從來都是他們高興時從指縫裡擠出點兒恩寵給你,不高興時能要你命的。要是不夠狠,怎麼可能坐上帝位。”
謝則安聽得怔了怔,說:“我知道。”
趙昂擔憂地看向謝則安:“三郎你要真知道纔好。”
謝則安苦笑起來。
枉他自認清醒,一路走來卻總讓別人來勸他看透一點。歸根結底,大概是因爲他太貪心,總想着擁有那麼一下、放縱那麼一下應該不會有事。他太貪心了啊,總想着擁有那麼一份很難屬於自己的炙熱感情,總想相信有那麼一個人能爲他衝開一切阻礙、將他從來不曾有過的執着擺到他面前。
可真正跨出了那一步,他卻有些迷茫了。他和趙崇昭都像一頭扎進了荒原裡的人,舉目四望,到處都空茫茫一片,誰都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誰都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靠得太近。
現在絕對不是踟躕的時候。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啊。
謝則安心中有了計較,與趙昂分別後騎馬回京。
經過姚府時,謝則安停了下來。他向門房報了姓名,求見姚鼎言。
姚鼎言正好在家,聽到謝則安在外面時停頓片刻,最終還是說:“去請他進來。”
師徒相見,氣氛有些沉滯。
姚鼎言先開了口:“三郎你來見我,不是想和我無言相對吧?”
謝則安脣動了動,嘆了口氣,說道:“我現在想盡進制置三司條例司,是不是太晚了?”
姚鼎言眉頭一跳,認認真真地掃了謝則安幾眼,說:“你對新法有偏見,我不能讓你進去。”
謝則安仰起頭與姚鼎言對視:“因爲先生找到了更滿意的學生對嗎?”
謝則安語氣很平靜,姚鼎言的心臟卻被鈍刀子割了一下。到底是自己親手帶出來的學生,過去的種種浮現在眼前,姚鼎言心中有些不忍。可呂寬說得對,謝則安在西夏“試行”新法根本是故意把新法引向不好的方向,那樣的失敗雖然有參考的價值,卻也非常容易動搖人心。
他準備了那麼多年,決不允許這種事在自己眼皮底下發生,即使做出這種事的人是自己曾經最看好的學生也不行。
姚鼎言說:“三郎,我曾經也希望我們是一心的。”
謝則安聽到“曾經”兩個字,已經明瞭姚鼎言的意思。他來這麼一趟,本來就沒什麼意思,他們能勸得趙崇昭把他排除在外,自然不會再考慮讓他加入。
謝則安站起來與姚鼎言道別,踏出姚鼎言書房後,他看見了呂寬。呂寬站在迴廊邊朝他微微一笑,說道:“謝三郎?久仰大名。”
謝則安靜靜地看着他。
呂寬說:“你說動了端王殿下,我只能東施效顰,試着說服陛下了。”他上前一步,“我想不明白的是,明明陛下比端王殿下更好拿捏,你怎麼沒把他抓在手裡……哦,我知道了,你記掛着你與他的情誼。既然你做出了這麼愚蠢的事,那你也別怪我不客氣。畢竟不是人人都像你,什麼野心都沒有——不對,你的野心更大,你是想着要和一國之君攜手並進啊。謝三郎,這麼天真的你到底是怎麼活到現在的?”
謝則安笑了起來:“現在就耀武揚威,不覺得太早了嗎?”他看着呂寬,“你想不出對我下手的辦法,想用言語讓我自亂陣腳吧?說實話,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什麼情誼,什麼攜手並進,我一點都聽不懂。”
呂寬面色微沉。
謝則安做事確實謹慎,叫人拿不住錯處。明明謝則安做的每一件事都非常出格,偏偏誰都找不出他不對的地方,他再怎麼不甘,也只能基於肯定謝則安所做的一切的基礎上,引偏姚鼎言和趙崇昭對謝則安的看法。
這樣做確實挺有效,一切都在他的預期之中。
可謝則安這人太難捉摸,即使已經離間了他和姚鼎言、趙崇昭之間的關係,呂寬心裡還是沒底。謝則安在涼州時明明已經和趙崇昭離心,卻還是輕而易舉地翻雲覆雨。
有這麼一個人在,實在讓他如芒在背。
呂寬冷笑不語。
謝則安也不在多言,越過呂寬離開姚府。
呂寬眼睛卻是夠利,一眼看出了他對趙崇昭不太一樣。他不是不通算計、不通謀略的人,正相反,他比誰都懂鑽營、愛鑽營。正如呂寬所看到的那樣,他對於能利用的人都是極盡可能地拿捏在手,難得有個沒捏住的,呂寬怎麼會發現不了?
