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八章

“官人!夜襲!”

謝則安正要入睡,戴石敲響了門。他們帶的人不算少,絕大部分是晏寧公主的近衛,訓練有素,身手了得。戴石這幾年下過苦功夫,給他這麼一批人他都管得很得心應手,極少出錯。

聽戴石語氣着急,謝則安披好外套,打開房門問:“夜襲?”

戴石見了謝則安,心中穩了下來,稟報道:“來的人不少,都很厲害,而且像是有預謀的,我們的人只能棄了外牆,齊齊守着內院這邊。”他憂心忡忡,“這批人出現得無聲無息,下手又快又狠,不知是從哪來的。”

謝則安問:“看得見他們的模樣嗎?”

戴石說:“看不見,他們都穿着夜行服,戴着黑麪罩,連眉毛都沒露出來,只能看見一雙眼睛。啊,對了,他們沒有帶弓箭或刀劍,武器是些尖銳的石頭,這東西好找得很,威力卻不小,目前爲止有五個人受了傷。”

謝則安說:“我剛來,照理說沒得罪什麼人才是。”他皺起眉頭,“我出去看看。”

戴石說:“不行,外頭太危險。”

謝則安說:“危險?我倒要看看誰才危險,誰敢往我這兒砸一個石頭,我非砸回他千百個不可。”

戴石:“……”

謝則安穿好外袍,抄起弓箭往外走。等接近內院的院牆,他的目光忽然一凝,被牆上那批夜襲者的動作吸引過去。

謝則安握弓的手放下了,朗聲喊:“大郎,謝大郎!”

牆上的夜襲者們聞言往後一退,乍然消失無蹤。

謝則安喊:“出來。”

一個人影從院門外現身,一身不遮不掩的白袍,衣料潔白如雪,襯得臉龐更俊,眉目更英朗。那自小纏繞於身的鬱氣並未消失,卻不再顯得突兀,彷彿早已與他本人融爲一體,再也無法分割。

彷彿這樣纔是他,多點什麼、少點什麼都不對。

謝則安說:“大郎,不是讓你別跟來嗎?”

謝大郎不說話。

他本來就不能說話,所以他想沉默的時候誰都撬不開他的口。

謝則安沒轍了。

謝大郎掃了戴石等人一眼。

戴石經常與謝大郎切磋,與謝大郎挺有默契,哪會不明白謝大郎的意思?謝大郎是想對他說,他佈下的防禦不行,根本不堪一擊!戴石心裡淌着淚,不是他不行,而是謝大郎太厲害啊!

謝大郎是謝暉的孫子,又被謝暉帶在身邊教了幾年,不管行軍佈陣還是個人武藝都出色得很。謝大郎教出來那批人有點變態,而且只聽命於謝大郎,謝大郎一聲令下什麼都敢幹。他們剛到這邊,又一路跋涉,都疲乏得很,哪有能力應對?

戴石那叫一個委屈!但他很快反應過來:這些理由都不算理由!

假如來的不是謝大郎,而是真的夜襲呢?涼州不比京城,當初長孫凜是怎麼死的?就算有謝暉和燕衝嚴守關防,這地兒也不是絕對安全的。

戴石苦笑說:“大郎你提醒得對,要是我再這麼鬆懈下去,指不定真的會出問題。”

得了戴石這句話,謝大郎看向謝則安,意思是“看到了吧我必須得來”。

謝則安:“……”

人都來了,趕回去也不現實。謝則安只能說:“先去睡吧。”

謝大郎點頭,轉身讓戴石把人安頓下去。晏寧公主的近衛對謝大郎服氣得很,知道是他來夜襲之後誰都沒半句怨言,自發地把傷者攙扶下去處理傷處。

謝則安回到院內,卻見晏寧公主站在房門邊,面帶疑惑地望着他。

謝則安解釋:“大郎來了。”他簡單地把謝大郎“夜襲”的事交待了一遍。

晏寧公主嘆息着說:“大郎不能說話,實在可惜了。”

謝則安點點頭,讓晏寧公主回去睡覺,自己和衣躺下牀,看着黑幽幽的屋樑。乍然瞧見謝大郎,謝則安心裡挺高興的,雖然是他不讓謝大郎過來,但這邊終究有些陌生,能有個熟人陪着也挺好。

更何況謝大郎是他可以交付後背的兄弟。

不在京城,謝則安和晏寧公主雖然都睡主屋,但總算不用擠一間房了。謝則安長腿一伸,雙臂一放,睡得香甜又踏實。

而在還帶着些許春寒的屋頂上,謝大郎靜靜地躺在上面,邊看着滿天星辰邊聽着屋內那綿長的呼吸聲。

又過了大半個月,遠在京城的趙崇昭才收到晏寧公主報平安的信。

趙崇昭把信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企圖從那字裡行間中看出另一個人的近況,卻終究無法做到。他早就知道謝則安是個狠心人,果然夠狠啊,連半句話都沒讓人捎回來。

趙崇昭聽暗衛回稟了不少事,謝小妹沒去,謝大郎卻不見了,謝府裡裡外外都沒見着他的蹤影,應該是跟着去了涼州。有時他會痛恨自己的身份,這讓他沒辦法像謝大郎一樣跟着謝則安走。

趙崇昭握緊拳。

明知道不該亂想,明知道他們是兄弟,趙崇昭還是無法釋懷。

趙崇昭心中鬱結,聽人來報說“蔡陽求見”時他微微怔神,一時想不起蔡陽是誰。等他想起來後懨懨地說:“讓他進來。”

蔡東察言觀色功夫一流,一入內便看出趙崇昭心情不佳。蔡東一下子打消了原本遊說趙崇昭出宮玩的算盤,面色沉凝地說:“陛下,蹴鞠社那邊出點問題。”

趙崇昭眉毛一挑,稍微來了點興致:“什麼問題?”

蔡東說:“是這樣的,我挑了不少機靈人來踢球,結果他們太機靈了,有些人開始鑽空子,踢球時故意傷了其他人。”他愁眉苦臉,“若是三郎在就好了,他主意特別多。”

趙崇昭精神一振:“仔細給我說說,我寫信問問他。”

蔡東知道自己賭對了,趙崇昭與謝則安要好得很,謝則安一走,趙崇昭心情肯定不會好。雖然很荒謬,但蔡東在趙崇昭身上嗅到了同類的味道,這位九五之尊心裡潛藏着和他一樣醜陋的慾念,不不不,趙崇昭的慾念更爲醜陋,畢竟謝則安可是他的妹夫,親妹妹的丈夫。

皇家人和他有什麼區別?他只扒了遠親的衣服、佔了遠親的身份,趙崇昭還想佔自己妹妹的丈夫呢。

蔡東半真半假地給趙崇昭說起蹴鞠社的難題,給趙崇昭提供一個理由——給謝則安寫信的好理由。

趙崇昭仔細地聽完,對蔡東的觀感好了不少,和顏悅色地說:“回去吧,三郎回信以後我會再讓人找你。”

蔡東再三謝恩才退下。

趙崇昭高興極了,提筆飛快寫完給晏寧公主的回信,才認認真真地攤開一張新信紙,提筆給謝則安寫信。他洋洋灑灑地寫了三大頁,回頭一看,又覺得給妹妹寫的信太薄,說不定會讓妹妹懷疑,又撕掉了第一封信,給妹妹寫了四張信紙。再三檢查沒有問題,趙崇昭才把它們塞進信封,七張信紙終歸還是太厚了,整封信看上去鼓鼓囊囊,特別滑稽。

趙崇昭叫人把信送下去,振奮精神開始處理政務。

趙英不願厚葬,國喪也定得極短,官停百日,軍民一月。國喪一過,事兒也多了起來。要是換了以前趙崇昭肯定叫苦不迭,可謝則安走了,趙崇昭心中鬱郁,表現得特別勤勉,暗道“越忙越好,忙起來就沒時間難過了”。

這種勤勉看在百官眼裡,對趙崇昭的評價又高了一層,原本高高懸起的心終於放下了,開始輪着給趙崇昭找事做,企圖以這種方式怒刷存在感。

這不,趙崇昭沒忙活多久,張大德稟報說:“馬御史在外面求見。”

趙崇昭臉一虎,說:“不見。”這位馬御史是有名的事兒媽,什麼都愛管,什麼都愛參一本,趙崇昭還是太子時可沒少被他參。要不是謝則安勸着,趙崇昭早把他列入“炸茅坑”名單之上。

趙崇昭的不見一傳出去,就聽到外頭撲通一聲,竟是那馬御史跪到地上去了,可憐的膝蓋狠狠撞上石板地,聽着都讓人疼!

張大德猶猶豫豫地進來回稟:“陛下,馬御史說您不見他,他,他就長跪不起。”

趙崇昭“呵”地一聲,說道:“讓他跪,讓他跪個夠。他自己都不要臉皮了,我管他做什麼?我最討厭被人威脅。”

張大德只能閉口不言。

趙崇昭又忙了半個時辰,外面傳來低低的哭泣聲,那馬御史原本只想假意哭兩聲,可一想到先帝在時的風光,想到先帝對自己的禮遇和信任,心中越來越委屈,淚泉再也拴不住了,傷心得簌簌地掉起淚來。

趙崇昭在御書房裡聽到這動靜,不由瞠目結舌。

皇帝還真不好當啊,這些大臣一個兩個都不讓人省心!

趙崇昭擱下手裡的奏摺,走了出去,親手扶起馬御史:“馬卿,你這是爲何?”

見趙崇昭親自迎出來了,馬御史抽抽噎噎地把淚憋了回去,腰板挺得筆直,半帶哽咽般說:“臣有事要奏!”

趙崇昭無奈地說:“馬卿但說無妨。”

馬御史說:“我要參姚鼎言逾權妄爲!”