自己會有這麼純良的一面,連謝則安都覺得吃驚啊。
可人這一輩子,總要有那麼一點兒需要堅守的東西。
謝則安平靜地回到府中。
謝老爺子去得突然,並不在謝則安的預料之中。謝則安這段時間謝絕了所有應酬,閉門著書。這次他寫的並不是什麼艱澀內容,而是一本《與曾祖書》。《與曾祖書》裡是以信件形式記錄他們兄妹三人與謝老爺子相處的點滴,寫的都是日常小事,字句清新雋永,逗趣的地方非常逗趣,感人的地方非常感人,語句中沒提到半句自己對謝老爺子的哀思,字裡行間卻溢滿兄妹三人對謝老爺子的孺慕之情。
簡單來說,謝則安重抄舊業,寫了本能媲美成功學洗腦功能的心靈雞湯,又名《那些年曾祖父教我的事》《曾祖父再愛我一遍》……
富延年第一個上門來,對謝則安好生安慰了老半天,提出把《與曾祖書》改成畫冊,讓更多人看懂其中的道理。
富延年的《京野畫報》辦得極好,由他親自操刀,謝則安自然是放心的。謝則安答應下來,親自送富延年出門。
謝則安這張溫情牌打得不錯,使勁地刷了一把士林的好感度。尤其是老一輩的大儒,看完後都覺得這小子很不錯,孝心可嘉。眼睛夠利的人還從《與曾祖書》的某些內容中嗅見了不尋常,寫信表示想與謝則安詳談那些觀點。
這當然是謝則安故意放出去的餌。
他在許多人眼裡畢竟是個毛頭小子,即使上頭有徐君誠、姚鼎言兩個老師,資歷在士林中也低得不足一提。謝則安在《與曾祖書》中加出含羞帶怯的隻言片語,爲的正是讓活躍於士林中的大儒上鉤。
傍着名人搞炒作,出名不要太輕鬆!
這麼做是有點無恥,不過謝則安沒有時間慢慢來。他需要名聲,需要足夠的話語權。這些東西光靠忽悠趙崇昭是沒用的,新法之所以呼聲那麼高,並不是因爲趙崇昭的鼎力支持,而是因爲姚鼎言十年如一日的經營。
姚鼎言的洗腦手段絕對不比他少。
他還太小,趙崇昭也還太小。
姚鼎言這次要全力一搏,又決定不讓他加入其中,那他能做的事只有一件了。
——職業潑冷水。
這正是趙英將勸君尺留給他的用意。
要不是趙崇昭和姚鼎言都已經頭腦發熱,呂寬再怎麼煽動他們都不會聽的。要是不遂他們的意,他們永遠都不會死心——無論結果如何,他們都想試一試。趙英希望他做的,不是費心心思去阻撓“新黨”,而是要他緊盯着整個新法推行過程,出了問題立刻幫忙打補丁,錯得實在太離譜才搬出“勸君尺”這把最後殺器勸阻。
謝則安輕輕閉眼。
潑冷水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同樣一個意見說出去,不同的措辭、不同的語氣、不同的地位,都會帶來不同的結果。要讓自己潑的冷水引起重視,首先,你要有足夠的影響力……
這件事很難辦。
可要是不難辦,趙英怎麼會煞費苦心地把他帶在身邊教了整整五年?
還好,這裡頭也有不難辦的部分。
既然呂寬完美地完成了動員趙崇昭的使命,還不退場多不好。他資歷不夠,沒法擠進制置三司條例司,但總有人是資歷夠的。
謝則安正考慮着下一步該怎麼走,戴石敲門走了進來。
戴石說道:“官人,端王那邊來信了。”
謝則安一笑,說道:“來得正好。”
謝則安收拾好案頭的文稿,安安穩穩地睡了一覺。
第二天謝則安下朝後去找趙崇昭。
趙崇昭見到謝則安自然喜出望外。上回朝謝則安發飆之後,趙崇昭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對着謝則安一直小心翼翼。看完謝則安那本《與曾祖書》,趙崇昭更是後悔不已,謝則安都那麼傷心了,他居然還朝謝則安發火,多不應該啊。他天天巴巴地看着謝則安,想抱一抱親一親謝則安,又不敢在謝則安孝期內做這種事——萬一他控制不止自己可就糟糕了。
總之,趙崇昭這段時間乖得讓人不敢置信。
謝則安開門見山地說:“我想和你談談制置三司條例司的事。”
趙崇昭在謝季禹提出丁憂之後就發現自己做了件傻事。他越想越後悔,怎麼就不小心把謝季禹架空了!他是想做出點成績沒錯,可在“成績”和“三郎”之間,他當然是選三郎的。他這次這麼堅決地推行《市易法》,本來就是想趕上謝則安啊,這不是本末倒置了嗎?
趙崇昭這幾天翻來覆去睡不着,最後做了個決定:“我也正想找三郎你說這件事,我還是覺得把它交給三郎你最放心!我已經和你姚先生提了!”
謝則安:“………”
他突然很想去慰問一下姚鼎言。
謝則安噙着笑:“這行不通的,我還太小,其他人不會答應。”他瞧向趙崇昭,“我倒是有兩個不錯的人選,一個是珣姐的丈夫方寶成,一個是沈存中,你還記得他們嗎?”
趙崇昭兩眼一亮:“記得!他們都是有趣的人!”
謝則安說:“我也就說一說,具體行不行還是看你的意思。”他眼底露出一絲笑意,“我這次來其實是想和陛下聊聊你前段時間剛交上的新朋友呂寬,哦不,其實我們可以把他稱爲老朋友。”
趙崇昭不明所以:“老朋友?”
謝則安說:“對,老朋友。我們其實早就和他打過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